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心尚尔 第44节
他打电话给自己妈,已是再也无法控制的抽噎声:“妈,郁玲,郁玲她在做手术。”
他妈惊慌失措:“做什么手术?流产了?还是宫外孕?”
钟乐稍稍安定下来,好在他还有个懂这行的妈:“输卵管破裂造成大出血,必须要切掉左侧的输卵管。妈,这手术有风险没有,郁玲能不能彻底好起来?”
“只能是这样了。”听钟乐语气,他已是方寸大乱,“你先在医院守着郁玲,别慌啊。我马上就去找郁玲妈,晚上就赶过来陪你们。”
手术还未结束,郁明赶了过来,神情焦急而慌张:“我姐怎么样了?”
“还在手术室。”
“我叫小倩先回家准备东西,有什么要她带过来的?”海蓝公寓的钥匙,小倩那儿尚留了一把。
“给郁玲带两套宽松点的换洗衣服吧,睡衣就成,还有洗漱用品,纸巾,能想到用得上的都带上吧。还有郁玲随身带的包,里面有她证件。”钟乐正愁走不开身,郁明倒是难得的想到了这些。
耗时一个多小时,手术室的门打开,郁玲被推了出来。钟乐冲过去看,她的脸惨白得让人无法直视。他唤她,她没有任何反应。他急急的问医生:“怎么回事?”
“她失血太多了,从她腹腔里取出的血有1000cc。”
天啊,够献五次血了,钟乐吓得脸也白了。主刀的医生还是一副轻松的口吻:“这不抢救过来了吗?现在血压正常了,血也输上了。推她回病房吧,护士会跟你们说术后的护理事项。”
回病房后郁玲一直在昏睡,不,唤她她也会应一声,但除此就似乎难以做出别的反应。医生护士都来看过,心电及血压监测都正常,瞳孔也无放大。钟乐只能守在床边,寸步也不敢离。
过一会儿小倩匆匆而来,一只手拎了一个大包,另一只手拎了三盒盒饭。钟乐食不下咽,小倩说:“你还是多少吃点吧,照顾病人最需要力气了。玲姐腹部开了刀,要翻身要起床,都得要人帮忙。”
他听进去,随便扒了两口饭。
窗户外的天黑透了,郁玲才睁开了眼。头顶是黯淡灰白的天花板,转过脸才看到背对她整理东西的钟乐。她想唤他,声音却被卡在嗓间出不来。她动了动手,发现两只手的手背都插了针管,顺着连接针管的导管望去,床侧上方悬挂着好几只的输液袋,其中便有血袋。她怔了怔,想把进手术室以后的事给捋一遍,正好钟乐转身过来,见她醒了,如释重负的说了声:“郁玲,你醒了。再不醒我就得叫医生了。”
门外有了动静。“姐,姐,”前后两声不一样的叫唤,是郁明和小倩。
“你们也来了?”她舔舔干燥的嘴唇,嗓音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沙哑。
“吓死我了,姐。”
钟乐拿了温水过来:“喝口水吧。”
郁玲想撑着坐起来,发现她的身体根本就不听使唤,下半身沉得和磨盘一样。她还要挣扎。钟乐按下她肩膀:“别,别,你别再逞强了,我拿勺子来喂水。”
水温刚刚好,郁玲一口口的接。她手往被子里伸,输液导管没办法跟着进去,卡在被子外头。钟乐大惊,提起导管:“你还输着血,别乱动,小心鼓针。”
“你把被子掀开些。”郁玲摸向她尚无知觉的腹部,那儿贴了好几块纱布。对,开过刀了。到三十岁,她第一次上手术台,第一次用到麻醉剂,却不是要生小孩。
钟乐说:“在腹腔镜下做的手术,伤口都很小。”
“哦”,她抓向钟乐的手:“孩子没了。”
“我知道。你好起来就行。”
“他们切了我左边的输卵管。”
“嗯,我也知道,是我签的字。手术很成功,你不用太担心。”因为输液,郁玲的手掌肿涨而冰冷,钟乐不敢用力,只能捂着它,轻轻的揉搓着指尖。
郁玲张了张嘴,苦味泛到舌尖,想说的话却没说出来。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钟乐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误会了她的意思:“你难受吗?还是饿了。但护士交代了要6小时后才能吃点东西。”
“不饿,可我的脚好象冻麻了。”
“打了麻药,当然麻了。”
“那为什么还冷呢?不是应该毫无知觉么?”
钟乐走去床尾,手伸进被子,郁玲的小腿脚背都是凉的。小倩从柜子里拿出毯子:“要不再盖点?”
