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别着急 第74节
苏可没推辞,踩着脚踏坐到临窗的大炕上,看着郑太姨娘用戴着翡翠玉镯的手给她上了茶。茶汤黄中带绿,透着一股子茉莉的清香。她拿起茶盏抿了两口,放下茶盏的那刻,她脸上堆砌的好脾气也跟着一并放下了。
“太姨娘,咱们开门见山吧。”
郑太姨娘贴着炕沿坐到炕桌那头,仍旧笑津津的,不慌不忙地说:“不知姑小姐要开门见山地说什么,谈条件么,姑小姐已经和三太太说完了。又是三爷又是铺子,姑小姐每一步都安置得井井有条,所以姑小姐来,是为了得奴身一句佩服?或者——”
她起承转合地投过目光来,“是来问我许竹月安葬在哪里,想要挖出来挫骨扬灰?”
“死都死了,我还去做那些干什么,我是为了活着的人来的。”苏可迎上郑太姨娘的眼睛,想要从中窥出什么来,却一无所获。她有些失望,敛敛心性儿,重新打起精神。
“太姨娘,将一应事情都推给许妈妈,是可以粉饰太平,侯府也得安生。但理儿不是这个理儿,都说人在做天在看,也有老天瞧不着的时候。横竖我一根棍子搅了满池的水,底下的淤泥让我翻腾出不少来,我见识了,捋清楚了,总不好铩羽而归。”
郑太姨娘挑着眉尖,长长哦了一声,“看来姑小姐是来找我算旧账的。”
苏可摇头,“账就不必算了,理不清我就打算做一回糊涂人。”瞧着郑太姨娘慢慢撑大的眼睛,苏可将塞着面粉的指甲探进茶盏里,白色的粉末逐渐消融。
茶盏推过大半个炕桌,苏可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眉眼冷得如一块冰,“这碗茶留给太姨娘,我走后,希望太姨娘能够尽数喝下。我得到消息的那刻,就是三爷从大狱里出来的时候。”
郑太姨娘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抹在脸上的脂粉虚虚浮浮,似乎随着她逐渐扭曲的脸而纷纷落下来。或许在她的心里,永久地保守着邵令航的秘密就已经是这场交易里最大的退让。而苏可推过来的茶盏,让她的防线决了堤。
“你和芷兰不是这样说的。”郑太姨娘的脸变得狰狞。
苏可勾了下嘴角,“那是因为我不知道太姨娘竟然手刃了侯爷的亲弟弟。哦,对了,还有老夫人那些没出世的孩子,以及真正的世子爷。这么多条人命算下来,我只要太姨娘的性命,已是我仁至义尽了。太姨娘还是痛快一些,您下去和许妈妈做个伴,至少还能保全三爷以及三爷的两个儿子。您苟延残喘地活着,难道就为了看他们今后怎样一步步落魄下去吗?”
“你……你……”
“我什么?我冤枉太姨娘了?”苏可哼笑了一声,“我说过了,陈年旧账我不打算清算了,我也想做个糊涂人,都推到一个人身上,这事情就了结了。许妈妈关在柴房里,三天水米未进,听说临死前还叫唤着太姨娘的名字,想必也是觉得孤单,让太姨娘下去做个伴。”
郑太姨娘听苏可这么随随便便就要她的性命,气得额间的青筋都透过厚重的脂粉若隐若现。
“你不怕三爷回来找你拼命?我死了,可以,除非你将所有知情的人都毒死,否则我前一刻去了,后一刻就会让侯爷知道所有的事。你这么不择手段,还不是想瞒着他。为了什么?怕他扛不住,怕他一冲性子撂开爵位走人了?这么多年花团锦簇的,从小就高人一等,结交的也都是王公贵族,到头来呢,其实也是个姨娘生的。论他自己的能力,只怕连三爷都不如呢。若不因为他是侯爷,是宫里贵妃的胞弟,战场上那么多人命护着,你以为他能挣了军功回来?早不知死在哪个荒郊野外了。”
这仿佛又变成了新一场的较量,比谁能拿捏住最痛痒的软肋,比谁更摸清心底里的恐惧。
苏可听着郑太姨娘的据理力争,说了那么多,却没有半句的辩驳。那些人命,那些昧着良心筹划的阴谋,她一个也没有否认。她只是仍旧为她的存活寻找要挟的借口。
“三太太这些年管着府里的中馈,老夫人心有余而力不足,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瞧太姨娘这屋里的陈设,平日里的吃穿用度,想必三太太对太姨娘也是孝敬有佳。不过三太太私藏的那些东西,在公中都是销了账的。只要衙门里的人来三房查验,这些东西都可以归到堤坝的侵吞款上去。那三爷,就真的捞不回来了。”
苏可将最后一步棋推过去,将军,势在必得。
“大狱里的滋味不好过,不要等三爷在狱里扛不住,通知家人过去领尸的时候,太姨娘再追悔莫及。如果太姨娘还是这么执迷不悟,那我也没有办法了。”苏可说话间站起身来,从脚踏上下来,对着外面喊了一声,“凉儿,无双。”
两人掀了门帘进来,谨慎地看了眼郑太姨娘,又看向苏可,等着示下。
