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花开秋来晚 第6节
慕瑛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准备吃素?”
“吃素也不是不可,那些寺庙里的和尚每天都在吃素。”赫连毓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我要与母后去说,以后我要改吃素。”
没想到齐宣王问孟子仁政,竟然带来了这般后果,慕瑛有些瞠目结舌,想来高太后肯定是不会赞同赫连毓吃素的,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唇舌去劝赫连毓呢。
皆说太原王仁善,看起来不假,这小小孩童的心,似乎没有一丝杂质。
上官太傅叮嘱各人写一篇关于齐宣王问齐桓、晋文事的小小文章,明日交了给他来过目,今日这堂课就算完了。慕瑛本以为上官太傅该是赶紧回府去歇息,没想到他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了自己面前,带着微笑看了看她:“慕瑛,你在家念了哪些书?可能写出短短小文出来阐述你的观点?”
慕瑛一怔,低声道:“只跟着母亲识得几个字,书却是没念几本,这短文一事,慕瑛当尽力为之。”
慕夫人自小便教她诗书,只是侧重点不同,慕夫人教慕瑛学习的第一本书是《诗经》,她觉得那些诗歌学起来要简单,朗朗上口,最适合来教导慕瑛。慕瑛也很聪明,只花了一年不到的时间便学完了诗三百,接下来又跟着慕夫人学了些《周易》《礼记》,只是这些比《诗经》学起来要难,慕瑛学得有些吃力,到现在还只学了些皮毛。
上官太傅教授的则偏重政事,他并不用高深偏僻的词来解释,慕瑛听起来觉得并不吃力,现在见着上官太傅如此关心自己,心头一热,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她没见过祖父长什么模样,现在想着或许跟上官太傅会差不多,慈眉善目,说话温和,倘若祖父再世,或许会劝阻父亲送她进宫。
“那便极好。”上官太傅朝慕瑛点了点头,说得极为缓慢:“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努力,总能做到。”他转过头去瞟了一眼赫连铖,见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才用极低的声音道:“慕大小姐,你冰雪聪明又纯真可爱,人心都是肉长的,皇上以后总会慢慢转变对你的看法。”
“谢过太傅大人。”慕瑛抬手擦了擦眼角,声音里有着几丝颤抖:“慕瑛不敢对皇上有半分怨恨,这就是慕瑛的命。”
诚如赫连铖所说,那只被用于祭祀的牛觳觫又有何用处?那就是它的命,而自己的命早就注定,她是慕华寅的女儿,哪怕父亲位极人臣,家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她也没有哪条好命去享受。
她必然如一朵花,慢慢的在深宫里凋谢,哪怕是她亲眼看着自己的花瓣一片片萎缩,可她却无能为力。
当花朵被狂风从枝头吹落,坠入尘土中,她终于可以不再担心,她最终寻到了自己的归宿。
☆、第 10 章 莲子心中苦(二)
秋风吹得树枝簌簌乱舞,院墙边的木樨树下一层浅浅的黄色,才迈进慈宁宫的大门,鼻尖下已有甜甜的芳香。
慕瑛站在门口,留神看了看那边的木樨花,忽然想到那日慕夫人与她游园时说的话,才半个月不到的光景,她的处境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名门娇女变成了身险牢笼的棋子。
虽然并没有被真正关进牢笼,可慕瑛却总是有一种时时刻刻被人监视的感觉,她不能放声大笑,也不能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她只能谨小细微的面对一切,尤其是当看到赫连铖的时候,她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尽量将自己的身子蜷缩起来,让他看不到自己。
到皇宫已经十多日了,赫连铖陆陆续续找过她三次碴,每次都是简单粗暴的打她一顿,然后在众人的劝阻声里又一言不发的走掉。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挨打,每次被虐都是突如其来,让她根本来不及做好防备。
赫连毓实在好心,偷偷的去问过赫连铖的贴身内侍总管江六:“我皇兄为什么会忽然想要打瑛姐姐?她根本没有做错什么事情。”
“唉……”江六悄悄的看了一眼寝殿的大门,压低了嗓音道:“只要慕大司马在朝堂上得罪了皇上,慕大小姐就会要遭殃。”
她受的苦,全是在还父亲欠下的债。
身体上的伤痛根本比不上心伤,慕瑛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早已是鲜血淋漓。
若是父亲疼爱她,那自己替他还债也是心甘情愿,可他竟然这般狠心,根本就不顾及她的感受,如弃敝履般将她送进皇宫,这才是让慕瑛觉得最最难受的。
她恨父亲,也恨母亲,她多么希望自己不是慕家的大小姐,跟他们毫无关系,可事与愿违,无论她心底里是多么希望,可在赫连铖眼里,她却依旧是慕华寅的长女,要替他受过。
“慕大小姐,太后娘娘宣你进去,大司马府来人了。”一个宫女轻盈的朝慕瑛走了过来,有些怜悯的看了看她,慕大小姐外边看着光鲜,可实际上还比不上自己,自己至少不会被皇上这般嫌弃。
府中来人了?慕瑛一惊,难道是父亲来看望她了?
