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个人的晚餐

圣诞节前的一个周末，回到家里，已是傍晚。

天阴沉沉的，泛着青灰色，空气沁凉，欲雪的颜色。

简洛萤的家在北五环附近的一座别墅大院里，湖滨后面一处欧式风格的两层小楼，是一座有三个卧室两个客房的舒适小别墅。

洛萤从高中开始就住校，父亲简伯庸和母亲米溶因生意的关系常常国内外各地跑，家里时常冷冷清清的，倒像是度假公寓。

今天难得三个人都回到家，房里多了一丝烟火气，厨房里氤氲着饭香，客厅里飘荡着花香，一盆精致华贵长势茂盛的蝴蝶兰摆放在客厅的小茶几旁，茶几上也插着一大蓬新鲜的矢车菊，厨房里的餐桌和洛萤的卧室都摆着不同种类的鲜花。房间里还充溢着紫罗兰的香气，那是母亲米溶常用的香水气味。

父亲简伯庸和母亲米溶正心平气和的坐在客厅茶几的两侧喝茶，看到女儿回来，眼神都流露着一丝不易查觉转瞬即逝的歉意。并且很快就淹没在招呼女儿的热情的呼唤里。

父亲忙着给她放外套，母亲忙着给她削水果。

这个场面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是小时候奶奶还住在这里时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光。但眼前，并没有奶奶的身影，精心制造的融洽反而刻意突兀。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最后的晚餐终于来临了。

心中陡然一沉，想要脱口而出：爸，妈，你们又在排练家庭和睦的话剧呢吧，演戏演到自己家里，不难为情吗？只是还未开口，她妈妈米溶已经满含温柔的叫她：“萤儿，快来坐妈妈身边，妈有一个月没见你啦！”她讨好地说：“我就说这个周末你一定会回来和我们一起过的，你爸还和我打赌，说要是不回来，他就不再考虑离婚的事儿。”

洛萤冷冷的，口是心非地说：“你想多了妈，只是天冷了，天气预报里说后天要下雪，我回来拿件厚外套而已。”

米溶知道女儿说的是气话，并不计较，打着哈哈赶紧把眼神抛给了丈夫，现在应该是前夫——简伯庸。

其实一个月前简伯庸和米溶就分别跟女儿在电话里沟通过这件事，他们的离婚手续已办妥当。虽然婚离了，夫妻之情断了，但女儿永远是共同的，无法割裂的联结，很多事情，他们以后还要像家人一样共同面对。两人都希望女儿能回来，一家人平平静静的吃一顿分手饭，不——团圆饭，以后他们还会经常回来聚在一起陪女儿。所以，二十余载的婚姻，从最初的争执，冷战到最后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一同面对家事的盟友，两人在安抚女儿方面还保持着异乎寻常的默契。

简伯庸清了清嗓子，故做轻松地开口道：“小萤，还是那么倔，从来不正面表达感情。外面很冷吧，休息会去换件舒适点的衣服下来吃饭，爸爸做了你最爱吃的豆豉龙利鱼和可乐鸡翅。今晚爸爸一定要看着你吃下满满两碗饭，要不然，我不会同意你下饭桌的。”

室内暖气开得很足，但洛萤的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微微有些痉挛，她努力收起身体的不适，勉强吃了点水果，起身向楼上走去。

父母今晚这样和谐，让她如芒在背，极度不适。她宁愿他们互相诋毁，嘲讽，也不想听这些言不由衷，表里不一假装和睦的言语。

她匆匆换了件舒适的睡衣，洗了把脸，在沙发上小坐了片刻。等楼下传来父亲的叫声时，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桌上那束洋桔梗的花瓣被自己揪了一地。

等收拾好花瓣，整理好心情，假装若无其事，满不在乎的走下楼来时，简伯庸正站在楼梯口一脸爱怜的等着她。

楼下饭厅里，父亲简伯庸和母亲米溶已经摆满了一桌丰盛可口香气扑鼻的饭菜，还有她爱喝的柠檬香片。

“来，小萤。”简伯庸挽着女儿的胳膊出现在饭厅门口，满脸疼爱的讨好她，“你好久没吃爸爸为你做的龙利鱼了，这阵子啊，爸爸的厨艺又提高了，你尝尝，肯定比以前做的更好吃。”

米溶也一脸慈爱，赶紧盛了满满一碗秋田小町米饭放在她面前。只是洛萤并不领情。

“妈，我不爱吃这种米蒸的饭，我只爱吃奶奶蒸的糯米饭。”

“这是妈上次去日本特意带回来的，你先尝尝，说不定以后会爱上这种口味的。”米溶笑脸相劝。

“不会，我还是喜欢家乡的东西。”洛萤斩钉截铁，表情不屑。

见场面有些僵，简伯庸赶快转移了话题，“你奶奶蒸的白饭真是无人能及，我也想那口了。春节我们回去，跟奶奶一起过好不好。”简伯庸讨好地说。

“你回乡下干什么？”洛萤侧目而视。

“恩，……过节吗，当然要回去和老人家一起过，顺便……”简伯庸含糊其词。

“她也去吗？你们要一起回，那就不用叫我了。”洛萤依旧冷若冰霜。

那个她是简伯庸的现任女友潘云。简伯庸和米溶的感情早已不存，两人分居已经五六年了，也都各自有朋友。离婚证拖到现在才办也是因为女儿的缘故。

“小萤。”简伯庸有些无奈，“爸爸会看你的意愿，你不喜欢她，那就我们两个回去。”

