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一卷簪缨世家孙山狼挥拳伤新妇
连日天热,薛蝌又送了几次冰湃果子,都是大大方方拿到内仪门外,再由篆儿去取。
拿回来,岫烟便和三姐迎春同吃,又吩咐篆儿,不许再她两个面前夸赞薛蝌。那样就不是请吃东西,而是增悲增怨了。
故而一个静静送,一个默默收。如此三四天后,岫烟“气散了”才罢。
转眼喜期已至。初七这天,孙家送来催妆礼。其时众姐妹也在这里,看那席面不甚齐整,两只鸡也蔫头耷脑地[注1]。
贾赦一向推崇孙绍祖,说他“通世情,善弓马,颇具其祖之风”,今见他家如此塞责,也觉没意思。看了一回,便命邢夫人料理,自己出门去了。
邢夫人何曾对迎春用过心的?见贾赦淡淡地,她也淡淡地,拿中等封儿随便赏了孙家人,就算完了。
黛玉探春等恐迎春难过,都把此事掩过不提,又检下棋串花等事玩笑。
晚间众人散了,三姐岫烟又陪迎春说话儿,说到伤心处,都潸潸落下泪来。临告辞,迎春才拉岫烟道:“妹妹,我是个无根之人,随风飘到哪里算哪里,这辈子便就这样了。
蝌二爷是难得的好男子你和他定能携手白头。你过得好,我也瞧着欢喜。”几句话说得岫烟又哭一通。
到了初八正日,孙绍祖来迎亲,迎春虽万般不舍,无奈人伦大礼,不得不从。只好叩别父母,含泪登舆而去。
次日,娘家要给出嫁女儿送饮食,邢夫人便命贾琏岫烟去。
到了孙府,孙绍祖自应酬贾琏,又命两个媳妇子引岫烟去见大奶奶。
一路行来,但见折廊曲槛,画栋雕梁,芳池低柳,幽亭绕栏,正是极富丽一个所在。
来到正院门口,司琪早候在那里,岫烟打趣道:“潘嫂子,你越发利落了。”
司琪红着脸福了两福,对那媳妇道:“多谢嫂子送邢姑娘,这是奶奶给你们打酒吃的。”说着递过两个荷包。媳妇们道声“奶奶破费”,转身就走。
刚进房,迎春就连唤“妹妹”,疾步赶来抱住。姐妹俩一日未见,倒像隔了十年。
岫烟一边走,一边细细打量,见迎春盘着妇人发髻,珠花压鬓,左右各插枝小凤钗,身上穿着家常衣服,却都是簇新的,遂放下一半心来。
二人归座,迎春先问贾母,邢王二夫人,李纨妯娌并园中姐妹,岫烟也问:“姐姐在这里可习惯?姐夫待你都好?”
迎春点头道:“还好。”岫烟见她并无羞涩之意,也不见什么喜色,心中隐隐不安。又说几句家务闲语,孙家媳妇便来催,道:“舅爷要走,请亲家姑娘前头去。”
岫烟摸出一串钱,塞到那媳妇手中,笑道:“嫂子先去忙,我们姐妹告个别,司琪自会送我。”那媳妇见钱足有六七百文,乐得卖个人情,答应着走了。
岫烟作辞,司琪送她出来。走到花园,司琪见四下无人,悄道:“昨晚两口子拌嘴,姑娘哭了半宿。”
岫烟大吃一惊,道:“昨天不是洞房”再一想,洞房什么样自己也不知道,但总归不该争吵。遂忍住羞,道:“可知为什么?”
司琪忆起那些动静,脸上时红时青地,但岫烟还是姑娘,好些话告诉不得。
遂挑拣着道:“姓孙的不让我们近前,并不知缘故。只是姑娘身上尽是伤,下半夜是在厢房睡的。”
“早上他来,命给姑娘装扮好了。还让我们嘴巴闭紧些,说‘你哥子上回教训过了,挨不过我三拳两脚,你告诉也没有。
还有你老子,希图我家富贵,才把你贱卖来,还生生压我一辈【注2】。你乖乖地或可少打,若说一句不中听的话,等着我的拳头!’”