钟乐摇摇头:“应该是血液循环不畅,我帮你揉揉。”他脱掉她脚上的袜子,一下一下的帮她按着。小倩倚在床尾的栏杆上,笑道:“乐哥,没想到你还是个居家好男人,照顾起人来这么心细。”
郁玲望向床尾: “郁明人呢?”
“我让他到北站接爸妈去了。”
郁玲一呆:“你告诉我爸妈了?”
“能不说呢?性命攸关的事,你爸妈都来了,我妈也来了。”
南北来往的高铁不仅速度快,车次也多。下午四点钟乐才打电话,尚不过五个小时,三位长辈齐刷刷的站到了郁玲跟前。姜美凤看她贴了一身的电极片,臂上绑着血压监测包,手背上还有两路静脉输液,眼泪珠子“刷的”就掉下来了。
钟乐给她打电话时并未提及大出血的情况。三个小时的高铁路程,虽说也是心急如焚,但宫外孕她也是听过见过的,有些人甚至是无知无觉去做B超才发现,无非也就把破裂的输卵管切了,相当于结了一边的扎。她怎么也没想到女儿是在鬼门关前历了一回险。
钟乐让了位置给姜美凤,她伏在郁玲胸前哭,郁玲清晰地看到了她头顶处的白发,恍惚间,她想姜女士多大了?她25岁生了自己,今年也才55岁。平常她都是面色红润,声如洪钟,小她一轮的人和她吵起架来,都没她精神抖擞有气势。
她想抬手去摸摸那白发,病房里的灯不够亮堂,她又没戴眼镜,总觉得看不真切。可手抬到半空,又放下:“好了,手术都做完了,我没事了。”
“你饿不饿?”
郁玲摇头:“钟乐说刚动手术,不能吃东西。”
刚才陈婷也是这么说的。接过郁治平递来的纸巾,姜美凤擦擦眼泪,“好”,转身招呼郁治平,“今晚我陪郁玲,你回去让郁明带着你买点吃的。明早熬点烂烂的粥来,再熬点萝卜汤,冬天的萝卜赛人参,郁玲你就当水喝,也通气。”
陈婷和钟乐从医生办公室回来。姜美凤赶紧问:“怎么样?医生说什么?”
“只是个值班医生,但我看了下手术记录,没什么问题,就是失了太多的血。”陈婷走到郁玲跟前来,查看了一番:“血压正常就好。有什么地方难受没?”
郁玲摇了摇头,钟乐说了出来:“她说她腿冷。妈,打完麻药会有这种反应吗?”
“也有的。你不正帮她揉着?药效渐渐过了,就不会那么麻了,但伤口就会疼,还有腰也会疼,都是正常现象。今晚最难熬,熬过去就好了。”她看了看周围,病床前的柜上摆了一堆凌乱的东西,却没有折叠床,于是招呼钟乐去租用一个。
郁玲醒了好大一会儿,这会人多嘴杂,她昏昏沉沉的又想睡。陈婷把她头顶的灯给熄了,摆摆手让大家去走廊说话。
时候不早,护士也进来赶人走,说每一床只能留一个家属看护。看隔壁两床的家属陆陆续续都走了,姜美凤说:“那我留下来吧,等钟乐回来,你们都回去。”
“第一晚还是交给我吧,我有经验。”陈婷说,“不然我来干嘛。”
凡事都要争先的姜美凤这次倒是让了步,“那麻烦亲家母了。”
钟乐正好回来:“不用,你们都回去,我陪郁玲。”他抬着折叠床进了病房,在床侧轻轻放下,陈婷跟了进来:“你都忙一下午了,先回去歇着吧。”
“这里也能休息。”
陈婷拍他肩膀:“这里哪能休息好?”
“那你就能休息好?”
“我在医院都干三十年了,值多少夜班了?我习惯了。”
钟乐望向睡熟的郁玲,仍是一副苍白的病容:“等会她醒来肯定想看到我。”其他人也进来,他怕他们再劝,干脆躺在折叠床上朝他妈甩手:“你走吧。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呆着。”话音刚落,眼眶就红了,他只是想到,半夜她要是疼的话,他还能陪着聊一聊,若是他妈,郁玲怕是连声痛都不愿意喊了。
陈婷心知再劝也无用,于是把毯子抱过来,盖他身上:“行了,明早再来换你。”
半夜郁玲被疼醒。走廊微弱的灯光漾进来,她看到病床前下方钟乐的侧脸。他睡着了,冬夜太冷,折叠床也太短,他只能蜷缩着身体。她轻轻地唤他,钟乐,钟乐,好几声后,他猛地坐起:“郁玲,你怎么啦?”