洛萤不再说话，假装埋头吃饭。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的一餐饭，却生生像一出鸿门宴，各怀心事，各自为政，每个人很均衡的把一张圆桌补上了角，成了三足鼎立的局势。

规规矩矩没有争吵充满内涵的晚餐让她窒息到无法呼吸。她想：也许父母在心里沾沾自喜吧，他们终于能够像以前发的誓一样心平气和的联手吃完一顿完整的饭。可没多久，米溶的电话就响了，铃声是一种百转千回，情意绵绵的乐曲。

米溶迅速拿起电话，用一种不易查觉的眼神向身边的两个人扫了一眼，小声嘀咕着：“讨厌，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嘴里说着，身体却不由自主急切的飘出去了。接下来就是她躲进卧室，和电话另一端的人甜蜜地窃窃私语去了。

“爸，你的手艺确实进步了，龙利鱼做的很入味。”

女儿冷不丁这么一夸，倒让简伯庸受宠若惊，不知所措。他连忙热切的回道：

“呵呵，谢谢闺女夸奖，你爱吃就好，多吃点。爸爸最爱看你吃我做的饭了。”

“不过辣椒放的太重了，吃一口就想流眼泪。”简伯庸笑容还未褪去，就被女儿一勺冷水浇在了上面，显得无比难堪。

“她喜欢吃辣的吧，她让你连女儿的口味都忘记了。她没比我大多少，但比我听话，乖巧，是吧。”洛萤语气犀利。

“小萤，她比你大得多，我……”

不等她爸爸往下说什么，洛萤干脆利落的截断了他后边的辨解。

“没什么，其实，你和妈妈分开这件事，我早就在心里想通了。果断一点结束，大家都轻松。”

洛萤脸埋在碗里，并不看自己的父亲。她默默吃了几口饭，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

“这张网里不是只有你们两个，还有我。反正我现在也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反倒是你们，需要一个合适的伴陪着，才不枉辛苦了半辈子。你们两个人松绑了，大家都会过得畅快。”

“小萤……“简伯庸有些更咽，女儿真的长大了，她不再是那个等着人来爱的小女孩了。她和米溶貌合神离地过了十几年，今天能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吃顿饭，谈谈他们三人未来的生活，挺不容易的。女儿大了，一些事要对她有个完整的交待，不清不楚的拖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对于这一天，他既期待又满怀疑虑。现在听女儿这么一说，他心里顿时涌起一股热流，他感激女儿的坦诚和理解，以后他更会加倍的爱女儿的。

女儿的冷静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百感交集，他早已想好，以后他们三个人虽然不生活在一起，但这座房子留给洛萤，他不会带潘云过来。他和米溶得空的时候都会回来，陪伴女儿。女儿的事情，两人也会放在第一位，商议着办。这儿还是只属于他们三个人的天地。

简伯庸小心翼翼的问女儿：“小萤，以后这个房子就归你了。但只要有空，我们都会回来看你，你不反感吧，你还欢迎爸爸吗？”

洛萤的回复干脆利落：“当然，这里永远有你们的卧室，我们三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我会永远留着现在的样子。”

简伯庸望着女儿明亮的眼睛，声音有些更咽，他诚挚地对女儿说：“谢谢，小萤，亲爱的女儿！”

洛萤只管往嘴里扒饭，她知道，不管她爱不爱吃，这碗饭，父母都准备了很久，她明白他们多年的隐忍和退让。几天后，母亲米溶就要远走日本，父亲简伯庸也要正式搬入他新购的房子里去。但这儿会是他们三人永远的家，回到这里，他们就成了完整的一家人，她要好好地守着，如果有一天，他们疲倦了，她会毫无疑议地迎接他们回家来。

米溶从房间出来，一边走一边说：“今晚我要陪女儿，不跟你聊了，剩下的事儿我们以后再说。啊，挂了。”

她回到饭厅，向简伯庸和女儿说抱歉。她又坐下来，看女儿已吃的差不多了，就找个空子开口询问洛萤毕业后留学的事儿。“小萤，妈妈还是希望你能去日本，我在那边开画室，不算忙，也有空照料你，……”

洛萤吃饱了饭，把沙拉扒拉到自己面前，若无其事的对米溶说：“妈，不用，你好好过你的日子，我二十岁了，还有什么需要照料的，我现在这个年纪应该是要适应独立生存的，需要和年青有活力的同龄人一起，跟你们老头儿老太太也玩不到一块儿……你和爸爸，你们都放心，我的事我自己会去努力，我们学校在国内也是数一数二的，留不留学我都有能力过的很好。……至于毕业后出国留学还是留在国内创业，我还没考虑好，等我考虑好了，一定告诉你们。”

米溶有些无奈，她还想再说什么，就听见女儿说：“……好了，我吃完了，想早点睡。你们也早点休息吧，晚安！”

女儿离开了，身后的两人都红了眼睛。

洛萤从小踏实机敏，沉稳懂事，长这么大，无论在学习上还是生活中，几乎从不让他们操心，这该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地方，但也因此，和女儿之间的感情，总是有些疏离，她不会像别人家的女儿那样在父亲面前撒娇，跟母亲亲亲热热地说些心里话，她总是太冷静了，冷静的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水，跟岸边的人界限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