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天涯客
第二十八章 天涯客
且说自天龙寺一战过后,西北乱局渐定。佛魔两宗皆于群妖之乱中渐渐隐去身形,只是群聚玉门关外的妖群迟迟不散,城关内小战不止、战火不息,都在向世人昭示着这场战乱还远未完结;墙头层层血痂,露野连绵枯骨仍向世人彰显着魔宗妖乱的赫赫凶威。
关墙之内,兵士们三三两两散作一团,或跌坐地上,或倚靠墙边,已是没了当初那股血战到底的精神头。那些个家中略有余财的边户早已随着人潮向着南面奔逃而去,被战火撩过的一座座土窑此时却是显出死一般的寂寥。失去了竭尽全力去保护的理由,那些兵士也只不过是被抛弃在这无人之地的可怜虫,死一般地活着,终究要为化为这黄土地中的一抔,为这座铭刻了血与火的边城殉葬。
议事厅中,朝中素有关络的温将军与向来与佛宗交好的林参赞已寻了门路调去他出,独独留着贫苦出身,又憨直不通事物的李存忠当了这玉门关里的高个子将军。
领了营中大小事物,李将军却并不如意。军帐之内,隔着老远便传来一阵酒味,巡营的兵士近了营帐更听得阵阵酒醉之后的喝骂,左右无不噤若寒蝉。唯独夜深人静时,仍见中军帐中灯火通明,间或有家中富余的兵丁并上厚礼,前来问候,以求脱去军籍,早日离开这等死之地,李将军亦欣然笑纳,这般看来,不过是要在这兵荒马乱之际敛上最后一笔保命财罢了。
此时的李子墨腮下已生出浓密的乱须,黄土抹面,乱发遮眼,一身麻衣上血泥混杂,腰背佝偻,双眼无神,哪里还有那风华正茂的模样。结束了一天的忙碌,李子墨与老丁头打个招呼便一瘸一拐踱步至中军帐前,将拐杖夹在肋下,陪着笑,打着揖与军帐前的门候搭话道:“军爷,今儿我可是赶着早来的,李将军可未歇息!劳烦您给李将军只会一声,说是李家村的故人有事相求,还请见上一见!”那高壮的门候只冷冷瞥了这余丁一眼,便冷笑道:“又是你这瘸腿的莽汉,这些天求见将军的故旧多了去了,可谁不曾知你们这些滑头鼠辈前来所谓何事?进了这军营自有这营里的规矩,俺们李将军自是死战不退的主,哪有你们这些兵油子临阵脱逃的道理!”心思被这门子戳破,李子墨俨然怯弱了几分,便在这时,听得中军帐中有人撒泼似的骂道:“人模人样的狗东西,有了功劳便吃屎一般上去哄抢,吃了败仗便留老子一人在这顶包,再有相见,老子定啐你们这帮狗奴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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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此处,李子墨哪还有半分辩驳的心思,退后几步,再忍不住,转身掩面而去。
又是半旬时日,边塞之内更是冷清几分,留在此处的便只是那些个拿一身性命换一口饱食的苦命人了。便是这一日,老丁头众人忙完杂物,一群毫无出路的老汉聚在一处,没在乎地说些个荤话,只有李子墨倚在门前,目视远方,思绪早已飘摇到千里之外。更在这时,门外走近一人,将一纸文书置于门前,冷冷喝道:“李子墨可在此处!”反复问了几遍,只是有人神游世外,不知作答。可见那军候已是不耐,老丁头才忙不宜迟上前圆场道:“是了,是了,只是仍未归营,军候可有文书,小老儿可代为转交,可不敢让军候为我们这些个破落户奔波受累!”那军候不置可否,将文书交于老丁头手上,才冷眼转身离开。此时李子墨已是回过神来,待那军候走远,方才凑上前去。薄薄文书之上余字皆是过眼尽望,独独末尾处“今允李子墨归籍还民!”让这少年怔在原地,只觉脑中嗡想,一时竟不真切。直到老丁头几个嬉笑着将李子墨行礼收拾妥当,将少年半架着推桑到营门口,李子墨才回过神来,架着拐,脚下不由轻快几分,待到出了关巍,又行出几步,李子墨心中的一颗石头方才落了地,掀起衣袖,右臂伤口处流散的墨色竟又浓稠了几分,更不知缘因何故能归籍还民,只是一想到能与阔别已久的爷娘再见,少年心中的欢喜便再也抑制不住,咧嘴笑了出来。
