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萧淮书（四）

我记不得是怎么从昭和殿出来的，不过后来听人说，应该是一具行尸走肉。

那时我久久地待在里面不知道去哪儿，内心的想法来回地拉扯，我不知道要选哪一个。

回来陪萧淮书？

可我要怎么去面对他生命的消逝，却无能为力。

不回来？

但是他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我又有多少时间能再与他相伴。

我也曾以死相逼，乞求他看在父女一场的份上放过萧淮书，放过北漠，可他拿我在意的所有人为威胁，我又该选哪一边？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没法和那个人抗衡。

他软禁了我，把我和外界隔绝开来，徒留我无力地守着一副将死的身躯。

他扣住了北漠的使团，一个活口也没留下。萧淮书早些时候就做好了安排，以防不测，可王府暗卫传递的书信全被拦截了下来。

对于北漠，我如同置身于风暴之外，明知前路凶险，却不能告知他们停止前行。

眼睁睁看着数以万计的生命陨落于此，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祈祷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去抵挡这场灾祸。

离岸杳无音讯，乔汐去寻，昨日带回来一块染血的布。离岸恐怕已经凶多吉少，我没敢让拾一知道。

萧淮书还是睡着，这么多天，他就是舍不得睁开眼睛瞧我一眼。

“淮书，你醒过来看看好不好，淮书，你为什么不醒呢。”我看着他静默不言语，那股无力感陡然攀到顶峰，“没事的，我会陪你，你要是不在了，我也陪你一起。”

我趴在床沿掩面痛哭，最虔诚的祷告换不来一丝希冀。

他随时都可能离我而去。

太阳偏向西去，树下的影子又拖得很长，又要入夜了。皇宫百年如一日的死寂，旁人的于平日无异，我这里的天却是不知变换了几轮。

“夭夭。”萧淮书艰难地睁开眼，吃力地抬手抚摸着我的头，“夭夭。”

我惊喜地抬头望着他，握着那只温热的手掌：“我在我在，淮书我在。”

“夭夭不哭。”

我擦掉面颊上的泪，“好，我不哭。你放心，离岸应该快回来了，我们再等一等……”

“夭夭你听我说。”

他没说一个字都十分艰难，我不想他耗费太多的气力，“你不要说话了，我陪着你等解药来就好了。淮书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不……要说，必须说。”

他调整起呼吸，良久才趋于平缓：“我都知道的，虽然没有醒，但我能听见你说的话。是你父王做的，不怪你，不是你的错，别自责。”

他反握住我的手：“无论两国是否联姻，你父王都会攻打北漠。更不管是谁嫁到北漠，他都不会停止对北漠的掠夺，只是来的是你，所以……”

萧淮书轻咳两声，推拒我递来的水，继续道：“我想如果不是你嫁来北漠，他根本不会等你回九荒才选择开战。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不愿你置身于战火，才会废这样大的周折。”

“当初顾景和的事迟迟没有定论，我一直找不到缘由，现在也算是明白了。如果我没猜错，你大姐姐确是在百日宴前一晚听到谋反的事，才被软禁在顾府，但是她的出逃，想必也是得了你父王的助力。顾景和谨小慎微地暗自谋划那么多年，怎会出这样的纰漏。”

“幽径小道那么多，她为什么偏生就出现在了陶馆的角门，还刚好碰上你。而赫雅能留在九荒，想来也出自你父王之手。若不能伤我性命，他也可借赫雅的手，轻而易举地除掉顾景和。”

“沈琰的百日宴，从来就不是为了庆贺太子喜得麟儿。就算没有百日宴，也有千万个要你我前来九荒的诱因。”

看来不止我是他的棋子，他能用到的所有人，都是。

“所以夭夭，你不要自责，是我没看清他的谋划，才让自己和北漠走到今天的局面。”

听及此，我忽然埋下头嘲讽地笑了，小心地问他：“倘若没有我呢？”

他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话，漫长的相望里，他读懂了我的意思，将头偏向背对我的一面，眼眶边缘溢出泪珠。

如果没有我，何致我父王会拖到现在开战，既给了自己充足的时间准备，也消磨着对方的戒备。如果没有我，萧淮书不会帮着我去查顾景和的事，就不会卷入这场纷争，我父王也不会以此机会去筹谋。如果没有我，他不会去晷阳城，也不会中蛊伤及性命。

如果没有我，两国的博弈里，我不信萧淮书会输，最后还落得殒命他乡的结局。

因为我，萧淮书多了顾忌，可我父王不会，再怎么疼爱我，这份疼爱也屈于他追逐的权利之下。

“夭夭，没有倘若，你生来这世上，无错。因为有你来，我才会有许多欢喜，我对你的爱才有归处。”

他费力地扯动嘴角笑着：“你不要自责，我也不要你来陪我，夭夭，我想你好好地活，要长命百岁，没有我，你也要安康常健地过一辈子。”

“我不要，你别说这些，你会好好的，淮书，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要和我共白头，你不能说话不算数。”我攥紧了他手，乞求他别走。

可是没人能听进我的祈求和祷告，我期盼神明降临，我想要他活，哪怕要我以命相换。

“夭夭，对不起，是我食言了，对不起……夭夭……”

我眼见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神也渐渐晦暗，他直直地望着虚空，好像那里有他想要的所有。

他又和那日一样，陷入了梦魇一般，明明我们隔得那样近，我却觉得我们置身于两个不相交的世界里。

他的眼里，全是过去的回忆和跑远的时间。

“夭夭你看，你的小白鹿……五公主不会来偏远的山林，小娘子说谎可要付出代价……夭夭，我也很满意……鸢鸢在枝上，永远都不会落下来……夭夭……”

他不住地念啊，我就俯在他胸口靠近了听。我把脸别向窗外浓黑的夜，扣住了他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永远抓住我的星星。

“夭夭，我好舍不得你。”

黑夜重归宁静，窗棂下的蟋蟀鸣唱起初秋的寂寥。

他好像说得累了，我怎么都听不见他的声音了。我又凑近了一点，可是还是没有听到。

入秋了，夜里会冷，我的淮书被入窗的风吹得手也不暖了。我关上了窗，给他掖好了被角，捂了好久，怎么还是那样的凉。

淮书，你是困了吗，怎么我喊你你都不回话。

那你睡吧，我等你醒，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淮书，甘棠姐姐说你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猫，特别可爱，是吗？

淮书，太后来信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你说我写什么时候好呢？

淮书，舒窈她们说等我回去摘柿子，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淮书，我们回家好不好？

淮书，我把你弄丢了，你不会回来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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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终于亮了，而我的星星，终究还是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