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祸患初生
受了催促的车夫不得不加快速度。尽管如此,到皇宫侧门时守卫还是换了班。
槐梦是偷溜出来的,故而没带宫牌——即使带了也不能出示,这样就坐实了她偷逃出宫,被父王知道就完了。
可不知为何,这次的守卫查得十分严格,无论怎么恐吓就是不放行。槐梦急于进宫并没发觉什么不对,但惊喜的是,因着这一遭,她遇到了心心念念的殷相大人。
一个月来,渭河一带小麦长势极好,梁王大喜,升沈鹤烟为谏议大夫。至此,她的活动范围就围绕三个点:清晨上朝,下午去琅轩,晚上回府拟写文书。一步步修补魏国这条大船上的漏洞。
二月中旬,邹轲收到朝中一中立官员的宴请,推脱不过只好前去。却不想被人灌酒套话,才知这人已被肖典狱收买。此事传入宫中,梁王盛怒。苏郑力保邹轲,使他得以减轻刑罚,但苏郑也因此深得罪了梁王,一月不得入朝议事。
韩赵方面的争执仍旧是沈鹤烟关注的重点。这场战事由于萧座将军的意愿一直在拖,但大家都知道,该发生的,无论如何也躲不掉。
月底,冰雪开始消融。本是万物回归生机的节点,然而一则新消息却宛如石落空潭,在魏国的朝廷里炸开来,掀起千层浪。
平原君战败,副将萧乾被韩将萧座斩于马下。
沈鹤烟从温檀舟口中得知此事时,大脑一片空白。赶到琅轩,众人的表情更是格外凝重。
谁都没想到,萧将军竟如此冷血无情,直接杀了自己亲生骨肉。
“这是您的好机会。”与此同时,韩国的张相国得到了来自刑府一位白姓门客的建议。
此人身量瘦小,加之低眉顺眼,给人一种卑贱的感觉。然而他说出的话,却是凉飕飕的,像南方冬日里无孔不入的冷风,叫人不寒而栗。
“虎毒尚且不食子,萧将军连自己亲骨肉都狠下杀手,还有什么不能杀呢?”
张相国深邃的瞳孔幽暗不明,既没答应也没反对。他只觉得站在自己身侧的这个人,戾气很重。
琅轩中有很多曾与萧座有过交集,他们知道萧将军的为人,相信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北赵态度还不明确,西边秦国虎视眈眈,齐国坐山观虎斗……
萧将军必须保。这是他们商议后得出的一致决定。
苏郑的事严重打击了琅轩,故而向王上进言之事便落到了沈鹤烟头上。她深知这件事的重要性,晚上盯着房梁想了许久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后半夜,一个消息的到来叫她狠狠一震——
王上已经决定铲除萧将军。
大殿之上,梁王语气坚决,不留丝毫商量的余地。场上的人没有一个不震惊,没有一个敢说话。如果情绪可以化形,恐怕这里早已经浓烟滚滚了。
沈鹤烟袖上的衣料早已被攥得不成型。一夜未眠,她压着积郁了几个时辰的冲动凝视着坐在上首的人。
还有机会,只要她能在下朝后与王上单独谈话,就还有机会说服他,像上次那样把出行的人马叫回来!
“韩国由于萧将军的存在,威胁我国边境已久,于我国来说是祸害。孤已下令,派人暗中除去此患。”
鸦雀无声。
沈鹤烟正欲上前,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道嘶哑却洪亮的声音,如同三月春雷,只一声便敲醒了所有人。
“王上此举,着实荒谬!”
旭日东升,斜射向宫殿大门。光影给来人的影子镀了一层金色,苏郑就在那里,像是上天派下,命中注定他要来的。立的昂扬,行的坦荡,如同一棵树,只站成无悲无欢,孤高自赏的样子。
他顶着上百人的目光,无惧地朝上首的梁王走去,他的胡子像是数日没有修理,夹着花白的头发也蓬乱不堪,衣摆上尽是赶路急走弄出的褶皱。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人会相信,这就是曾经的那个端正整洁到极致的苏御史。
眼中泛着血丝,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盯着座上的人。
“大胆!一月之期未到,苏御史怎能违命踏入朝廷!”几个守卫后知后觉一涌而上,却被苏郑一个眼神剐得不敢上前,个个围着苏郑不知所措。
苏郑又仍旧望向梁王,眼珠子几乎都要夺眶而出,那其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
来之前,他在祖宗灵位前跪了一整晚,浑身上下没哪处不疼,没哪处比心更疼!
他就立在大殿中央,朝晨阳光能从门外打在他的后背,可那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陛下……”无比恳切,无比忠诚,无比痛彻心扉,虚无缥缈的都带了颤抖。
这是不可一世的苏御史头一次祈求。
眼中早已布满腥红。
沈鹤烟被这一幕怔住了,其余大部分人也都看愣了。
这是死谏。
也许这一百多人内心的翻飞起伏,都没有苏郑心底的波涛汹涌。他渴望着,渴望那个他辅佐了半辈子的君主,能看清,能迷途知返,能真正做一回明君。
可他看着,这个曾经只有他肩膀高的孩子,此刻高高在上,用漠如冰霜的眼神遥遥望着他,一言不发。
他苦笑。
瞧,他赌输了。
死路一条。
苏郑扶着额,渐渐的从喉间抽出丝丝细碎的笑,又扯成甘涩更咽的声音。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那万人景仰的苏大人,拖着身心俱疲的身子,一步一步离开众人的视线。
出殿门时,晨光依旧照在他身上,那道背影挺得笔直,仿佛仍旧是曾经那个骄傲风光的苏御史。
不知是谁的眼眶红了,袖中指甲狠狠嵌进肉里,好像不知道疼。
大殿之上,无人不震撼。敬佩,感慨,惋惜,不屑……苏郑的到来,像巨石从崖上翻落激流,击起千堆雪,却没能给他们的心中添上多少波浪。
待苏郑彻底在视线中消失,沈鹤烟咬着牙,无比精确地找到了距离陛下最近的那处身影。
那一身黑衣,比他的心都干净。
殷相无视沈鹤烟投来的目光,淡淡一笑。在她的注视下,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移到梁王身边,朝他耳语。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紧不慢地退回原位。
只见梁王随后换了个宫人来吩咐了什么,那宫人得令,从右侧退离了。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之后,沈鹤烟脑中的弦像一瞬间断了,睁着眼不可置信地瞪着殷相。
他亦回了一个眼神,不是那种胜者的优越或是恶人的得逞,只是轻蔑的,仿佛只是踩死了只大点的蚂蚁,轻而易举又不止一提。
梁王一声令下,早朝结束,官员们脚下生风,恨不得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有沈鹤烟,魂不守舍地站着,低垂着头。像一尊石像,木然地站在那里,但没人知道,她内心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感觉到有脚步声靠近,她头也没抬,微微开口,声音都打了颤。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呵。”殷世襟不以为然,居高临下,仿佛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本相做什么,自然比谁都清楚。”他鄙夷地一笑,“倒是奉劝沈大人,动作快些,或许能赶上见苏御史最后一面。”
袖中的拳攥得死紧。不再理他,沈鹤烟转头直朝殿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