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韩国禹县

梁王六年三月初，久居乡间的沈鹤烟随母亲离开了她自小熟悉的田园。她们穿过驿道、树林、农舍、市间，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和一望无际的天，只记得走了很远很远。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平生没赶过这么久的路，车轱辘吱吱呀呀的声音和车身的起伏，让她很不舒服。

其实答案很容易得知，但她没问——她的母亲，一上车便少言寡语。

沈鹤烟偷偷瞟了一眼坐在左侧的妇人，她双手交叠安放，脊背挺得笔直；青丝尽数挽于脑后，鬓角修的一丝不苟。她阖目养神，端的是从容大方。也曾见过母亲亲自躬耕时额间布满汗珠的模样，然而身旁其他人都觉得，母亲清淡优雅得不像个乡间妇人。

这也不奇怪，她们本不居住在那边。五年前也是这般，沈鹤烟跟着母亲长途跋涉最终定居在一个小村子里，母女两显得格格不入。后来大抵是确认了没有恶意，村民们也才愿意和她们往来。

母亲虽然话少，却是个很和善的人，这点大家都知道。至于以前住在哪，沈鹤烟忘了；她爹是谁，母亲从未与她提过。倒是有人看出母亲年轻时风采不凡，猜想她爹非富即贵。

母亲嘛，是挺好看的，粗麻粗布也挡不住通身气度。然而沈鹤烟不知道的是，她所见不过当年青竹美人残存给岁月的冰山一角罢了。

当然她不关心这个，一心只想钻进书卷子里。奔走的马车趋平，林清徽缓缓睁开眼，挑起车帘，沈鹤烟也小心翼翼地移过去，打量着窗外陌生的世界——铺着青石板的街道干净整洁，两侧屋舍整齐地排列，偶尔有几声细微的吆喝是在卖焦米糕；空气里不再是雨后新松的泥土的味道，倒是有几分俨然肃穆的感觉。

面前赫然现了刻着“云府”二字的牌匾。

由林清徽牵着下了马车，沈鹤烟跟在她身后，一路上规规矩矩，只余光观察着这府中的一景一物，觉得颇为新奇。

“母亲，我们要去哪里？”

瘦瘦小小的孩子如影子般跟在大人身后，稚嫩的童音让前面的人脚步一停。

林清徽回头，发现女儿正仰望着自己，单纯的目光干净又清澈，没有对贫苦当下的悲哀抱怨，也没有对无知未来的恐惧迷茫。一瞬间，那道她无数个日夜在心里为自己建立的防线轰然倒塌。

林清徽咬着下唇，努力让自己的双手不那么颤抖。她蹲下来抚着沈鹤烟两肩，一字一句问得十分艰难。

“阿烟，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读书习字，可以增长见识，可以实现母亲桂花树下的愿望，你......你愿意去吗？”

那对她来说将会是天堂。

沈鹤烟看着自家母亲，一双眸子里仿佛风浪在翻涌，包含着太多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极少见母亲这个模样。

“母亲会让阿烟去吗？”她反问。

林清徽欣慰地笑了，揉着她的脑袋释怀道：“阿烟是个好孩子。你必须去。”

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下人推开，沈鹤烟感觉自家母亲仿佛是乘着光踏进去的。厅内一名男子显然是等候多时，却在这一刻站起身，室内的昏暗也挡不住他眼中的惊愕，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唤了一声：“林夫人......”

随后大门被关上，沈鹤烟也退至台阶下，数着门上精美的花纹安安静静地等。

她没闲着。

马车行了五日，除去客栈留宿休息的时间，大概有两百多里；道路先西南而后大半都向西，这个路程足以入韩国境内。可以读书习字，说明附近有国学或乡学；有焦米糕，说明已接近韩都新郑，符合的仅剩禹县和华阳，但华阳地偏北应更冷些。木门上的雕花和府内布局设计皆出自秦国，那男子腰间绅带过于明显，他至少是大夫以上的官。综上所述，自己如今大概是处在韩国禹县，秦亚卿云秋深的一处宅院里。

能在这府里行走自如，母亲和云大人估计交情颇深；但看云大人的反应两人分明未见许久。

要问这其中缘由......能推出自己所在地，已经是她绞尽脑汁的结果了。

台阶上守门的下人似乎不打算理这个丁点大的小孩，她自己也没注意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面前站着一名少年，比她大了三四岁的模样。栗色的暗纹秦衣可见他身份高贵，项下通透的玉锁平添了几分灵气，然而配上一对浓眉和黑亮的大眼睛反而显得有些滑稽。

沈鹤烟抬头的时候，那人亦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两人相互对视了几秒，而后——

那少年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抓起她脸上的肉就是一捏。

脸上的痛感袭来，沈鹤烟瞪着眼前的人成了一个大写的问号。

“阿辞！你快来看，这有个小娃娃！”

这人像是发现了新玩具，竟开始尝试用她做各种鬼脸，一边捏一边唤他姗姗来迟的同伴。

那是另一名少年，月白色秦衣衬得他有些瘦削的身形，却也透出他通身的清贵之气。眉宇清朗又温和，宛若太阳初生时的淡淡云霞。

他闻声上前，见状后微微一笑，缓缓松开了那两只罪恶的手，将沈鹤烟从一双魔爪中解救出来。

“小池，别欺负人家小姑娘。”

“我哪有欺负她......”被唤作小池的不说话了，因为他分明看见面前小娃娃的脸被捏得通红，悻悻地收回了手。

“抱歉啊，他没有恶意的。弄疼你了吗？”白衣少年微微俯下身，视线与她齐平，关切地问。

沈鹤烟自己揉了揉酸胀的腮帮子，便摇头说了没事，心道这白衣哥哥还真是温柔。

恍惚间，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鹤烟。”她规规矩矩地回答。

“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

“在等母亲。”

见她这乖乖巧巧的模样，少年忍不住又是一笑。守门的下人过来行了礼，补充道：“小少爷，这孩子的母亲是里头老爷正在接待的人。”

“云叔叔回来了？”白衣少年只是点了点头，反倒是捏她的那位，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其中的惊喜就要溢出来了。

“是的，但老爷正......”耳边“咻”的一阵劲风划过，强调的话还没说完人已冲了进去，门边候着的下人拦都拦不及，又气又恼地嗔他一句：“范公子！”

范峪璁只当没听到，到案前却来了个急刹车，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云秋深对面坐着个人。

厅内顿时沉寂。

门外的下人气的想跺脚，平时也就算了，现下老爷正和客人谈话呢，他突然冲进来算什么？这位还真把云府当自己家了！

范峪璁也没想到啊，看云秋深的眼神，他暗道不妙，又看到对面从容饮茶的林夫人，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

“见......见过云大人，见过这位夫人。”

室内的温度瞬间降至极点，他尴尬地笑笑，脑子反应倒也够快，立马给两人做了长揖以示歉意，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

云秋深着黑色深衣，笏插于绅带中，堪堪而立之年的模样，看着是个和蔼的人。但此刻他嘴角狠狠一抽，并不打算理这个冒失的。

反而向着林清徽道“这位是范公子，常来云府，顽劣惯了，还请林夫人莫要计较。杵在那干什么？还不过来给林夫人赔礼。”

范峪璁愣愣地应下，连忙上前两步道：“晚辈失礼，请林夫人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