岫烟才听一句,心里就突突乱跳起来,不待说完,已气得捏拳乱战。大喘两口气,忍泪道:“别哭!人家地盘上,不定哪有人盯着。
你多劝姐姐宽心,紧着自己身子,孙绍祖再犯浑,不要和他硬碰。我家去和长辈们说,拿个章程出来。你机警些,万一有事,立刻报去家里。”司琪抽噎着答应。
到了前厅,孙绍祖正和贾琏吃茶,见她进来,笑道:“姐妹俩说了什么?眼圈都哭红了。”
岫烟笑道:“还说呢,我刚哭两声撒个娇儿,就被姐姐拉住,说姐夫如何好,如何还哭的出来?”
孙绍祖见她神色无异,呵呵笑道:“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又对贾琏道:“哥哥说的兄弟都记住了,令妹在这里,只管放心。”说着,亲自送客出门。
岫烟坐在车上一路沉思,想此事要告诉谁的好。琢磨来琢磨去,也只贾母凤姐能实实在在为迎春做主,可她们一个年高,一个体弱,该如何说呢。。。。
不觉间骡车已拐进宁荣街,又行了一程,将到荣府大门时。贾琏已看见中门洞开,似有人往来进出。忙翻身下马,上前欲看究竟。
小厮见他来,都围上来打千儿,道:“二爷哪里去了,没赶上看排场,宫里才派出夏老爷来,赏下好多宝贝,还给二老爷加了官,这会子香案还没撤呢。”
贾琏听说,忙从西角门进去,赶到贾母院中,果然贾赦贾政并众女眷都在这里,个个笑容满面。
不一时,岫烟也到了,她乘车从私巷经南北夹道绕到贾母后院的,所以多费了些时候。
贾琏岫烟又上来道喜,贾母便问迎春可好,贾琏道:“二妹妹很好,让我代她向老祖宗请安,给老祖宗磕头。”
贾母点头笑道:“那便好。娘娘近些时很得圣眷,圣上又赏赐东西,二老爷也升了半品,再加上迎春出阁,可谓喜事不断。”又对贾赦邢夫人道:“孩子的喜期选得很恰当。”
贾赦邢夫人听说,自是开怀,忙道:“迎儿能沾上娘娘一星半点福气,就是她一辈子造化。”众人亦都承欢凑趣。
岫烟虽也笑着,心却凉了半截,贾母这话一出口,迎春之事如何再提?既沾上元妃福气,她便只能“过得好”,不能“过不好”。还是先告诉贾琏凤姐,抑或等等再说?
又见王夫人薛姨妈都在,不免想起兰官被逼毁绣,无路自尽一事来,愈觉凄楚幽愤。勉强陪坐会子,便随姐妹们回园去了。
转眼已是迎春回鸾之期,这天岫烟一早便到邢夫人院中等候。一时迎春来了,倒也珠光宝气,锦衣华服地。
两人先给贾赦邢夫人磕了头,贾赦便拉孙绍祖去看他新收的几把古扇,邢夫人带迎春来到内院。
其时三姐已经家去,凤姐略将养得好些,开始出来走动走动了。大家坐定,邢夫人也无心细问家务烦难,只说些“柔顺伺夫,孝敬公婆”的套话。凤姐碍着邢夫人,也不敢多问。
只略坐片刻,邢夫人便命凤姐陪迎春去给贾母王夫人请安,再到园中看看姐妹们。
岫烟一同出来,找到司棋详问前后,司棋道:“你们走后,孙绍祖也没到后院,听说是在书房收了个丫头。今儿一早听说我们家喜事,才觍着脸和姑娘赔好话儿。我原劝姑娘不要理他,她却心软,说不要下男人家脸面。”
岫烟啐道:“他定是看娘娘复宠,府里又得了赏赐,才巴巴儿赶上来的。呸!没人心的畜生,叫他不得好死!”
