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四月棠（二）

那时候萧如锦还是宫里不起眼的公主，按宫人的话说，她的存在甚至抵不上宫中摆在角落的花草。

她的母亲出身寒微，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只得了皇帝一日的恩宠，能被准许诞育皇嗣，对她母亲来说已是天恩。

可是这深宫是吃人喝血的魔窟，萧如锦的母亲仅捱过了生下她的第一个年头就过了世。

没了母亲的萧如锦像一个球似的被各宫踢来踢去，处处遭人白眼，终于在五岁时安定下来，养在珍嫔膝下。

珍太嫔因早年触犯宫规被幽禁在静阁了却余生，偶然在静阁一处碰见浑身脏污、食不果腹的萧如锦，瞧着可怜，私心留她作伴。

萧如锦常年被人轻视欺负惯了，养成了敏感自卑的性子，她畏人怕生，万事不敢出头，软弱不敢回击。

她就这么谨小慎微地在皇宫里长大，一直到十六岁那年珍太嫔被指派去露华寺为病重的皇帝诵经祈福，她相送珍太嫔，第一次踏出了宫门。

初见宫外的景致，她欣喜不已，向往未来某一天可以摆脱皇宫的禁制，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说她想寻一处小小的院落，种一树海棠，养一园花草，粗茶淡饭，安度余生。

一日出宫萧如锦探望珍嫔，归途逢瓢泼大雨，马车陷在泥里阻碍行进，只能带着婢女暂歇在一处脚店。

也是于那时，她遇见了周璞。

周璞刚带兵巡逻完，正要回烨城换班，不料遇大雨只能在脚店躲雨。

而后雨停，周璞正要启程，出门瞧见萧如锦的马车陷进淤泥，主仆二人折腾的费劲，他就带着人过去帮忙把车轱辘弄了出来。

两人自此相识。

萧如锦本以为和他也不过是打一次照面，过后便是各自安好。

他的出身好，也颇有些军功在身，萧如锦说自己肖想未来有他，未免太过荒唐。

可缘分不尽然如她所想的那般。

后来周璞进宫遇见几次萧如锦受欺负，次次帮着她解围，一来二去，两人情愫暗生。

周璞听得她的愿景，便寻了一处幽静的小院，种了不少她喜爱的花草，也在院落一隅种了一树海棠。

萧如锦去那里看过一次，盼着出宫的念头更甚。

周璞自打理好院落后，便开始着手向皇帝请旨赐婚的事，一步步去实现自己给她许下的诺言。

可天不遂人愿，这一步还没迈出去，皇帝驾崩了，边境又起战事。

新皇继位第一件事就是遣人去塞外平乱，周璞赫然在列。

那是萧如锦第一次叹命运多舛。

自己期盼已久的生活，明明触手可及，偏生老天不要她好过，降下一道天堑，生生横在两人中间。

战场凶险，萧如锦不敢想以后的日子会怎么变。

出征前夕，周璞告诉她，最多等院子里海棠开了花他就会回来。

萧如锦便日日守着那树海棠，精心看顾，盼着它早点开花。

原在宫里就没什么人注意到她，出了宫更是如此，她有身孕一事除了周璞和婢女小萍就只有珍太嫔。

此处僻静远离闹市，没多少顾忌的地方，这孩子就在来年的四月安然降生，逢着盛放的海棠。

萧如锦给孩子取名周棠，望着怒放的花，想着他也快回来了。

这本就是一件值得期待的喜事，如今孩子也出生了，是个漂亮健康的女孩，萧如锦更盼着周璞早日凯旋。

日子一天天过，半月后塞外的将士终于裹着一身风霜而归。

萧如锦等着他来啊，等着一家人团聚，却等来一封他战死沙场的书信。

她觉得天好像塌了，四周是弥漫的雾气，以后的日子一片漆黑，望不到头。

她想去周府看他一眼，最终也只是抱着孩子在僻静处远望周府挂白。

她不知道自己要以什么身份去。

萧如锦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强撑着度日，她不想女儿和自己一样无人看顾，四处遭人冷眼。

她想着反正已经出宫了，自己干脆对外说青灯古佛了却残生，也好借此照顾自己的幼女长大。

然世事难料，这样自以为安生的日子只过了半年。

宁玟正缺和皇后斗法的棋子，这一挑，就选中了萧如锦。

宁玟以幼女为威胁，逼迫萧如锦回宫为她所用，并许以以后助她得嫁高门，到时候再以养女的身份接孩子回身边去。

萧如锦身后没有强大的母族，万事只有自己，她知道自己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为了孩子的安危，只得照做。

回宫后，她暗自给皇后使了不少绊子，更在半年多以后，在宁玟的指使下给慧明宫放了一把大火。

而后一年里眼见皇后势微，宁玟也觉着达到了目的，宁家又意图拉拢高家助她登上后位，她便安排萧如锦嫁给了高盛。

一切都是好好的，她进门半年就接了女儿回身边。

她说自己迟迟不孕，养个孩子在身边，多添些福气，也好为高家开枝散叶。

高老夫人和高盛也未生疑，觉得也是好事一桩，欣然同意，对这个所谓的养女也是极为疼爱。

眼瞅着孩子长到了三岁，萧如锦腹中孩子也有四个月大，本以为就要这样瞒天过海地过一辈子，却不料高盛得知了阿棠的来历。

高盛暴怒之下要杀了阿棠，饶是萧如锦苦苦哀求也没能让女儿逃脱被杀的命运。

萧如锦大受打击流产，身子亏损严重，大夫说今后也不能再生育，高盛得知后没几日就迎了妾室进门。

萧如锦也算是看清了，人也变了，一改平日里温和畏缩的性子，变得做事极为狠辣不留情面，也如旁人说的时而有些疯癫之举。

阿棠走了两月的样子，宁家就倒了，接连的，高家也受牵连被贬去了怀丹。

她隐忍着，高盛再纳妾室她也装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

眼见着两年后高家落败到翻不了身的局面，她也尽数捏住了高家的命脉，便命人暗地里给高盛下了毒，而后接连杀了两个妾室的和其子，只留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女孩养在身边。

几年后她无意得知阿棠还活着。

当初处理阿棠的人不忍心下手，便只把孩子扔在山林由她自生自灭，藏匿在暗处看见有人将其抱走才离开。

他说阿棠在山林里醒后就哭闹不止，夜里又冷，才过一日便因高烧晕了过去，好在第二日清晨有人路过遇见将她带走，救治及时。

这些年阿棠被人养得很好，过得平安快乐，只是出事时尚且年幼，早已不记得生母是谁。

其实黎夫人曾告诉过黎棠自己不是她的生母，黎夫人按着铃铛上刻的“棠”字，只给她改了姓氏。

萧如锦在寻了多年女儿后，终于在回烨城的一日打听到女儿的下落。

太后寿宴上一见，她也确定了黎棠就是自己的女儿。

后来即使听到太后否认，她也常去黎府附近晃悠，却不敢上前相认，她实在怕多年过去女儿会怨恨自己。

她时常买通黎府仆从给黎棠带些女孩子喜欢的物什，尽管最后都被人以来历不明的由头扔出了黎府。

她总和黎棠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对她来说，知道黎棠过得快乐健康就够了，远远望上一眼她就已经知足。

母女隔得最近的一次是今年四月天海棠初绽时，她亲手折了一枝递到了女儿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