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异常
拾一说我时常半夜惊醒,醒来也不继续睡,要么一个人跑到窗边坐着,要么就连外衫也不披一件就推开门站在风里,面朝小院发呆。没小半个时辰绝不回去,只有说我母后见了会生气才听劝去睡。
阿漾说每日清晨为我梳头我都嘴里念念有词的样子,说了什么她们也听不清。后来一天听得我反复念“淮书啊,你今天又给我戴的哪个发钗”,又或是看我盯着铜镜某处笑,像在看谁。
良妃娘娘说我穿衣就认准了从前淑妃娘娘给我做的几件,每日都要去永乐宫一次。也不做什么,就在那儿转几圈,问她们今日的衣裳可还好看。
柔妃娘娘则说我吃东西和以前一样,就是吃到一半就拿一个碗碟装些米放到窗前,也不知道等哪只鸟来啄。每年冬天她都会带我烤红薯,我也拿一根出来放在一边不吃,说留给乔汐。
昭仪白日里常陪着我去看兔子,带着阿尧一块儿。阿尧现在会坐了,我就把他放在毯子上,捉两只兔子到他跟前,让他去喂,我就在一边跟小孩儿讲小稚有多喜欢兔子。
沈菀从我回来就没回过公主府,没事就带我去御花园霍霍池子里的金鱼,栽培得好的花草。她也带我打牌九,就是凑不够一桌人,而我总问沈菀为何不去请她们三个来。
我后来问她们是不是觉得我疯了,她们没说是,说我看着很清醒,像在回顾往事,日日提及罢了。
她们安慰我说我只是太难过母亲的离开,多休息些日子就好,不要太过担心。
可是我很清楚,我做的事都是无意识的,根本控制不了,做完了才深觉自己有多异常。
肃明帝来看过我数次,我的这些举动他全看在眼里。
我那些日子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我夜里游荡到昭和殿,问他能不能再吃一块儿白玉糕。
“父王,母后不让我吃甜的,你可不可以悄悄给我一块白玉糕?”
那是我三岁时常问他的话,我早记不得,只是曾听他给我讲过。
我那会儿吃甜食太多,母后怕我吃多了会牙疼,就勒令缩减我的零嘴。我又听不进,想着法儿的找人投喂,而自从娘娘们偷给我被发现后,甜食就没了来源。
平日里我就爱去御花园玩儿,想来那日太过吵闹,昭和殿又离得近,父王处理政务处理得头疼,就命人给我捉去了昭和殿,打着商量问我能不能换个地方玩。
也是巧了,正逢上李公公给他送点心。
我好久没碰过甜食,又怕被母后知道了挨责骂,就只能可怜兮兮地盯着那盘白玉糕不挪眼。
“诶哟,朕的乖乖,说话呢,你看什么啊?御花园西角养了好多金鱼,以后去那边玩怎么样?”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小步走近,扒拉住快有我人高的书案,把脑袋歪在桌沿上,手按着瓷盘的边缘问他:“父王,母后不让我吃甜的,你可不可以悄悄的给我一块白玉糕?”
“这有什么不能的,想吃了就拿。但是说好啦,只能吃一块,你一会儿回去吃不下饭,你母后准问到我这儿来,到时候父王也得挨骂。”
我自知以后都有地方吃点心,便日日来此陪他处理政务,也不过是拿了吃就跑,他就总说我小没良心,连句话都不同他讲。
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橘树可以结果,昭和殿就是可以长好吃的糕饼的屋子,有数不尽的甜蜜。
从前我都不知御花园好看的金鱼在西角,后来鱼少了许多,他才知道是我拿他的鱼去到处送人情。
我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找他说过话,肃明帝听我这样问,暮年人浑浊的眼里泛出泪光。
他兴许是想到了昔日的光景,想到了那个成日里没有烦扰又爱笑的女儿,想到那个孩子觉得自己的父亲是全天底下的最好。
我眼神迷离地看着他走近来,淡漠的样子仿佛在看陌生人,我杵在他面前就像一缕飘荡的游魂,对外界没有感知。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来找他,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样一句话。
我看他泪眼模糊,听到他说:“夭夭,是父王啊,你说说话啊?”
“要吃白玉糕是吗。”他以为寻到了突破口,急匆匆地转回书案端起盛装点心的盘子走来,逗哄幼童的样子,“这儿呢,白玉糕,夭夭,拿啊,拿……”
“你以前就爱到父王这儿来吃的白玉糕啊,夭夭,吃啊。”
“夭夭,父王……父王不告诉母后,我们悄悄地吃。”
“夭夭,你别这样不说话……夭夭你说话啊!”
他看着我无动于衷,慌得没了法子,我这副半疯的样子让他感到害怕。
后来我被送回了凤栖宫,太医诊了脉,阿漾也喂我喝了药,我仍旧一副丢了魂的模样。
肃明帝站在母后的画像前落泪,喃喃地问着:“我们的夭夭怎么变成了这样?”
这一夜过去,他再没动过任何伤害阿尧的心思。
他说这个孩子必须留下,不然他的女儿就没了活路。
后来到了万物复苏的时节,冰雪消融,燕子筑巢,我的精神状况才日渐转好。
…………
又是一年三月天,阿尧已经满一岁了,学会了走路,也会说话了,虽然只是些简单的字眼。
“阿娘,糖……吃。”他也不知道从哪儿抓来的琉璃珠,笑弯了眼要喂给我。
我掰开他的手一把夺过来,拿给拾一收好,转头看着他傻乐着拍手,捏了捏他的肉脸,“还笑,阿尧,这个是不能吃的,知道吗?”
“吃!”他拔高音量喊了声,手撑着地吭哧吭哧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抱拾一的腿,“糖糖!”
“诶诶诶,公主你快把他拉走,我熬得粥要糊了。”她低头去拉开阿尧的爪子,“再不松手你就要饿肚子了,松。”
他咿咿哦哦地酝酿着说辞,磕巴着道:“吃……饭,饭。”
“知道吃饭了就给我松。”
阿尧还是抱着不走,拾一又舍不得说他,就跺了跺脚,阿尧有样学样跟着跺。
“公主~,你别顾着看啊,你看他,还学我。”
“好好好,来阿尧,到阿娘这儿来。”我走近去拉这小崽子的手,他也没再揪着拾一的衣摆不放。
阿漾端着木盆从窗前晃过,片刻的功夫放下木盆就走了进来,手上是未干的水渍,她正拿手帕擦着。
阿尧瞧她来就伸出肉肉的小手去指,口齿含糊不清地喊:“羊羊。”
说来阿漾倒是不少纠正他的读音,却是半点改变都没有,起先还能听出来是“漾”字,后面带他去看了一次羊,他索性就把两个字归作一个使。
阿漾摸了一把他的脑袋瓜,“公主,马车备好了,等用过早膳就能走。二公主差人来说让我们先走,她家小姑娘一早起来栽泥里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洗干净。”
江姈是沈菀独生的女儿,差一个月满一周岁。
我捏着阿尧的手,说:“摔得严不严重?”
“没受伤,只是衣裳弄脏了。二公主说是嬷嬷牵着她学走路,走泥坑边上她就非要去踩,最后还坐了下去,糊了一身泥。”
我听着笑笑,想着二姐定是气得咬牙切齿。
她总跟我说她的女儿调皮捣蛋,同龄的孩子里面就没见过比她还闹腾的。
“行,那咱们就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