第三十四章 星之杖,时之弓
没有再看战场,没有关注众生,公孙策在第一时间来到了绮罗的面前。
他心爱的女孩已不存在了,美丽的容颜与柔顺的发丝均在火中焚毁,在他面前站立着的,仅仅是由灰烬所组成的,即将消散的人形。
“傻女孩。”公孙策闭上眼睛。他向莫顿王国的方向伸手,焦黑的圣火铠甲瞬间自遥远的岛国飞来。他为自己穿上圣火铠甲,轻轻抱住她的轮廓,吻向将逝的飞灰。
一点灿金色的光芒自公孙策的唇间流出,点燃“不朽”的圣火。这一刻气流如旋涡般流转,将一度逸散的每一片灰烬重新卷来。灰烬间浮现出一道道龟裂,属于肌肤的红润自缝隙中漏出,干冷的灰中重新有了温度。紧接着片片飞灰如蝴蝶般飘起,焕然新生的女孩出现在公孙策的怀中!
她的肌肤细嫩得吹弹可破,她的唇瓣柔软如天上棉云,她一如过去那样魅惑那样动人,每一寸曲线都完美无缺,透露着青春的美好。女孩茫然地注视着亲吻自己的男人,他的泪水滴落在自己的唇上。
公孙策抬起头来,摸摸女孩的脑袋:“你和过去一样漂亮。”
“啊……”绮罗呆滞地张张嘴,她在想这是死后的环境还是死前的幻影。这时高空的风吹来,绮罗顿时打了个冷颤。体表的触感让她意识到自己现在不着寸缕,她急忙将手臂拦起,红着脸叫道:“呀!衣服……”
公孙策哭笑不得地点了她一下,他脱下披风将绮罗裹了起来。绮罗紧紧抓着披风的领口。她的双眼因泪水而显得朦胧,却笑得比过往的任何时候都要美丽。
“公孙策,呜呜……你……”她使劲抹了把眼睛,“你终于回来啦!我们都有在努力的!我们大家都很努力的!!”
她欣喜地笑着,在恋人的怀中嚎啕大哭。公孙策使劲搂着她。
“我回来了。你做得很好,远远超出我的预想……”他轻拍女孩的背脊,“现在站在我的身旁,与我一起战斗!”
时雨零大大松了口气,疲劳感在放松的时刻汹涌来袭,她一时间感觉体内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但她丝毫不恐惧,甚至不紧张,因为公孙策回来了。
有些人只要存在就会让旁人感到安心,他的存在就像港湾就像家园,你知道有他在的话纵使天翻地覆也能安然无恙。那就是世界上最值得信赖的人,那就是你最重要的人了。
时雨零感觉腰间一软,一只有力的手环住了她的腰肢。她懒洋洋地靠在男人的胸膛上,一点看不出之前大战时的风采:“没力了大脑干枯了要歇了……我要下班……”
“好。”公孙策说,“马上解决他。”
他仰头望向天空,地球之外的遥远深空中,闪过一道亮丽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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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印‘神之智慧’支撑1.3秒,再次发动虹翼是正确的啊……咳咳……!”
虹翼卿漂浮在黑暗的深空之中,彩虹织作的光翼在他的身后淡去。他那长长的胡须与华贵的法袍都被鲜血染红了,不是身上的外伤,却是口中吐出的污血。他那僵死的身躯早已无法负担成名之术了,每用一次都是压迫所剩不多的生命,现在老者的性命甚至需要用分钟计数。
“哈哈……哈哈哈哈!”
然而,老人大笑出声。看不出逞强好面子的要素,他的眼中闪耀着孩童般单纯的光。解密,破解谜题,发觉真相,像智力游戏一般的行径中,蕴含着老人此生唯一的追求。眼下他又遇到了一个谜团,纵使最睿智的头脑也无法解明的谜。
“太奇怪了,太有趣了!说到底不过是显现法,纵使有着终末剑的辅助也不该强盛到这种程度,寂静王的权能加持在通神阶段就该表达完成,为何如今的你会有此等力量?”
虹翼卿抹去唇边的鲜血,他的眼瞳因兴奋而明亮,活似床前的病号回光返照。影子中的净炼察觉到他自己的状态,赶忙做出提醒:“塞莱斯特,注意时间。再浪费下去的话,世界探索计划就……”
“无所谓!”虹翼卿大力挥手,“先解决眼前的问题。我要先搞明白当前的困惑!影子,准备合一……实验要开始了!”
