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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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然然笑笑, 拿出一叠全国粮票来。她常年出差在外, 全国粮票是必备的。
除了生煎包贵一点, 其余的早点都很实惠:咸大饼三分, 甜大饼四分, 油酥大饼, 老虎脚爪和油条四分, 收半两粮票。淡豆浆三分,甜豆浆四分。
林然然要了一份小笼包,一份甜豆浆, 出于好奇点了一个老虎脚爪。那大妈神色奇怪地看了她好几眼,拿着钱和粮票走了。
等东西送上来,林然然才觉自己好像点得太多了。周围的本地居民大多是一块大饼, 一碗豆浆就算完, 自己一个姑娘却点了三份,怪不得招人侧目。
小笼包和豆浆口感都一般, 那老虎脚爪原来只是甜烘糕, 形状类似老虎脚爪而已。
林然然吃了老虎脚爪和两个小笼包, 喝了一碗甜豆浆, 浑身力气充盈,终于要展开上海之行。
林然然把打包的小笼包送给一个本地大妈, 立刻得到了一份十分详尽的地图指南。
“凯司令?现在改名叫凯歌食品厂了呀, 侬个外地人不好找的。你沿着这条路往下走, 拐个弯就是老大昌了呀,那个近的。”
百乐门, 凯司令,国际饭店,老大昌……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代表着上海过去的纸醉金迷,一代辉煌。
如今浮华褪去,这些店却依然保留了下来。许多”老克勤”在周末时仍然会打扮得体体面面,去买一块惯奶油忆当年。
凯司令是林然然最向往的地方,张爱玲的小说里,王佳芝就是坐在凯司令的玻璃窗边等老易,凯司令的栗子奶油蛋糕更是令林然然神往已久。
没有凯司令,老大昌也好。
林然然沿着七十年代的老上海街道往前走去,拐了个弯,就看见了老大昌的门脸。这家店或许曾经辉煌过,此刻门脸一洗铅华,变得十分具有社会主义的朴素情怀。
干净的玻璃橱窗里摆着点心,墙上写着点心名字:“西番尼,掼奶油,哈斗,拿破仑,加拿休,奶油蛋糕”,还有一些常见的点心名字。
林然然第一次觉得自己孤陋寡闻,扒着柜台问道:“请问西番尼是什么?”
“没有!问也白问。”戴着口罩的柜员道。
林然然道:“那有什么?”
“自己看!”柜员继续道。
这时,一个上海大妈走过来,用本地话指着柜台里的点心说了几句话,那柜员拿出纸袋利索地包起来,收钱,态度挺好。
感情是看不起外地人呢。林然然气笑了,指着柜台里一个长圆形的点心道:“我要这个。”
“哈斗?”柜员上下打量林然然,用强调的语气道,“七块五!”
林然然为这个价格吃了一惊,面上却镇定如常:“来一个。还有这个,这个和那个,各来一个。”
“七块五,一个!”柜员以为林然然没听懂,强调着。
林然然学着她的模样翻个白眼,掏出钱拍在柜台上:“我没聋!你卖不卖啊?再啰嗦我找你们领导去!”
“你!”那柜员吃瘪,接过钱去数了数,三张大团结崭新崭新的,咋也挑不出毛病来。
她只好气鼓鼓地把东西装好,找了钱一并递给林然然。林然然扯过袋子,冲她吐吐舌头,大获全胜地走了。
林然然才吃完早饭,把点心丢进空间,先去找宾馆。
林然然原本想住的是国际饭店,那可是“远东第一高楼”。无奈本地人告诉她,国际饭店只接收外宾和领导入住,普通人只能去吃饭。
林然然只好找了一家招待所。这间招待所前身是某大酒店,公私合营后朴素很多。前台不插花了,墙上的油画换成了□□画像和语录。
林然然跟前台对了几句语录,拿出介绍信和身份证明核对后,开了一间最贵的房间。单位只报销标间的住宿费,可出差在外,林然然从不委屈自己。
这酒店房间很大,是典型的西式宾馆,过去也许是金屋藏娇的所在。
屋顶的安琪儿雕塑和金碧辉煌的壁纸尚未褪色,带雕花栏杆的大床分外旖旎,地毯的毛磨没了,大大的窗户朝南,阳光稀疏。房间里还自带盥洗室,打开水龙头就能接出热水。
林然然走到窗边往下一看。底下的花园被改造成了篮球场,横七竖八晾晒着许多被子和衣服,气氛顿时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林然然在火车上窝了两天两夜,形容有些狼狈。她在盥洗室里洗了个热水澡,擦干头,换了一身衣服。
上海人讲究面子,宁愿挨饿也要做身好衣裳。林然然刚才穿着一件笨重大棉袄,两条辫子乱糟糟的,也难怪处处被人瞧不起。
林然然拿出一条连衣裙和羊毛大衣来。连衣裙是谢绯为她做的,羊毛大衣是原主母亲留下的,终于有了穿上的机会。还有一双皮鞋,是上回随着匿名包裹寄来的,尺码竟也合适。
林然然乌黑的头擦干后松松挽在肩侧,只见她唇红齿白,星眸含笑,换上这一身衣服款款走出来时,前台愣是没认出她是谁。
人靠衣裳马靠鞍。林然然换了一身衣服,一出门就有人力车小跑上前:“小姐,坐车伐?”
