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顾景和(一)
我从梦中惊醒,猛挣着坐起。抬手一拂,触到额前沾湿的碎发。
又梦到了那场大火。
屋里黑漆漆一片,我盯着某一出发愣,思绪停滞,像是还未从梦中清醒。倏然,一段忘却的旧事在脑海里炸开,顷刻间化作滔天的巨浪扑面而来,将我吞没。
窒息,脱力,恐惧,惊愕……
我像沉溺进深海里,绝望而无力地挣扎着,不得解脱。
“倒是头一次见你做噩梦,怎么出这么多冷汗。没事了没事了,夭夭不怕。”萧淮书拍了拍我的后背,又扯过一件外衣披在我的肩头,“不怕啊,过去了,都过去了。”
有人将我从海中救起。
我猛地深吸一口气,浑身颤抖着急促的呼吸着,又惊恐不安地寻着关切的声音侧头,在看清是何人时,渐渐归于平静。我久久地望着那双眼不发一言。呼之欲出的答案却卡在了喉咙口,不知从何讲起,怎么讲。
他一直轻声的安抚着,一刻不停地用手拍着我的后背。等到我彻底地恢复清醒,才徐徐地问着我话,“从昨日你收到信件开始就一直心事重重的,到了晚上就愁容满面,夜里又做了场噩梦吓得一身冷汗。夭夭,同我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吗?不要憋在心里,你说出来,我跟你一起分担,好不好?”
萧淮书眼里的柔情、诚挚、担忧,我没法忽视。更是他能给到的安心,让我只想坦诚地将一切宣之于口。
我撇开眼看着那扇小窗,由着眼睛盯向某个未知处。整个人仿佛有着跨越了万水千山后的疲惫,连带着嗓音也有些喑哑。
“他……”这场梦回溯到了从前的某一刻,尘封的记忆如潮涌出,我仿佛又一次置身火海中一样绝望无力。那个遗忘模糊的时刻清晰地我无法忽视,甚至无法欺骗自己,都过去好久了,你一定是记错了。我感到心脏一处传来密密麻麻针刺一般的疼,“是他要杀了我,杀了云冬。”
冬雪不停歇地飘飞,云冬很安静的躺在浸透了鲜血的雪地上。
血,红的刺目。
那柄刺破她胸膛的长剑还滴着粘稠的液体,黑夜里,火把下,还闪着寒光。
我顺着握剑的手看上去,浓黑的夜幕,让我瞧不真切,或者说,不愿承认,不愿接受那个人是谁。
隔的并不算太远,火把的光照亮了他大半边脸。多熟悉的脸啊,可是为什么神情这般冰冷。不是他,对吗?昨日他还吃着云冬做的桂花圆子,七月骄阳般明朗地笑着,夸她做得好吃。他怎么会在一夕之间,就成了取走她性命的人。
不会的,不会的…………
可是我骗不过自己。
我成天跟在身后追着跑的人,那个每年夏夜里都带我去浮云台看星星的人,陪我长大的人,我怎么会认不出来。
他猛然抬起头来,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冷漠和阴鸷。
透过那一点缝隙,我知道他在看我。原以为他只会淡漠冷情地瞥一眼,却见他薄唇轻启,“大人,我看到她手里还牵着一个丫头,窜到屋里再出来,那小丫头就不见了。”
我从未觉得会有一句话能让人感到彻骨的寒,现在体会到了。整个人像被冰雪冻硬的雕塑僵在原地,双目瞪圆,莹润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溢出。
他一直盯着这边,那场不知道是否衔接上线的对视,漫长而残忍。
我看着他走得近了,毫不犹豫地抛出手里的火把。火光摇动着,网一样笼过来,越靠越近。我恍若看到了漫天的箭雨朝我袭来,最终落了满身,遍体鳞伤。
“我一直喊他,一直喊,总以为他会不忍心,救我出去。可是……火越烧越大,他还是没来……我好难受,好难受啊,我感觉我要死掉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和叛军一起,为什么他想要杀了我,为什么后来又把我救出去,还能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和我像以前一样相处。他带了那么多年的面具,不累吗。为什么那么多年了,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泪水早就沾湿了满脸,我痛哭出声,把头埋进萧淮书怀里,瑟缩着发抖,手指绕上他的衣袖死死地揪住,以求得能够缓解心头刀割一样的疼,哪怕只有一点。
“我的星星落了,淮书,我的星星落了,他落了……”
四岁那年的夏,有蝉噪虫鸣,一树繁花,有午后母后摇扇送来微凉的风,有云冬特意备下的冰镇甜汤,还有夜里遥不可及的群星,闪烁着,一颗,连着一颗。
“哥哥抱,看星星,要到高的地方去。”
“走开。”
“就抱一下好了,我上不去,好不好。”
女孩儿不死心的摇拽着他的衣摆,被掰开的指头又粘上去,牛皮糖一样甩不掉。
他几次厉声呵斥女孩儿,试图吓她,让她害怕了就跑得远些,别来理他。可就算他作势要打她,女孩儿依旧死拽着不放,偏生要跟他撒娇,求他抱,说尽这个年纪能知道的所有好话哄他开心。
最后他还是无可奈何的把她抱了上去,却又因为那石山凹凸不平,小孩站不稳当,就半倚在他身上看了好久星星。
“哇,那个好亮好亮哦,哥哥看。”
男孩儿不耐烦地朝她指的方向看去,总想着就这么把她丢开,摔了也懒得管,却又于心不忍,越想越心烦。
那是我第一次见顾景和,九岁的年纪,高出我许多。他爱冷着一张脸,轻易不言语,冷峻而孤傲,仿佛生来便和这世间万物不相和。
他一开始是真的很讨厌我,讨厌这个甩不掉的跟屁虫。一进宫来碰上了,我就总是踩着他脚后跟走,半步都不离。
我送他一些古怪的玩意儿,给他唱我自以为好听的歌,给他塞好吃的,尽管他总是一副不领情的样子。
或许是他总是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娘娘们又常说人要开开心心的,我就老想着要让他高兴起来。
他做沈裕之伴读的日子里,几乎是住在了宫里,倒是给了我大好的机会去“开导”他。磨到最后,他不烦我了,便走哪儿都把我带上。
“走不走,把你丢这儿不许哭啊。”
“笨死你算了,走个路都能摔。”
“吃吃吃,是个人给你的就敢往嘴里塞,不怕被毒死啊。”
“你一个女孩子,还是个公主,能不能不要把一身都整的那么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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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鸢,出宫玩儿吗?我带你去京华小巷转转。”
“好啊,我今天一定早点溜出来。”
我都忘了。
忘了他最初的模样,忘了他的凉薄冷情,只记得他的明朗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