“过来帮我压着太姨娘的肩膀,出了什么事我自己担着。横竖太姨娘不听劝,我也只好亲自动手。”苏可的神色一派凛然,好像杀人在她手里就像修个指甲一样稀松平常。
凉儿有些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无双倒是看出了苏可的意图,也明白苏可不会真的在侯府里惹下人命。所以敛着神色推了把凉儿,“你去守着门,别让人进来。”
凉儿后知后觉地照做了,无双挽起了袖子一步步靠到了苏可身边。
无双不到二十的年岁,压住年过半百的郑太姨娘也费了不少力气。苏可和她两个人,一个压住肩膀一个压住腿,将郑太姨娘按在大炕上。郑太姨娘拼了老命反抗,奈何她挣不脱两个人,最后便扯着脖子朝外面嚷叫起来。有贴身伺候的小丫头要进门来,凉儿插着门栓,用身子顶住门,人已经吓得冷汗涔涔。
郑太姨娘从嚷叫变成了咒骂,那句“侯爷根本不是……”的话还未说完,苏可的眸子里瞬间泛起猩红,如恶鬼一般,掐住郑太姨娘的下巴,将茶水灌了下去。
半泼半洒,尝到了茶水的郑太姨娘像一滩烂泥,整个人瘫软在大炕上。
无双扶着苏可从大炕上翻下来,整理着衣襟,和苏可对视了一眼,神色间佯装出几分担忧,“姑小姐尽快离开吧,这里留给奴婢,回头回禀了老夫人,府里会私下处置好的。”
“不忙,这毒发作慢,一时半刻还要不得她的命。田太姨娘走后,着人将她送到小院去,一应起坐和田太姨娘一样。她身子骨硬,能撑着,往后就在那里苟延残喘。撑不住死在那,也不至于脏了这屋子。告诉老夫人,打点三爷要不少钱财,让人将郑太姨娘屋里和三太太屋里的东西,逐一清点一遍,折成现银。我会和府衙的尚老爷说好,这边银子过去,那边就会放人。三爷回来后,分了家让三房迁出去,每年逢中元节,让三爷去小院看望一次太姨娘……”
苏可俯下身,凑在郑太姨娘耳边说:“如果太姨娘能活到那个时候。”
郑太姨娘的眸子混浊地转过来,濒死前的人露出的那种灰败是直击人心的。苏可一瞬想起了梁瑾承,想起临死前他要的那一碗馄饨,她的心猛地钝重起来。
这一瞬的恍惚,只觉眼前有什么东西闪过,随着碎瓷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地响起,苏可的眼睛里涌进大片的血红。
屋外一片嘈杂,苏可好像听到了邵令航的声音,可是血红之中,又好像见到了梁瑾承。
曲终人散,原来一直的彷徨和无措,都在这里得到了答案……
☆、100.100 大结局
茶盏砸向额头的时候,惊恐多过疼痛。直到血从伤口里一汩汩涌出来,流进眼睛,流下脸庞,苏可才感受到迟来的闷涩的疼。头是硬的,茶盏是脆的,碎片撕扯开皮肉,一瞬很是惊慌,前尘旧事像翻书似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无双也反应过来,一把将苏可拉到旁边,自己倾身上去压制住郑太姨娘。
苏可恍恍惚惚跌坐在地上,视线里血红一片,尤为瘆人。她闭上眼,声音就变得异常清晰。
邵令航确实在门外,冲闹,叫嚷,一脚脚踢着紧闭的门扇。凉儿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冲撞,身子一次次被弹开,却又尽职的继续顶着门。吓得都哭了,看着苏可的方向啜泣着喊着苏可。
苏可想出声让凉儿躲开,但是不等张口,外面的邵令航似乎是被凉儿过于凄凉和惊慌的哭声给惹烦了,随着砰的一声响,半侧的门扇直接从门框上掉了下来。凉儿被撞翻在地,抬眼的时候只瞧见大红的官服掠过自己。
感受到邵令航几步到了身边,苏可试着睁睁眼,但重新涌入的血让她赶忙又闭了眼。她朝着邵令航的方向偏了下头,极力平稳地说:“我没事的,伤口不深,也不是很疼,就是刚才着急上火,血冲到头上去,这才流了这么多。”
邵令航哪还顾得了这些,苏可的话都还没说完,他已经将苏可打横抱了起来。
抬腿就要走,视线扫过大炕上被无双压在身下的郑太姨娘。非常短的视线相交,郑太姨娘出声叫了句“侯爷”,随后便被无双用手捂住了口。
苏可在与此同时搂住邵令航的脖子,声音打着颤,略带娇嗔地说:“不行不行,头好疼,快带我离开这儿。”
邵令航不由分说,抱着苏可便往外走。廊庑下站着许多下人,拦着他一路追过来的老夫人那边的人,郑太姨娘自己的人,还有三太太那边闻讯赶来的人。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各异,人间百态不过如此。邵令航的好脾气已经消磨殆尽,大吼一声,胸腔震动,像是除夕夜一个引子极短的爆竹,在点燃的那刻就轰然炸了开来。
“都给我散开!”