“这里最热闹的商场在哪儿?”
“那要数第一百货商场了!五毛,我送您过去!”
“一毛。”
“三毛!”
“那慢慢儿跑,跟我说说哪里最热闹。”林然然笑着丢给他五毛钱。
车夫收了钱,大喜:“好好好,您坐稳嘞!”
林然然坐在车上,车子跑起来有些不稳,古旧而中西杂糅的街景飞快地掠到身后。林然然享受着冷风拂面的感觉,这就是曾经风云际会,产出无数风流人物的旧上海啊。
虽然现在严批“封资修”,但上海人骨子里就流淌着小布尔乔亚的情怀,街边的理店永远都人满为患。上海的太太小姐们攒够一个月的零用钱,也要去烫一个时髦型。
车夫一边慢跑,一边把逛街的好所在指点给林然然。
上海逛街一定要逛南京路,南京路上的华联商厦是最热闹的所在。南京路上还有许多专营商店:第一食品商店,时装商店,恒源祥毛线商店,蓝棠皮鞋店等。淮海路上有妇女用品商店,第二食品商店等等。
“那个旧货商店是什么?”林然然奇怪道。
“哦,那可是咱们穷人的福地。您这样的小姐是不用去的。”车夫擦了把汗,介绍道。
旧货商店的性质跟外国的二手店差不多,旧书,旧衣裳,床单被褥,电子零件,二手自行车,甚至三转一响都有。而且旧货商店卖的也不全是旧货,一些处理品也会在这里出售,比如出口转内销的布料,瑕疵脸盆等等,不仅价格低廉还免票。
其中最多的就是旧衣裳。买不起新衣服的穷人来这儿选购能穿的,也有人把旧衣裳卖了,添点钱换置新行头。
精明会过日子的上海人对旧货商店十分热衷,店里总是人满为患。
车夫指着一个牌子道:“小姐您瞧,那家华侨商店老结棍了,要侨汇卡才能买东西。”
林然然哦了一声,十分感兴趣地道:“没有侨汇卡就不能买了?”
“那也不是的。门口有黄牛,您要买啥可以跟黄牛买。”车夫道。
林然然大开眼界。这五毛钱花得值。
车子终于停在上海第一百货商场门口。下车的时候,车夫还殷勤道:“小姐,我在这儿等您?”
林然然笑道:“不用了,我且逛呢。”
林然然走进商场里。商场的面积很大,一楼到三楼分别卖不同的商品。这里热热闹闹的,全然看不出这个年代的贫穷与落后。
这里在过去是全上海最热闹繁华的销金窟,现在被当作城市的一个标签保留了下来——这里要招待外宾,因此特别保留了过去的风貌和装饰。
林然然像刘姥姥走进大观园一样,仰着头转着圈地欣赏这座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商场。
一楼是售卖布料和生活用品的,二楼卖的花样比较少,但价格昂贵:手表,点唱机,自行车和缝纫机等等。三楼则是外宾的专场,要侨汇票才能购买。
林然然先在一楼转了会儿。
这儿的商品琳琅满目,林然然终于找回了逛街的性质。她给家里的每个人都选了礼物:跳棋和羽毛球拍给小景,新书包和彩笔给小秋,上海的雅芳面霜和香水格外好,水云谢绯罗兰几个一人一瓶……
布料的柜台前围满了女人,挑拣择选着布料。这些布料不像临安城那样收在柜台里,你要才拿出来给你看一眼。这儿的布料花样繁多,挂在背后的柜子上,让人一眼就看到。
那些布料花色,随便哪一样放在临安城都能引领潮流。林然然没急着买,先上楼去买另一样要紧东西。
三转一响也叫四大件:收音机,自行车,手表和缝纫机。别小看这四样东西,在这个年头谁家结婚要能拿出这三转一响来,绝对会被众人羡慕死。在临安城那样的小地方,三转一响能拿出一样,就算很体面了。
林然然出差的时候,没少给单位同事捎带过这些东西,只没想到水云结婚这么突然,带回去的货不是给人了,就是被她卖给猴子了,林然然这次牟足劲儿要给水云带几件好的。
关洪有自行车和收音机,因此只要再添上缝纫机和手表就够。
售货员见林然然穿得好,态度也格外热情:“你运气好,这几台缝纫机刚到,要不早被抢完了。这是飞人牌,230一台。蜜蜂牌,188一台。那是蝴蝶牌,170一台,还有熊猫牌,没货。”
林然然看着这些缝纫机,看不出什么名堂,上手摸了摸,用料倒很扎实:“请问哪种最好?”