净炼无奈摇头,他知道自己的性格顽固至极,谁也别想改变他的主意。他自二维平面中飘起,与真正的影子一同融入虹翼卿的身躯。
虹翼卿的法袍被暗色侵染大半,他那苍老的皮肤透出反常的红润光泽。老人随手一点,宇宙深空中显现出万千丑恶触须,纠缠为一只不可名状的扭曲魔物。这是净炼先生曾经使用过的决战术式,痴愚宇宙核·阿撒托斯。而虹翼卿全然不关注那魔物的状态,他揭开了羊皮纸上的第六个印记。痴愚宇宙核顿时急剧缩小,某种单纯而强大的力量压缩着空想魔物,令其成为了新生命的食物。
“揭开第六印时,我见到星河翻涌,大日黯淡,无色的狂潮席卷世间,善人们为降临者跪拜祈祷。祂的存在尊贵如世界之起源,祂的力量正是神明之威光!”
痴愚宇宙核完全坍塌,蓝色的羽毛自被压缩到极限的“点”中长出。共计六对湛蓝的羽翼依次展开,形成拱卫天使的圆环,新一位天使漂浮在羽翼之环的正中,它的形体浑圆无暇,犹如一颗宝蓝色的珍珠。
残破的七重神山漂浮在新天使的后方,天国中的诸多神使齐声颂唱,为它提供绝强的力量。它的羽翼变化为六重圆环漂浮在前,一点湛蓝光束自这奇异天使的中央射出。六重圆环的象征正是“力量”,每一重都为它提供翻倍的伟力。在穿越所有力量之环后,天使之光已宏大如太阳,那光芒跨越了三分之一个太阳系,化作吞没地球的湛蓝之火。
第六印,“神之力”。超越前五印力量综合,纯粹至极的力量象征!
神京城外,公孙策仰望天穹。湛蓝之火取代了无云的天空,自远方而来的一击犹如极速的星辰,又像神明的愤怒。
“绮罗,抬起手。”他说。
女孩愣了一下:“哎,我吗?”
“不要怕。”公孙策微笑,“人皆恐惧消逝,虹翼卿无所畏惧,是因为他正奔向自己的死亡。可你不需要畏惧,因为我站在你的身后,我的力量就是你的力量。我绝不会死去,因而你永不消亡。”
绮罗用力点头,向着天穹的蓝光伸手。公孙策在下方托着她的手掌,灰败的火焰静静生出,如花苞般收敛,不带来一丝痛楚,只觉得心灵温暖明亮。她将灰火送向天空,让花苞在地球表侧绽放。灰火所化的花瓣飘逸开来,翩然柔长如舞女的云袖。
“神之力”的至强一击正中花心,却未能洞穿灰败的火。它因神明的力量而层层凋落,又在不屈的意志下不断重生,它是痛苦与执念的魔障,也是天魔身后无尽的曼荼罗。烈火之花轻柔地收敛,将神明之光无声吞没,那火焰随着六重圆环一路燃烧,烧向深空彼岸的神之力量!
“——奈落天障密火!”
公孙策与绮罗一同攥拳,刹那间障密火烧穿宇宙深空,第六印所化的天使在火焰中焚为灰烬。同一时刻,灰色的骨架如堡垒般将三人包裹,焦黑威严的魔神自烈焰中生成。它载着三人一同飞离地球的大气,去往烈焰的彼方。
“这样吗……这样啊……!”
虹翼卿专注地盯着那团灰败的火焰,他的天使被烈火焚尽,可他却感到了极度的兴奋。因为他终于又破解了一个谜题,那从战斗开始就一直困扰着他的谜团——
“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不单单在于你那超常的力量。天魔的权能本应只有‘破坏’,这样的单纯的力量是无法与其余权能共存的。可是你给予巫女的神通是拘束的绳索、超脱的骨枪、障碍的火……自‘破坏’的概念中不该做出这等多样化的表达,这不该是你应有的神通。”
虹翼卿兴奋地举起手来,他的指尖闪着七彩的虹光。
“那么答案就很简单了!我早就该想到了!那根本就不是天魔的神通……那是你用于‘束缚’天魔的术式!脱胎于严契的自在仙曼荼罗却又不同,乃是通过多方面的复合束缚,压制,限制,让天魔的力量以一个侧面的形式得以‘显现’。
真是恶趣味的孩子啊,在这种时候也要玩文字游戏吗?早在击倒司徒弈的那一天,你就已经成功破界了。你所显现的,是被压制的破界法!”
“告诉我答案!”虹翼卿突然睁大了眼睛,毫无形象地大喊,“我说的对不对?”