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垂着头连看都不敢看。邵令航就近将苏可抱到老夫人那里,老夫人只是听说偏院闹僵了起来,没想到苏可竟然折损了自己,忙着叫人去请太医。
苏可昏沉之际,人偎在邵令航怀里,手却胡乱在半空中抓着。直到握住老夫人皮肤松弛的手,人才平缓下来,徐徐吐了一个字,“药。”
老夫人疑惑了一阵,也不甚明白其意思。碍着邵令航在这里,老夫人也不敢细问。
直到无双和太医前后脚过来,擦着满脑门子的汗,站在床榻边对苏可说:“姑小姐,药已经灌下了,往后不会再多话了。”
到了这会儿,才都明白,苏可所说的药,指的是哑药。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到万不得已,苏可不想这样。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郑太姨娘的反抗却出乎她的预料。毒哑她是不得已为之,想让她尝尝田太姨娘的滋味而已,却也不得不除了后患。
苏可放下心来,所有的精神都耗光,人歪在邵令航的怀里半是昏厥半是沉睡地闭上了眼睛。
……
意料之外的,苏可一个梦都没有做。这一觉好眠,不知天光几何,年月几何。
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睁开眼时,天色将晚,屋内陈设是梁府里她的住处,看来最后还是将她送回了这里。
随后一声笑,“令航守了你几夜,你都不睁眼。倒是本王一来,你就醒了。”敬王坐在床边的杌子上,穿着家常的石青色常服,戴着白玉冠,倾身过来,将苏可抬起的手压下去了,“少碰,伤口还没好。”
苏可的头上缠着几圈纱布,不知是勒的,还是伤口真的很深,现下反而比事发的时候还要疼。
“王爷怎么过来了。”她也不拘礼,平躺着看向敬王。
敬王舒展了下眉眼,半晌才道:“来了了后事。”
“要,动手了?”
敬王眉目深沉,“是。”
苏可表现得很平静,她静静瞧着敬王的眉眼,忽的笑了起来,“是想赶在大婚之前?”