“那肯定是咱们的飞人牌了,也叫上海牌。现在小年轻结婚都要这个。”售货员自豪道。
林然然笑道:“那我要一台。”
“两百三十块,三十张工业票!”售货员喜道,今天总算开单了。
林然然数出钱来,却被票难住了。她上次帮单位的人带缝纫机,把工业票都用完了。她道:“我的工业票忘带了,我回去拿,你帮我把这缝纫机留住啊。”
售货员道:“这就剩一台了,我可没法儿保证啊。刚才有对小夫妻看中了,回家拿钱去来。”
林然然闻言为难起来。缝纫机常年缺货,不是每天都有这样的好运气。通常买缝纫机都得排上几天的队。要是去黑市买,平白就要多花一两百块。
她正苦恼着,背后传来一声低沉男声:“然然?”
林然然抬头:“谢三哥!”
他乡遇故人,林然然惊讶地看着谢三:“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三唇角微微一抿,反问她:“你在买缝纫机?”
“对啊。”林然然喜道,“你来得正好。工业票有吗?”
谢三道:“要多少?”
“三十张!”售货员快言快语:“你也真是,让对象一个人在这儿买东西,人家都是成双成对的,小年轻要学着疼人么。”
“不是……”林然然尴尬地笑笑。
谢三面不改色,拿出一叠工业券递给林然然。林然然低头数票的模样十分欢喜,谢三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打扮,平时被朴素衣裳遮掩的光彩顿时焕出来,令人为之目眩。
他暗暗握了握拳。上次分明已经被林然然拒绝,从谢绯那里得知林然然要来上海,他仍然控制不住地跟来,并提前等在这里制造偶遇。
这样的行为可以称为卑鄙,他却无法自控。
林然然全然不知谢三的心思,她数出三十张工业票,跟钱一块递给售货员,道:“给。”
林然然给了售货员一块钱,留了地址和足够的邮费给她,请她帮忙把缝纫机寄回临安城去。售货员得了一块钱,满口答应。
这年头的人朴实,加上售货员就在商场上班,也不用担心她会掉链子。
林然然和谢三并肩在商场里走着,也许是换了个环境,上次两人之间的尴尬事被默契地忽略不提,气氛倒是轻松很多。
林然然笑道:“谢三哥,你买了点什么?”
“没买。”谢三老实道。
林然然道:“难得来这商场,你不买些东西送给小绯和奶奶吗?”
谢三的眼睛一直凝视着林然然,道:“我不会挑。你帮我?”
林然然满口答应,笑道:“好啊。别忘了你跟大关哥从前买东西,都是我帮你们挑的。不过你先帮我个忙吧。”
二楼的手表柜台前。
手表也是琳琅满目。国产的有梅花牌,珍珠牌,上海牌,价格从68到一百五十块不等。进口的价格则翻了一倍:大罗马,欧米伽,劳力士,价格直接从三百起跳,不要工业券。
售货员早得知两人买了一台缝纫机,笑容可掬地道:“想要哪种,都可以拿出来试戴。”
林然然指着一块劳力士男表,道:“这块吧。”
那表盘镀金,表带稍宽,样式很大方。售货员拿出来递给林然然,林然然对谢三道:“把手给我。”
谢三乖乖伸出手去,林然然把表放在他手腕上比划着。谢三的皮肤是漂亮的小麦色,手腕骨节分明十分有男人味,很衬这块表。
另一边柜台转出两个人来。
“裴远,人家还没挑好呢,你干嘛啊?”烫着卷刘海的女郎娇滴滴抱怨,跟着顾裴远亦步亦趋。
顾裴远背对着女郎,眉眼冷淡中透出三分倦怠,一抬眸,僵在当场。
就算隔了三年未见,打扮迥异,他也能一眼认出那在心里描摹三年的容颜。
三年前的青涩少女终于长大,轮廓褪去稚嫩,如同含苞的茉莉终于吐露幽香。她微微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男人露出笑容。
林然然的双手还搭在那男人手腕上,像是在撒娇。
顾裴远的狂喜还没升起,就被兜头泼下一盆冰水,额角迸出青筋来。
林然然浑然不觉,笑道:“这块真好看。谢三哥,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