正说着,忽然篆儿找来,道:“我们太太来了,在老太太那边,请姑娘过去呢。”
岫烟只得复嘱咐司棋两句,匆匆赶到贾母这边。
此刻众人都散了,只蒋氏一人陪坐,贾母见岫烟来,笑道:“我正和舅太太说呢,怎么就生了烟儿这个巧丫头,这回可算帮我个大忙。”
蒋氏岫烟俱都谦逊,蒋氏又道:“老太太不知,打烟儿曾外祖父起,我们家就和绣针结缘了,说来还真有趣。”
贾母笑道:“真个的?那今儿我可要听舅太太讲古了。”
蒋氏道:“烟儿的曾外祖父,也就是我的祖父,他老人家姓黄,老家在苏州光福镇。
他十五六岁就考了生员,后来却屡试不中。心灰意冷之下回到家乡,开私塾收了几个小学生,倒也不愁吃穿。
不想一场瘟疫,把父母都亡故了。过三年祖父出了孝,经人撮合娶了当地一位绣户的女儿,就是我那李氏祖母了。”
原来黄秀才书虽念得不好,画儿却着实高妙,当初也是沉迷此道才误了科考。
一日黄秀才撞见李氏拿着他才做的一副《春水戏鸭图》细看,他怕妇人家不知轻重,把画儿污了,忙地抢上去,一看之下竟拍手叫妙。
原来李氏手里的是一副《春水》图样的绣品,针法活泼、色彩清雅,比自己画上的还好。
自此夫妻们一画一绣,渐渐做出名堂,许多高门大户都来求买。
黄秀才自持身份,不肯做商贾之事,只让李氏去内宅教授姑娘小姐们。
李氏绣技精湛,持家有道,十几年间攒下不少家产,庄子铺子都有。可惜他们夫妻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小名儿就叫幸姐儿。
这女孩子聪敏伶俐,十二三岁上就绣的比她母亲还强。李氏喜不自胜,忙请了光福镇上一个极好的绣娘来教导女儿。
黄幸姐儿甚有天分,不过一二年就教无可教。
李氏又去请苏州府内一个有名儿的张氏绣娘,张绣娘看了幸姐儿绣的几样儿东西,就说这孩子技艺已炉火纯青,只是缺少神气。
刺绣本以针为笔、以线为墨、以布为纸、似画而胜画。故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还要会画才好。
幸姐儿便又跟父亲学了几年丹青,只到十六七岁该找婆家才罢手。幸姐儿色色都好,只有一样儿:只知道三从四德女红针黹,家计理事却不甚通。
黄秀才夫妻这才后悔起来,但为时已晚,只好替女儿坐产招夫。
细细挑了半年,终于招赘个女婿在家。此人姓蒋,湖广襄阳人氏,不幸家乡遭封水灾,父母家人都死了。
他和几个同乡流落到光福镇,就在街边摆个摊子卖字画过活。
黄秀才见这蒋相公人材齐楚,识文断字,就起了招赘的心思。又访得他也是进过学的,且人品端方又不死板,甚是合意。当下就请媒人说合,成就了女儿一段姻缘。
蒋秀才与幸姐儿成亲后,夫妻相合,对岳父母也极孝敬。黄秀才冷眼看了几年,就把家产都交于他打理。
这蒋秀才也是读过书的,且他比黄秀才更有识见,又有岳母妻子两个的本事。故虽以务农刺绣为生,家产却越积越多。又过几年俨然成了一方富户,人人都叫他蒋员外。
他夫妻成亲三年就得了两个儿子,过两年又生一个女儿,就是蒋氏。
黄秀才得了两个孙子,好比天上掉下两条活龙。他见女婿堪可依靠,便做主让女儿带着孙女和长孙回归夫家,两个孩子从此改做蒋姓。只留次孙还姓黄,算是香烟有继。
蒋氏说完,贾母笑道:“这番经历倒也圆满,正是他老人家的福气。”
一语未完,互听门外人回:“梅翰林家来了两位妈妈,要给老太太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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