“——回答正确,塞莱斯特·哈德良。”
烧灼世界的裂痕浮现,阎天魔罗击溃了空间,直接自地球来到虹翼卿的面前。此处乃太阳系的尽头,冰冷的矮行星冥王星以后。虹翼卿抬手指向天魔的三目,指尖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太有趣了。”老人满足地叹道,“怪不得他们会将希望押在你的身上……那就让我看看吧,新世代的星辰,能否击倒垂死者临终的一击!”
虹翼卿指间的虹光大放,在无法形容的刹那间延伸。那光芒自星系的尽头涌向中心的太阳,如羽翼般将整个星系包裹。实在的时空因此而错乱,行星的轨迹因此而变化。首先是水星,然后是金星,再然后是地球、火星、木星……
仿佛神明开启了世界的机关,万象均由玩物般任其扭转。太阳系内的所有行星在虹光的渲染下排成了一线,那环抱星系的彩虹,形成了酷似羽翼的“杖头”。身负虹翼的哈德良出现在太阳的后方,他的手中握着古老的羊皮纸,第七个印记已在此刻揭下。
“揭开第七印时,我见到天堂陨落,地狱崩毁,炼狱消融,三界与人间混为浑浊的一体,神明持杖唱诵星辰之奥秘。狭小而无限的世界将迎来新的开始,终焉之钟亦为启示之歌。”
老人的须发在高温中燃烧,他如火刑架上的狂徒般挥手,向世界高呼:“天体排列,神佑虹光。终焉启示录·星之杖!”
那根破坏之杖在此刻击出了,以行星构建的神兵带着开辟天地的神威浩荡而来。瞬时间三人视野中的黑暗消失,幽深的宇宙变作了瑰丽奇幻的世界,有数不清的彩雾与流云在那广阔的空间中流动,编织出大陆与海洋,演化出地狱与天堂。
那世界充满童趣又变化多端,像是儿童的奇思又像是疯人的呓语。老人的奇思妙想涂改了整个实在界,星之杖即为这崭新世界的中枢,它在字面意义上等同于一整个世界的重量。
这就是,“虹翼卿”塞莱斯特·哈德良最终最强的一击。
以太阳系全星体为素材完成的决战术式,星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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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惊愕或恐惧,第一时间生出的感情近似于无奈。
这老头子到底在搞什么。
明明身负如此力量,明明怀有神般的威能,却选择在过去的绝大多数时候袖手旁观,选择如常人般枯朽而死,又在死前不管不顾地大闹一场。
完全不理会他人的感受。完全不在乎外侧的世界。只注视着自己眼中的光辉,只因自己热爱的事物而行动。因此才是创界法使,因此才是创界巅峰,无法理解亦无法接近的异常者。毫无疑问他足以成为新的王者,在此刻具现的术式,已达到了实在界的可承受上限。
稍有不慎世界就会毁灭。一念之差现实就会崩溃。因此,公孙策毫不犹豫地向一旁伸手。
“绮罗,帮我预测理论上限。不能再让这家伙继续玩下去了,我要用一击解决他。”
“好~!”
恋人握住了他的手,信息生命体的处理能力帮助公孙策做出最细致的微调。阎天魔罗的存在规模开始继续暴涨,只一念之间就超越了曾经行星级的风天使,而来到了足以与星之杖并肩的程度。天魔在奇幻的世界中无声起舞,终于释放的力量让它的面容上浮现笑容。六臂之一划着玄奥的轨迹先前,掌中握有谎言的毒蛇。那小蛇嘶嘶吐信,摇身一变,成了一张幽蓝色的奇异长弓。
那是幻月尊成道时的幽蓝,是童话与幻梦构筑的梦想,也是公孙策用于拘束自己的六道束缚之一。这道束缚在此刻解开了,天魔的伟力变化为梦想的长弓,拘束反成为天魔的武器。
“实在界崩溃比例,预计在5秒后超越30%。”绮罗松手汇报,“出力增长将在1.6454秒后停止,不能再继续释放了,这就是当下能释放的极限!”
“辛苦了。”公孙策后退一步,“零,你来填充。拜托了。”
“到这时候还要麻烦恋人,麻烦的小鬼……”
天魔体内,时雨零嘟嘟囔囔地站到公孙策的身旁。她紧紧扣住男人的手,与他一起拉开长弓的弦。“梦幻”与“自由”的权能化作这张长弓的基石,细长的终末剑在剑主意念下变化,成为搭上长弓的黑箭。天魔手中的神兵随之变化,黑红色的巨型箭矢搭在了梦想弓上,箭头直指星杖的末端。他们的喝声自天魔口中发出,化作震撼宇宙的咆哮。
“去吧,梦想天时魔弓!”
