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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归 第40节

“哦,你说那个呀,”卫希夷翻了翻兜,掏出竹刻的契书来,“过两天给你销了,你就不是了。”

“总这么放法,你家还有奴隶吗?”庚的口气十分地不客气。

“以前有的,不是我放的,”卫希夷认真地说,“后来变乱了,都丢了呀。”

“现在冒着危险弄来一个,干嘛还要放呀?”

卫希夷奇道:“你说的奴隶,好像就是你啊。”

庚一噎:“滥好心不但会害己,还会害人的,你娘和弟弟不用奴隶伺候吗?”

卫希夷诚恳地道:“你这样做奴隶,会被打死的,我都将你带回来了,不能让你再死一回了吧?”

庚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嘟囔一句,洗着身上不知多少年没洗的污垢。卫希夷道:“擦背喊我啊。”庚粗鲁在地身上搓洗了一阵,道:“你别看谁都帮!”

“哦。”

这个满不在乎的口气……庚生气地道:“还有你要见的那个什么蛮子,他们家不会好了。”

“喂!”卫希夷生气了,“你怎么说话的呢?”

庚咕嘟了一口洗澡水,又吐了出来,右颊更痒了:“车正讨厌他的母亲!恨不得他的母亲从来没有出现过。”

“咦?”

庚用坑坑洼洼的指甲挠着后背:“我擦地的时候见过他,他讨厌他的母亲,觉得他的母亲很丢人。他对王像狗对主子,龙首城的一切都是好的,蛮人的一切都是糟糕的。他也讨厌许侯,讨厌与他父母一切有关的东西。”

“啊?!那……”

“他的妹妹们要是听他的话,他会照顾的,不听他的话,顶多关起来。”

“那我更要见女公子了。”

“别去理他们!你拿什么身份见他们?故国的臣子?以后他们要怎么支使你,你就怎么听吗?”

“呃?”

庚又嘟囔了一句听不清的话,才大了点声音说:“他们一家都不好,不要理会,他们不肯见你最好了,不是你不念旧情,是他们不识好歹。从此后你再没有什么故主,多好。”

女杼听了一阵,没有进去,微笑着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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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晚餐的时候,庚已经换上了卫希夷的衣服,卫希夷也知道她比自己还大两岁。裹着温暖柔软的衣服,穿上了鞋子,肚子里装了半盘卫希夷摸来的糕饼,庚顶着光秃秃的脑袋跟在卫希夷的后面去见太叔夫妇。

夏夫人与太叔早商量了一回,她的意见,这个奴隶,如果连女息都受不了的话(她也受不了这么个货),为了安全,还是不要留在卫希夷身边了。找个医工,给她脸上伤敷一敷药,打发去做个杂役。太叔府上从不刻薄奴隶,又有监工看着,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的。如果卫希夷需要同龄的玩伴,可以仔细挑选,陪伴她长大。

太叔玉也觉得夫人说得十分有理。

待人到了跟前,太叔玉先不提庚的事情,直到晚餐吃完,伎乐奏着舒缓的曲调,太叔玉才向女杼请教:“此女您想怎么安排呢?”

才用过饭,人都懒洋洋的,说话的时候心情都比饿的时候好。

女杼道:“既然是希夷带回来的,那就是她的人了。”

卫希夷还是觉得,庚也没做什么坏事,只是不会讲话而已,交给别人做奴隶,早晚还有再吊上旗杆的那一天。何况,她也不觉得庚说得有什么失实的地方。许后的为人,她是见识过的,而太子庆在天邑滞留,又涉嫌与卫锃不和将人驱逐。卫希夷虽然不曾将太子庆想得十分恶劣,却也承认听到庚的“恶语”之后,认为庚说得有理。

她还是决定将庚留在自己身边,过两天,如果方便,就给庚恢复庶人的身份,不再做奴隶。

夏夫人绷不住了,不客气地道:“年幼女童,口中没有一句善言,这怎么能留?”

卫希夷惊讶地发出一个单音:“啊?”

