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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卷簪缨世家剖心语岫烟拜迎春

平儿才刚在外面听见,早已明白了七八分,怕众人尴尬,便退回几步装作才到。

邢夫人这般说,她只当没听见,等众人走远才进去,先给迎春请了安,又把衣服交于岫烟。

出来时众丫头婆子都上来问好,平儿悄声道:“你们也闹得太不像,仔细二奶奶问话。”

众人忙说小孩子不懂事,与我们不相干云云。

平儿想着邢夫人已料理停当,自己多说反而不好,便一径去了。到家后只告诉凤姐小丫头们打架并邢夫人如何处置。

凤姐笑道:“太太待二妹妹邢妹妹,没一个真心疼的,不然怎会交由丫头处置?罚得也不明不白。二妹妹两个情形如何?”

平儿道:“二姑娘还是那样万事不管,我去时那些丫头婆子正拌嘴呢,她只在一旁边看书。邢姑娘倒大大方方接了衣服,又托我向奶奶道谢,还是副笑模样。”

凤姐听了道:“真是‘歹竹出好笋’!舅老爷那样人家,竟养出邢丫头这样人来。我原打算送些衣服用物给她,谁知竟混忘了。唉,只怕太太知道了又不受用,只好暗地帮衬些儿罢。”

平儿听了这话,更不敢将邢夫人之言相告,只在心内暗叹,又斟酌道:“我看邢姑娘的丫头出身山野,却是个机灵护主的,未必会做出小窃之事。”

原来上回在芦雪庵时,平儿褪下的镯子少了一个,凤姐不叫声张,只命园内各处暗地访查。就有人嘀咕恐是邢姑娘的丫头拿的,小孩子家原没见过,又穷。

今日平儿见岫烟主仆行事,倒起了爱敬之意,要在凤姐面前替她们洗去嫌疑,凤姐道:“我原也不信,且慢慢查问着。”

却说岫烟带篆儿回房,见她眼窝处青了两块,嘴角也肿了,便拿些膏药与她搽。

篆儿仰头笑道:“我这伤瞧着吓人,其实没什么事,倒是莲花小蹄子和柱儿媳妇吃了大亏。她们深宅大院的人,身上能有几两力气?我从小挑水担柴,比她们加起来还力壮。

莲花那会子拉我去周妈妈面前说理,我想她扯虎皮做大旗,必不敢真去,反扯她往那里走,莲花果然怯起来。我越发拉她去,她急了,又哭又骂地,还说我不敬妈妈姐姐们。

我实在气不过,抓把泥扔到莲花身上,趁她低头擦,踩住她裙子抬手就是一嘴巴,扇得她陀螺似的转。又乘机揪住头发,拿衣杆子打得她哭爹叫妈,不住口喊好姐姐。

柱儿媳妇和那老婆子上来拦,我哪里怕她们?只一头顶在柱儿媳妇怀里,把她撞在地上滚成个烂猪头。

那婆子要抓我,哪里抓得住?我在柱儿媳妇后面躲着呢。柱儿媳妇反被婆子挠个正着,头发都散了,我还趁空掐了她好几把。

那婆娘叫我两个绕糊涂了,嘴里只管乱骂那婆子,倒叫我笑回好的。后来听见太太来了,才让小莲花起来和我撕打,不然不说她们无用,倒像我多张狂。”

岫烟听得又气又笑,道:“知道你是个厉害的,把孙猴子都比下去了。”

篆儿道:“谁让她们那样编排姑娘?我可咽不下这口气,姑娘要罚只管罚,我知道今儿闯了祸。”说着偷瞄岫烟,道:“姑娘别不要我……”只一句眼圈就红了。

岫烟曲指轻敲她一下,道:“这会子知道怕了?我不是那等不分黑白的人,二姑娘也不是,太太更没功夫理我们,你放心就是。过会子去给二姑娘磕个头,她终究是因我们才受太太排揎。

至于柱儿媳妇几人,日后如常相待便是,也不用怕她们,也不用讨好她们,倒是那个周妈妈要小心。你以后行事别毛毛躁躁的,仔细让人拿住刀把儿。”篆儿忙答应。

主仆两个晚间过来,迎春正倚案看书,只有司琪在旁服侍。

岫烟深深福下身去,道:“我特来给姐姐赔不是,今日都是篆儿胡闹,打了人还脏了姐姐的东西。”篆儿忙上前磕头。

迎春赶忙拉起岫烟,道:“妹妹这样说我倒臊得慌,都是那起子人闹的,白让妹妹受委屈。”

岫烟道:“自从我来,不知道给姐姐添了多少事端。但老太太发话,我又不好搬出去。姐姐不知,我爹妈住的房子还是姑母置办的,日常花用也多靠她帮衬,哪还有余钱给我使?

如今我有多少东西是使姐姐的?东西且不说,人情上最让姐姐为难。今日又有这样事,姐姐无故受了多少委屈?我给姐姐行个礼还不是该当的?”说到此处触动心肠,不免落下泪来。

迎春也拭泪道:“妹妹,我是个福薄之人,姨娘去得早,与父兄也不甚亲近。幸而老太太、太太怜惜,我才能在园里与姐妹们松散几日。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谁知以后的事呢?如今过一时算一时罢。

所以我事事不管,她们那乌眼鸡的样儿也只做看不见。我是个不会为自己争的,就如那阳春柳絮,风吹到哪里就飘去哪里,若是落进泥淖之中,也只得认命。

我知道丫头婆子们背后弄的那些事,只是不能也不愿辖制。今日之事我信篆儿,平日那些人编排妹妹我也不是不知,只因本身懦弱,竟不能替妹妹做主,其实是我委屈了妹妹。”

岫烟听了不由心惊,细想又伤感起来,拉住迎春的手款款道:“姐姐固然脱俗,只是这想头太悲了。大老爷是姐姐亲父,姑母亦不是狠心之人,不会不为你打算。

再有你看那戏上唱的,多少精灵神怪苦修几百年也要求个人身,可见做人本身就是大福气、大造化、大运道,哪里会‘薄’呢?

