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浮云台(一)
一片混乱中,叶充无力地抬头,匆匆而过的余光中,他看到了和自己生疏了数年的女儿。
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
他捉摸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乖巧依赖自己的女儿怎么就变成了如今熟悉而陌生的模样,淡漠冷情,甚至一句话都不愿多说。
他拖着老迈的双腿朝女儿越挪越近,叶舒窈没有避开,只是神色黯然地注视着描摹自己轮廓的父亲。
静默的时间里,叶充更咽着喊她的乳名,似乎这一声声满含爱意的呼喊,能弥补这些年所有的亏欠,最终却没换来一声回应。
“爹不好,是爹不好,姝儿,是爹错了……”
叶充懊恼悔恨地说着,不为别的,只为了对数年前犯的错真诚地忏悔。
叶舒窈面上沾满了泪水,眼中是爱和恨的交织和缠斗,她讽刺地笑了,“我还是没法完全恨你,我做不到。”
她垂下了头去,晶莹的泪珠就砸到了青砖上,唇瓣抖动着汇不出完整的话。
最后她摸了一把眼泪,看向父亲,“可如果不是你和王念慈,娘就不会死……爹,我不恨你了,但是我同样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
话落的那一刻,叶舒窈终于支撑不住地踉跄了一步,她甩开卉兰的手,一步不停得跑出了叶府的大门。
我追出去前回头看了眼叶充,他跌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像笼在阴霾里的枯树。
最后,王仁丘被押进了死牢,王家其余的人被判处流放北寒之地,其中包括王念慈,叶府上下参与到货船运输的所有人皆位于流放之列。
至于叶充,萧砚青念其过往功劳和全然的不知情,革除了他的官职,另将叶府十之八九的家产上交国库。
留下来所剩无几的,其中恰有湘玉坊,事发的几日后,叶充便将地契交到了叶舒窈手中。
不过半月后,叶充因病去世,叶舒窈回了叶府,披麻戴孝,送了父亲最后一程。
我记得她说:“鸢鸢,你比我幸福,你是浸在爱里长大的,有母亲陪着,有父亲爱护。不必像我一样,越盼着什么,越什么都得不来。可是我也在想,得不来有得不来的好处,拥有了再失去,才是真正的痛苦。就像我永远无法释怀我娘的离世,就像我习惯了我爹一碗水端不平的爱。”
她说的没错,拥有了再失去,真的太痛了。
………………
六月初二,我们一行人踏上了去往九荒的路,山高水长,遥遥的,好像看不见归期。
顺着记忆中架构的路,我又沿着它走了回来,等过了边关,所有的景象一一与记忆中的画面相重合,我才反应过来——时隔一年,我终于又回到了故土。
“淮书你快看穹顶的彩虹。”我手指着一抹七色的弧,懒洋洋地靠在就近的柱子上。
近几日绵绵的下着雨,终是放了晴,出了虹,就挂在湛蓝的天上。
“看见了,很美。”他刚从驿站前厅拐进来,闻声驻足,抬头看了好一会儿。
他移了目光到我身上,笑着走近,站在屋檐下收着油纸伞,瓦沿汇着的雨飘了几滴在衣袖上,“现下停了雨,明日进宫也方便些。”
“你刚才去哪儿了?”
“宫里派了人来驿馆,说是特来迎北漠的使团,明日还要一道进宫。”萧淮书笑看我一眼,又补上一句,“正碰着你午睡的当口。”
我迷迷瞪瞪地抬了抬脑袋,“怪不得,我说你怎么人不见了。”
萧淮书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目光扫了不知道几圈,最后笑声溢出口关,漫进了我的耳朵。
“你笑什么?”我娇嗔着,寻不到原因,困顿不已。
他挪近身侧,熟练地拨开我的头发,手指轻扫过面颊,“你看你睡的,半张脸全是印子。”
静看的片刻,恍若欣赏一副丹青字画样仔细,渐而寻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轩哥儿好像飞进来给你戳了……一朵花?”
他从发间摸了一小片鸟羽的绒毛递到我眼前,我看着他拧起的眉毛顿感不妙,转身跑向了梳妆台。
今早忘合上的一盒口脂,此刻被什么东西划拉的坑坑洼洼,木桌上散着星星点点的红,铜镜里映出我半面脸上一个奇怪的图案。
而始作俑者还很不开心地站在窗棂上,幽怨地瞪着我,紧闭的嘴发出一连串哼哼的声,喙的前端沾满了口脂,羽毛也被它自个儿霍霍地添了色。
“轩哥儿!”我握紧了拳头怒冲冲地奔到它跟前,“你个大蠢蛋,看你干的好事!”
“啊啊啊。”它一时不防,被吼地抖了抖身子,又反应神速地、不服气地冲我嚷。
“你还敢顶嘴,做错事还死不认错,我一会儿让厨子给你炖了,你信不信。”
“大坏蛋大坏蛋,啊啊啊,大坏蛋……”
它的声音愈发小了,底气不足,说完小心翼翼地撇我一眼,慢腾腾地挪着足,背过了身,把头埋进羽毛里,喉咙又发出叽里咕噜的声响,看起来是知道错了。
“你好好给我反省,知不知道,下次再给我捣蛋,我就……”
“嗯。”声音难得的秀气斯文,又像是气若游丝。
我不解气地戳了戳它的脑袋,转身去收拾残局,忙忙碌碌地捯拾着。
日渐西斜,月快上枝头,隐隐的,看得见星。
京华小巷依旧着一身繁华,灯火缀得密,连作了一片,酒楼瓦舍挤满了人,从街口望着一路延伸至尾端,高耸矗立的正是浮云台。相较之下,浮云台冷清许多,肃穆而庄重,不近烟火,不沾华彩,周身携着九天之上的寒。
“原就是修作占星台使的,下面几层谁都能去,但是往上走就不成了。刚建起来的时候,不少人图一新鲜还会上来看看,可是能去的层数太低了些,所谓的近可摘星辰也感受不到,久而久之来的人也愈发的少。不过做公主有做公主的好处,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去。”
一层,又一层,我们拾阶而上,走了不知道多久。
“好累啊。”我临时停了步子靠上墙角,短促地呼了口气。
这浮云台何时这样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