敬王的婚期本定在年后,那时梁瑾承刚走,敬王找了各种理由,将婚事一拖再拖。如今转眼三月底,已到了拖无可拖的地步。他十九了,留在京里是威胁,早日大婚,早日就藩,才能免了许多人的烦忧。
但苏可知道,就算他去了青州就藩,随时都可以杀回来。可杜之落只有一个,或许敬王妃也只能有一个。他之前隐忍,但发生了这么多事,在杜家和侯府都相继为他所用之后,他底气足了,想要的也就多了。想给予的,也变多了。
“太子勾结外臣,结党营私,私吞堤坝款,和后宫妃嫔有染。这许多事同时发生,但皇上仍旧保着太子的东宫之位。”敬王似笑非笑地吐了口气,“苏可,皇上已经看出我的目的了,婚期定在四月初十,十五就让我就藩青州。如果他直接捏住我的命喉或许还好些,可一任君王,明知我势在必行,也仍旧只是让我撤离京城——他不够狠,便是在逼我。”
苏可觉得他很悲哀,生母早逝,皇上对他也情同一般。因为外戚的关系,和太后也不亲近。没有外家扶持,在贵妃宫里住到八岁,一颗心向着侯府,最后却得知生母的死正是贵妃所为。
他同她说过,还是贤妃的贵妃,在那个时候摇摆不定,背后的人暗中给她使劲,最终大事成了,皇上却将他送到了贵妃宫里。
无论是出于没有儿子的寄情,还是出于对他母妃的愧疚,贵妃在八年的教养中,对他一直很好。可事来万厦倾,他逐渐领略了皇宫里的人情冷暖。后来洛芙的死让他一直自责,对杜之落的感情也像始终钻不出土层的种子。他一步步精心的谋划,多少为难困住他的脚步。那时他才多大,却有这样的胆量。邵令航一走七年,他就蛰伏了七年。
直到她的出现,这平静的湖水终于让他等来了涟漪。
苏可恨过他,咬牙切齿地恨着自己的同时,也不遗余地地恨着他的庞大野心。
她以前不怎么信命,在宫里时,但凡出了事总是逃不开“他命如此”的结论,她心里恼着,不信邪的总认为人定胜天。如今看来,果然皆是命数。
“皇上或许认为你会回头。”
敬王淡淡地摇头,“回不了头了。”
苏可怅惘叹息,一口气吐出来,不想再劝了。
“将你和令航卷进来,我很愧疚。从前我不这样想,觉得总可以弥补的,待我事成,你们所有人我都可以弥补。可我现在反倒有些怕了,苏可,瑾承将你安置好,我本该放心的。可是……”他有些说不下去。
苏可沉默,她想这兜兜转转的命运,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男儿志在四方,身为皇子,多少的不得已。公侯世家的子弟,从邵令航和敬王交好的那刻起,许多事就注定了之后的因果。
她总是会想,如果事情败了,自己能否做到自己说的那样,平静冷淡地活下去。
或者会,因为她冷情。或者不会,因为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这份感情嵌在了心里。
她做了许多,如果他死了,一切就变成了徒劳。可她还是让自己去相信这庞大野心下精心算好的每一步棋,相信他们能够成功,即便这事情本身就是一桩将性命拴在腰带上的买卖。
“当年唆使贵妃的人,是太子?”
“是。”
苏可点了点头。从敬王开始谋划太子的时候,苏可就想到了。杜大将军如愿归隐,临走前与皇上在外书房里闭门谈了一个多时辰。是否为了太子,无人得知。但太子结交外臣的罪,却洗不掉了。
“如果成了,请王爷善待每一个人。如果败了,有我为你们收尸。青灯古佛,一生如素,我为你们诵经引渡。”
敬王笑起来,整齐的牙齿衬着凉薄的嘴唇,像个孩子一般无声却展颜地笑起来。
“如果那样,来世你们所有人都不会放过我。”
……
敬王走后,暮色四合。凉儿进来点灯,梁思栋陪着苏可用了饭,担心地看着苏可头上的白纱布,临走前慢吞吞地说:“等我练好了功夫,往后我来保护姑姑。”
苏可欣慰地笑笑,却有些心不在焉。
梁思栋以为苏可是精神不济,连忙告退。苏可于心不忍,但却分身乏术。待梁思栋紧赶着离开后,不等苏可问,凉儿自己过来将苏可的担心都说了。
“那位田太姨娘已经接到府里来了,侯爷前脚送了姑小姐过来,后脚就派人接了她们的马车。说是您的家里人,知道您病了,接过来照料的。现在就住在咱们屋后头的院子里。府里有人说长说短,倒是都让管家给拦下了。侯府那边的无双姐姐也过来瞧过您,不过您睡着,也就没有吵醒您。说是府里的事都办妥了,三爷也回去了,知道郑太姨娘住进小院,闹过,但被三太太给拉走了。您虽然昏睡着,但事情倒是都按您计划的完成了,所以您安心养病就好了。”
“凉儿……”苏可轻声唤了她一声,张张嘴,欲言又止,眼圈冲得泛红,“凉儿,我……”
“姑小姐不用说了,我知道的。等您病好了我就走,我是家里卖到府里来的,老爷走的时候家里就动过念头要把我赎回去。现下您病着,等把您伺候好了,我让家里哥哥来,您把我的契给放了就是了。”
苏可握住凉儿的手,愧疚的同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凉儿将苏可的手掖回被子里,仔细地盖好了,笑着说:“瞧您说的,服侍您一场也是凉儿的福分。您放了我的契,我谢您还来不及。只是我也知道,要避嫌,免得被人拿捏,所以往后不能再来姑小姐身边请安了。不过我家住得不远,您若是有用我的,派人去找我就是了。”
“我本想让你风光从我身边出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