却说那自西面而来,逃难东去的边民汇成密密麻麻的人流,众人日出跋涉,日暮而息,翻过山野,趟过溪流,其间的那么一拨,将将避开零散妖群,越过祁连山脉,朝秦岭而来。
又一日,奔劳一天的难民们将将能在一间客栈中驻扎,就着昏黄的暮色,难民们店里店外挤作一团,店主亦是见过这般阵仗,安排人将店里的材火分派下去,人们围着火堆拢成几处,以熬过这寒凉的长夜。人群里选出的威望长者将众人安置完毕,才与店主拱手致谢,那店主年纪轻轻也不拘俗礼,只摆手与长者致意。安顿完毕的众人各自从包袱里拿出米面干粮,以慰辘辘饥肠,仍有人囊中空空,亦或是省吃俭用,只拴紧裤腰,凑近火堆,想早早睡去。便在此时,一位身着素衣的佝偻老汉杵着竹拐,在矮个子孙女的搀扶下,一个个火堆的作揖告苦,嚼着干馍的李子墨细细听去,原是这爷孙两得行李在逃荒路上丢了去,已是一两天不进米水,饿的渴的急了,瞎眼老汉不免四处打饶,带着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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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得好心的赏上一口饭食。怜则怜之,李子墨可没接济二位的心思,自己也是囫囵着勉强填着肚子,哪有资格充什么大善人呢!逃荒的各位自是各怀心思,可自身都难保的日子,粮食何等金贵,自不会有人在这不讨好的生事!爷孙俩一路求来,未得半分垫肚,终是转了一路,求到这年轻店家的头上,那店家好暇以待,只盯着干瘦老汉笑吟吟问道:“看老翁衣着扮相,想来亦非俗流,不知先前所事何业,可是方便言说?”那老汉杵着拐苦笑道:“敢叫店家知晓,小老儿原为江湖徘优,得大人赏识,为府中鼓乐,倒也吃穿不愁。谁料今日西北乱起,妖祸横行,主家早早东迁而去,老朽身无长物,只能拾掇行囊随众人奔逃至此,奈何生此变故,别无它法,如今生死当头,少不得腆下脸来,还望少东家发发善心,接济我爷孙一二,来日不敢提厚报,只是心心念念为店家祈福,他日必得善报!”那店家面露为难之色,分说道:“好叫老翁知晓,我于荒野之间开起这往来南北的营生,所求无非银钱二字,哪里信那些善因善果的鬼话,只是见老翁幼女落难至此,亦是心生怜意,只是生意本分,哪来凭空施舍一说!”见老汉面露失望之色,复又笑道:“老翁怀技在身,不妨在这店中为我等奏上一曲,以换取些许粮秣,亦算的上你我二人各得所好,老翁以为然否?”那老汉方才嘴角见笑,忙不宜迟地答应下来,吩咐孙女拾掇好家伙什,连绵的胡笳便在这寒冷的冬夜中奏响。
起伏连转的胡笳声在忽明忽暗的火光声中作响,那份从容的气度仿佛又回到老汉身上,只见那脸色略带青白的少女依着调子端好架势,秀口一吐,便是一段唱词“蓟门还北望,役役尽伤情。关山连汉月,陇水向秦城。笳寒芦叶脆,弓冻纻弦鸣。梅林能止渴,复姓可防兵。将军朝挑战,都护也巡营。燕山尤有石,须勒几人名。”本是埋头苦咽的李子墨听到此处已是痴了,顾不得下咽,又细细听去。此时四下无声,众人已沉醉在这男儿戍边的故事之中。待到尾处,只听得那女孩儿复作男声,悠悠唱到:“只道那功名利禄将我误,封侯拜将坏我身。战不旋踵只将那热血抛就,只换来片身残躯苟活此生。君只道那王侯将相勒石留名,哪知会那河边枯骨、沦落天涯,怎忍得向那家中老母、舍下妻儿报信来!”
听闻此处,早已见惯死生,面无波澜的李子墨再也禁持不住,双目怔怔望向天涯之外的故乡,两行热泪趟过满面风尘,融入这温热的黄土地中,再也分辨不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