“我没事,给我水喝。”
保温杯里的水,水温刚好。钟乐放了吸管在里头,这样郁玲不用起身也能喝到水。“你头侧一点,小心呛到。”他妈走时交代过他,腹部动过刀,连咳嗽都要先捂肚子,就是怕缝好的伤口因为大幅动作牵扯撕裂开了。
喝完水,郁玲平躺着,看床侧挂着的那几个瓶袋:“血都输完了?”
“嗯。”钟乐盖好保温瓶的盖,“郁玲,我给你翻个身吧,虽然会很疼,但我妈说了,一直平躺着不行。”别的可以不听,但护理病人这块,他妈三十年的经验,还是要言听计从的。
郁玲也想动一下,她的腰快要睡断了。
“你想往哪边侧?”
“当然是你这边啊。”
“好。”钟乐站到床前却无从下手。
“我没有办法一下子侧过去,”郁玲伸出手臂,“你抱着我,慢慢地先让上半身转过去。”
钟乐不敢弄疼她,动作可谓是轻缓,郁玲仍是痛得出了一身汗。他自小常去医院,观摩过各式各样的翻身。当年护士阿姨干得及轻松的事情,他们却用了几分钟,乃至这漫长的过程用万分艰难来形容,亦不为过了。
终于是翻过来了,钟乐大舒口气,边帮郁玲整理被子边说:“明天我仔细问问我妈翻身的流程和技巧在哪。”
郁玲的腰也松了口气,她想起另外的事:“我爸妈还有你妈睡哪儿?”
“两个妈睡我们家,你爸去郁明那边睡。”
“你怎么没回家歇会?让我妈留下来。”
钟乐已躺在折叠床上,侧过身子,轻声回答:“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我就呆这里。”他抓住郁玲垂在床边的手,手还是凉的,但比刚回病房那会好多了,那会是冰:“回家看到你躺在床上,都是血,我就吓坏了,但还提着一口气要送你来医院。可人都进手术室,医生还开病危通知单,我就两眼发黑。真的,一点都不骗你,我当时就想,你要走了我怎么办,我想都不敢想。”
四下寂静,他说话的声音也轻,但一字一顿都落在了郁玲心头。
夜深人静也适合静静地坦露心声。郁玲紧紧握着钟乐手,再说:“孩子没了。”
也不知是今晚第几遍说了,钟乐清楚那是她心里的哀伤,太过疼痛,她得告诉他又只能告诉他。可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都追不上这份心痛,他不敢说太多,只能说我知道。
“我以后可能再也生不了小孩。”
钟乐想都没想:“那就不生好了。我都后悔死了,怀个孕就把你伤成这样。”他看向她,怀孕后她病了一场,吃得也少,再动这次手术,眼眶都凹进去了。
郁玲缓缓摇头,眼神憔悴又无助:“可是我想要了。肚子刚开始疼时,我还有侥幸心理,没事的;后来流血了,我还想,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能保住的;然后疼得我受不了。其实我可清楚了,我就是接受不了。我觉得它知道,知道我不喜欢它。”
钟乐的心也被揪一起了:“不,不,它还只是个胚胎,它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上次不还说,是它阻止我去染头发的?”
钟乐语塞:“你现在要好好休息,生不生孩子的事,以后再说。”
“你妈妈怎么说?”
“自然和医生说的是一样的,右侧的输卵管是好的,还是能怀上的。医生说要半年以后才能怀,我妈说起码一年,对你身体更好些。”
“人生才不是想来什么就会来什么呢。我就见过不少夫妻,不管怎么努力就是怀不上。到我这里,还生生的少了一半的机会,不,更多,毕竟宫外孕治疗后,再是宫外孕的机遇也大。到时两边都切了,就更没法想了。”郁玲从未像今天这样在乎过生育这件事。她知道她有这项权利,但从未做过打算要怎么用,偏偏等到权利岌岌可危了,又巴巴的想起来要用。
她尚在病中,情绪低落,看待事情总是朝着最坏的一面。钟乐坐起来,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脸颊上捂着:“目前你的身体康复最重要,等一切都好了,我说的不止身体,还有工作。害你丢掉MCC的工作,我很过意不去,但要找新工作,尽量还是别找工作量那么恐怖的地方,什么都抵不过健康和平安。再然后,我们就顺其自然。有孩子就要,没孩子也不强求,生一个就好了。”
“你不是想要两个?”
“有就好了,一个都是老天的恩赐了。”
☆、第7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