不需要顾忌庚的感受,太叔玉向她解释了夏夫人所言的来历。童谣、民谣的谶语,被认为是有灵验的语言。却是年幼的、摸不着头脑的话,却被认为是有某种神秘的征兆。庚讲话的风格,大家都知道了,所以即使是认为女息性情暴躁的太叔玉夫妇,也不认为将庚留在身边是个好主意。

女息讲“天性阴沉刻毒”,其实是带有一种对未知的恐惧的重视。如果知道庚的表现是这样,哪怕是太叔玉,也要重新考虑一下当初是不是要阻止女息了。

庚垂下了头,七枝灯的光亮照在她光光的脑袋上。

卫希夷用请教的语气问道:“如果她是征兆,那么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如果她带的有能力带来灾祸,人们才不敢对她不敬呢。难道不是因为知道她不能,又对灾祸恐惧而束手无策,所以才迁怒吗?”

太叔玉张了张口,眨眨眼,道:“这……”

庚不负重望地开口了:“你对一个糊涂人讲道理,说不醒他的。太叔玉像一条追逐着残羹剩饭的狗,摇尾乞怜,望了自己是狼。”

“噗——”正在喝花蜜水的夏夫人一口蜜水喷了出来。

“他看起来光鲜、什么都懂,却连自己是谁都不明白。放弃主宰自己,怎么可能教得好侄子?”庚面无表情地说着可怕的话,却眼巴巴地看着卫希夷。

夏夫人擦完了嘴巴,正要吆喝着将这个死奴隶拖下去打死,大不了赔十个好奴隶给卫希夷,一句:“来人。”卡在了嗓子里。愤怒地转火:“贱奴!你懂什么?这世上为了自己的人那么多,肯为别人奉献的有几个?”

庚伸手指了指卫希夷。

夏夫人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小贱奴,真会指!他俩要不像,那就不对了!

女杼忽然道:“希夷,带他们回去歇息了。”

“呃?”

“去。”

“哦。”

卫希夷抱起弟弟,庚慢吞吞地爬起来,跟在了后面。夏夫人咳嗽完了,指着三人离去的背影,恨得直捶地。

远远的,听到庚说:“我还留在你身边,你收留吗?”

“好啊,”这是卫希夷的回答,“我应该,还养得了你吧。”

“咦?”

“以前王说过,身边要留人,就要让这个人能够过得好。”

“嗯,我能干活的。”

“哦。”

“我是灾祸哦。”

“我是希夷呀。”

夏夫人再也撑不住贤良温婉的表皮了,指着三人的背影问女杼:“这样的贱奴可以放心吗?这样不恤主人的奴才可以留吗?就让这样的奴隶侮辱主人家吗?”

女杼平静地说:“她说得并没有错呀。人们总以为,只有乞求衣食的才是乞丐,乞求情感的又何尝不是呢?疼爱你的人,不会让你乞求,不知体恤的人,何必乞求?有手有脚,即使一时困顿,也不会安于做乞丐。做人也一样的。”

夏夫人道:“她那样说夫君!”

“如果一个人,只会听好话,他就活不长了,”女杼冷静地道,“你的夫君,是祁地之君呀,更要明白这个道理。”

“为什么要做乞求者?为什么不做施与者?”女杼问太叔玉,“如果安于做乞求者而活命,我就不必千里逃亡,不知道哪一天会死在路上。是什么,让你没有了斗志?把斗志捡回来吧,伸出手,握住了,拿回来。想要什么,就自己去取。心疼你的人,不会乐意见到你这副委曲求全的样子的,但凡喜欢你委曲求全的,都不是好人。如果想知道他们的本心,就问问他们,易地而处,他们会怎么做?十个里有十一个,会抽刀子的。”

太叔玉动了动唇角:“我尽我所能做到别人要的,难道得不到……”

女杼长叹一声:“不是所有的交换,都要按照别人开的价来做的。不是所有的交换,都是你认为的那样。帛可以换粮,贝就不可以了吗?为什么一定要用帛啊?你觉得他冷?一定要穿衣?也可以烧柴取暖。你的办法用了多少年,有用吗?没用就换一个!谁教的你这么死心眼儿?你敢做你自己的主人吗?”