而后,阎天魔罗松开了手中的长剑。以终末剑为箭矢的绝强一击,在梦想的助力下贯穿宇宙。箭矢与星杖撞击的一刻,整片星系都失去了色彩。没有声音也没有爆炸,在星球之外发生的攻击,是远超凡人们理解的动荡。
然而,地球上的人们看到了。
不可思议的,每个人都“看”到了大气层外的冲突。人们看见覆盖天顶的迷雾与流云间掠过一道闪耀的火光,那些自奇想中诞生的陆地、海洋与神话世界像薪柴般融入火中。那火焰在飞跃中摇曳,在摇曳中壮大,变作了一只轻灵的灰鸟。而云雾,幻想与光芒则翻腾着聚为形体,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
它们的翅膀敏捷又有力,一挥之间便可横渡人们的视野。它们一同在八大行星间追逐,像是神使横渡八重世界那样轻松。它们追逐着,翱翔着,一同飞入遥远的太阳中——
而后,世界恢复了原状。
寂静与深黑重新变作宇宙的基石,星体再度回归原本的轨道。化作箭矢的长剑,仍握在剑主的手中,引发灾难的羊皮卷,也在老人的掌心静静安躺。
虹翼卿漂浮在太阳的表侧,一个不起眼的小洞出现在他的法袍上,那伤痕贯穿了他的胸口。
“你输啦,塞莱斯特。”净炼低声说。
最后一刻他没能避过敌人的长箭。塞莱斯特拥有举世无双的神速,然而即使是虹翼也未能超越时光。
彩色的光辉正在淡化,老人捂着自己的胸口,眼中有点迷茫。
搞砸了。
原本是打算,如果没能突破神京,就用第七印去强行击溃实在界的。
但是,玩到一半的时候,不知不觉忘记了本来的目标……比起事先制定好的计划,心血来潮的兴趣又一次占据了主导地位。想看看自己最后的术式究竟多漂亮,想看看年轻人们的力量到底有多强……想看到结局,想知道胜负,想看到预想之外的术式,想看到那超越推测的,崭新的力量……
想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去看看大海,驱车前进的路上,偶尔望见了一朵小花。被偶然所见的风景吸引,追随着花朵而踏入荒野,最终看到了另一片未曾想象过的,绝美的花田。
真意外啊。
太棒了。
沉醉了。忘我了。不知不觉就把生命投入进去了。然后在愉快感与兴奋消失之时,才恍然想起最开始的目的。
原来我一开始,是打算去看海的。
“哈哈哈,真白痴啊!这不是,和以前的每一次都一样吗!”
塞莱斯特耸动着肩膀,忍不住大笑起来。死到临头还毫无成长,说的大抵就是他这样的男人。他使劲睁开眼睛,勉强辨认着敌人的身影。那个灰发的年轻人站在他的面前,面上满是无奈之色。
“你啊,塞莱斯特·哈德良。”公孙策说,“你真是个糟老头子。”
塞莱斯特以大笑应对,他在法袍上抹了抹手上的血,将揭开所有七印的羊皮卷拿起。这时候“世界”在他的后方生出孔洞,孔洞的彼方是似曾相识的星河。塞莱斯特·哈德良的身躯正逐渐变得虚幻透明,犹如被隐秘律法攻击的公孙策一样。
他丝毫没管自己身上的异变,只专注地瞧着公孙策。
“告诉我,公孙策。那是你最强的一击吗?”
“不是。”公孙策说。
“很好……”老人弯起眼角,“天极的判断没有错,你是希望。现在你应该能理解,为什么我们这些‘巅峰’很少全力以赴……全力的战斗后就是抉择了,是走还是留……”
他慢慢松开虚幻的手,让羊皮卷在公孙策的眼前摊开。古卷上画着简陋的彩虹,其下用古通用语写着一个简单的单词。
希望。
这是虹翼卿最后的术式,在宣告终焉的七印被击倒后才能诞生的,引领新世界的“希望”。他一向是个诡计多端的人,虹翼卿想好了成功后要做什么,老祖父则定下了败北后又应如何。
这张纸上有着超越七印全体的力量,他只能由击倒七印,度过审判日的“善人”使用。他将其丢在公孙策的手中,随意得像在扔一张草稿纸。
“有需要就用,不需要就丢了吧。”塞莱斯特说,“帮我看一眼囚笼外的世界,好吗?”
“好。”公孙策点头,“我帮你看。”
塞莱斯特·哈德良心满意足地笑了。没有满足所有的愿望,然而依旧愉快地度过了此生,他坠入太阳的光芒中,在这世间仅有的温暖里闭上了双目。
永光历2010年12月31日,“虹翼卿”塞莱斯特·哈德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