姐姐不知修了几辈子才生得这样如花似玉百伶百俐,你再这么想,一来对身子不好,二者辜负了这般美人模样。”说着噗嗤笑了。

迎春原怔怔地发呆,听见这话不觉也笑,假意上来撕岫烟的嘴,司琪也来凑趣,闹了会子复又开怀。

迎春道:“如今篆儿再与莲花同屋也不好,就让绣橘带她罢,那丫头倒是个好的。”

说着叫进绣橘来吩咐了,又道:“你这就陪篆儿去收拾,别叫人欺负她。”绣橘答应着与篆儿自去,岫烟忙又道谢。

玩笑一阵,岫烟告辞回去,司琪送她至廊下,悄问道:“人人都说我们姑娘软弱没刚性,姑娘冷眼瞧着怎么样?”

岫烟笑道:“依我看来,二姐姐有主张有识见,只是万事不在意不争抢。”

司琪叹气道:“正是这话,时常我们劝了多少次,姑娘也不听,叫人好不着急。”又赔笑道:“方才姑娘那话,我度量她竟能听进去,求姑娘以后常来说说话,多多开导她,只怕就好了。”

岫烟颔首道:“放心,我在一日就替姐姐排一日忧。不过根上还要她自己想通了,二姐姐是个聪明不过的,定会明白。”司琪道谢不迭。

自此岫烟就常与迎春讲些趣闻轶事,又借势开导劝慰,倒也不必赘述。

过了几日,宝钗宝琴来看迎春,又邀岫烟去探黛玉。三人来到潇湘馆,黛玉才吃罢午饭,正在窗下逗弄鹦鹉做戏,见她们来了忙让至里间。宝琴又送盆水仙与她,四人赏玩一番,就围坐在熏笼上闲讲。

黛玉的大丫头紫鹃送上茶来,大家品了一回,俱都夸赞,因就说起茶来。

黛玉道:“怪道《茶经》上说‘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又有说‘水为茶之母’。上回在妙玉处吃茶,那水就是她几年前在蟠香寺收的梅花雪,果然轻浮新意,我这水却不及那个。”

岫烟心内一动,正待问时,却听见脚步响,一人走来笑道:“好一副‘冬闺集艳图’,你们倒在此高乐。”原来是宝玉。岫烟只好掩口不提,且与众人玩笑。

冬日天短,又坐片刻便到饭时,宝玉因让宝钗等人先走,她姐妹三人就同路回来。

将至蜂腰桥时,忽见前面有个丫头,只穿件水红绫子薄袄并月白裙儿,正在残雪中踱步,两手还只管绞裙带。

众人见她时而垂首思量;时而向天长吁;时而低头叹气,来来回回半日也没走几步远,不由俱都好笑。

正要错身而过,那丫头惊觉人来,看见她们三个倒是一呆,忙抢上来施礼。

宝钗笑问:“这么冷天,你这会子在这里做什么?”

那丫头回道:“二奶奶差我进园有事,才刚走在路上,想起来前日姐姐们做的灯谜。猜了半日猜不到,正想呢,倒没看见姑娘们来,姑娘们别笑话。”

宝琴忙道:“什么灯谜?说出来我帮你。”宝钗虚虚往她腮上一拧,道:“你又胡闹了,灯谜就是自己想才得趣。”

那丫头愣了愣,赔笑道:“宝姑娘说得是,这些粗浅玩意儿还是我们笨笨的人玩罢。”大家一笑,就此分手。

却说那丫头几步转到树后,等众人散了又转身回来,正走着,后面有人叫:“小红姐姐,什么事这样着急?”小红一见来人,忙上前拉住,二人同到滴翠亭中。

小红道:“也没什么事,就是看你这程子怎么样。好坠儿,自从我去二奶奶那里,总没和你好好叙叙。今日二奶奶差我进园,就叫你出来说说话。”

坠儿道:“那你也不犯着穿得这样干净就出来了,就这样记挂我?”

小红道:“二奶奶叫得急,就忘记加衣服,你近日可好?”

坠儿笑道:“左不过那样,我又不端茶送水儿,只跑个腿递个话,倒是你怎么样?”

小红道:“平儿姐姐很带契我,也还过得去,就是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坠儿叹道:“你素日是个有志气的,今日果然如此,晴雯麝月绮霞几个未必有这造化。”

小红道:“能平安熬几年就是造化了,还求什么呢?!你又有什么打算?”

坠儿低头道:“我是家生子儿,爹妈又没甚头脸,以后不过放出去配小厮。”说着又笑道:“我想着怎么赎身出去才好,只要有银子傍身,自己再勤勉些,不怕挣不到前程。”

小红闻言不由语塞,待要说什么,张着口只说不出,停了半日道:“你说得是,但只要小心些。”

坠儿笑道:“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正有件事要告诉你。”

小红才要问何事,忽听“噗嗤”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打在地上。二人俱唬得一惊,忙慌看时,却是一粒小石子。

只见小丫头定儿走来,嘻嘻笑道:“我从三姑娘处出来,远远看见你们在这里,就扔个石子过来,果然吓你们一跳。这时辰在亭子里做什么?还把窗隔子都开着,也不怕风吹。”又说坠儿:“快回去罢,晴雯姐姐找不到人又要骂了。”

坠儿啐她一口,向小红道:“明日得空你还来找我,这事必要告诉你的。”说着便和定儿走了。这里小红靠在壁上绞着手帕子,愣怔半日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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