夏夫人突然不想生气了,她心疼得想哭,如果丈夫早有这么一个人教导,何至于此?!然而如果不是那么体贴的太叔,大概……其实,也挺要的呢。

“你要温良恭顺的名声做什么?可以吃吗?你的部下围绕你,你的臣子忠于你、爱戴你,是因为你的能力,因为你的公正。温良恭顺,留一个良字就够了。”

夏夫人忽然起身,到女杼面前长跪不起:“请您留下来吧,不管正旦之后天时好不好,请您留下来。”

“我尽我该尽的责任,拿我该拿的东西。我付出没那么多,就绝不去动我该得之外的东西。如果他不是好人,我不会说这么多,也不用我讲这么多,”女杼毫不领情地道,“天黑了,都安歇吧。忍让既然不能让虞公涅变得像个人样,也就不要浪费对别人也这样了。对值得的人好吧。”

夏夫人还要阻拦:“您的儿女需要安定的生活!您要他们失去现在的安逸吗?”

“□□逸了也不见得好,眼见手里握着一点东西,担心失去,就拼命护着,为了这一点点东西不受损失,什么苛刻的条件都答应,什么折辱的事情都去做,这不是我做人的道理。不去委曲求全,失去了,就去得到更好的,不甘心,就去抢回来。我的儿女应该像我。”

夏夫人抹了抹眼泪:“这就是您的决定吗?”

“啊,那个奴隶,希夷要留,就留下来吧。我就是这么决定的。”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中秋节快乐,么么哒=3=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啊!

太叔宝宝否极泰来233333333333

这位美人芳龄二十二,从小当孤儿,十五岁开始做童工,中学辍学,有现在这个成就是相当不容易滴~

从爹死娘早就跑了,特别渴望家庭的温暖,觉得自己如果乖一点,会不会就大家都好好的。聪明,但是真的没有人好好引导教过他呀,感慨脸。

侄子不是他不想教好,而是……他哥就这么对他,他是乖宝宝,当然什么都好。他侄子跟他不是一个次元的,用同样的方法是不行的。

☆、第50章 卧谈会

龙首城的第一场雪下了很长的时间,雪扑扑簌簌地落在地上、树枝上、房顶上、井台上,给它们穿上一层白衣。

庚裹紧了身上的衣服,看着卫希夷忙上忙下,将卫应带回房,喊侍女要来热水,再监督了卫应漱口洗脸洗脚,最后亲自动手给卫应解了头发上的小揪揪,梳一梳,将他塞到被烫斗暖过的被窝里。动作流畅极了。

卫应睡侧卧着,一只手将姐姐的手拽到被窝里攥着。卫希夷坐在榻上,轻笑一声:“睡啦睡啦,我陪你等娘回来。”

卫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卫希夷嘀咕一声:“喂,不信我打你哦。闭眼啦,你小孩子要多吃多睡才能长高。”

卫应默默瞅了她两眼,慢吞吞地说:“你也是小孩子。”然后飞快地闭上了眼睛。

“喂!”

“呼呼呼。”

装睡!好想打!

庚抿嘴微笑了一下,将房里的炭盆搬到了卫希夷的脚边,又给她拿了个垫脚来,动手为她除了鞋子,让她烤着火,免得脚冷。接着又去盆里洗了下手,从干草编的衬着麻布的窠子里拿出壶来给倒了盏温热的蜜水来拿到卫希夷的唇边。整套动作也是流畅得不行。

卫希夷瞋目。

庚抿抿嘴,低而清晰地道:“我会干活的哦。”

“哦,”卫希夷眨眨眼,“坐近点来烤火吧,你手脚都冻了。明天看能不能找两只麻雀,那个治冻疮。”

庚靠近火盆坐了,仰脸问道:“为什么呢?会对奴隶这么好?”

卫希夷道:“是人呀,是人呢。”

“不是因为人,就会对人好的。人对人才坏呢。”

“唉呀呀,不要这样想。你对别人好一点,会有人对你好的。”

“不能忍受我坏的一面,就不会得到我好的一面。”庚认真的说。

卫希夷道:“人都有好有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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