不对,若是父亲来了,那宫女定然会说慕大司马来了,裙裾拖过汉白玉的台阶,慕瑛不紧不慢的朝前边走着,小小的脸蛋上看不出半分悲喜的神色,谁来了与她有何干系?任凭是谁来,她都不会感受到半分亲情。
甫才踏进慈宁宫的正殿,慕瑛一眼就见到了自己的弟弟慕乾,小小的身子坐在宽敞的大靠椅上,后边还放着一个大迎枕,看起来有些不相协调。
“阿姐,阿姐!”慕乾见到慕瑛,扭动着身子想要跳下来,侍立在一旁的的奶娘赶紧一把将他抱住:“大公子仔细些,千万别磕着碰着。”
慕乾挣脱了奶娘,直奔慕瑛这边过来:“阿姐,你在宫里住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家来?阿乾好想你,好想你!”一双小小的手抓紧了慕瑛的手,黑亮亮的大眼睛盯住慕瑛不放,慕乾显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阿姐,阿娘今日生了个妹妹,你回去看看她,好不好?”
母亲生了?慕瑛一喜,可才欢喜一下,慢慢的又心冷下来。
家里都对她不管不问了,她何必还如此记挂他们!母亲生了妹妹又如何,他们又不会将这个刚刚出生的妹妹送到宫里来让她替自己受苦。
心里被什么咬了一块似的,生生的疼了起来,这个新生的妹妹将要取代她,在慕府受尽宠爱,慕瑛的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笑容。
是,她嫉妒,她一点也不想再听慕家的事情,一点也不想去看这新生的妹妹,她心里已经够苦的了,为何要让自己去看着他们的欢喜让自己更加痛苦?
“乾弟,我现儿是灵慧公主的伴读,怎么能轻易出宫?你回去禀报父亲母亲,就说我不会辜负他们的期望,会在宫里一心一意的陪伴着太后娘娘与公主殿下,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还请父亲母亲大人体谅慕瑛的辛苦。”
既然慕华寅可以不要自己这个女儿,自己也可以不要他,慕瑛站在那里,脸色白得就如殿外的汉白玉阶梯,木然,看不出半分别的神色。
“阿姐!”慕乾惊住了,他瞪眼望着慕瑛,忽然觉得姐姐变得好陌生,根本不是以前那个姐姐了,她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气息,似乎拒人千里之外,让人无法靠近。
“乾弟。”慕瑛伸出手来摩挲了慕乾的头顶,心情十分复杂。
慕乾才五岁不到,如何能体会到她此刻的心情?她也不能将心中的苦闷全部诉说给他听——慕乾不会懂她的苦,他是被家中捧在手心里的珍珠,如何能理解一颗弃子的痛?
“阿姐,你怎么不想回家了?阿娘今日生的小妹可美了,刚刚出生就会对我笑呢,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她?”虽然感觉到了慕瑛眼里的疏离,可慕乾还是靠近了慕瑛,想要劝服她跟自己回府去:“母亲很想念阿姐,这些日子里她一直闷闷不乐,有一次我溜进她的屋子时还看到她在哭呢。阿姐,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挂念母亲?”
母亲?慕瑛有些恍恍惚惚,那个晚上她伏在慕夫人膝盖上的情景历历在目,她挂念母亲又能如何,母亲一点都不挂念她,相反的推着她往宫里去!
“你父亲他也有他的难处,现儿你年纪小,还体会不到,等着你年纪大了便知道了。作为慕家的女儿,你该为咱们家族来做些事情,送你进宫,这也是为了咱们慕氏的安稳着想,你便别再想多了,明儿一早便安安心心的进宫去罢。”
慕夫人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如同一把尖刀刺入她的胸膛。她只是一个还未满七岁的孩子,为何就要让她负起慕氏的安危?像她这般年纪,不该是依偎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可她却偏偏被送进宫来,替父受过,无穷无尽的苦难折磨落在她幼小的身躯上。
“不了,乾弟,我不回去了,父亲母亲这般希望我进宫,我自然要照他们的吩咐,好好陪伴着灵慧公主,回府探望之事,再也不敢多想。”
护送慕乾进宫的管事目瞪口呆:“大小姐!”
慕瑛神色坚定:“李管事,烦请你回府转告我父亲,慕瑛会如他之愿,好好在宫里呆着,不敢再挂念慕府。”
“阿姐!”慕乾嚎啕大哭起来:“阿姐,你不要父亲母亲,不要阿乾吗?”
似乎有谁揪住她的肠子不断的在晃动,慕瑛只觉得自己的身子痛得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她咬着牙尽力抑制住自己想哭的冲动,可眼中的泪水却依旧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乾弟,你回去好好侍奉父亲母亲大人,就当他们没了我这个女儿。”
她弯腰抱住慕乾,紧紧的搂了他一下,猛然放开手,依依不舍看了他一眼,这才飞奔着朝正殿的偏门跑了过去。
正殿里的人都吃了一惊,众人的目光追逐着慕瑛纤细的身子,就见那淡淡蓝色的衣裳就如一道风般闪过,朱红色的木门晃动,顷刻间人影已然不见。
“大公子,你回府别跟老爷夫人这般说,只说大小姐身子不适,不能回府。”王氏叹了一口气,蹲下了身子抱住慕乾:“大小姐现儿心情不好,你要体谅她。”
慕乾眨巴眨巴了眼睛:“王妈妈,我知道了。”
暮色迷离,氤氲的暮霭将慕府团团笼住,那繁枝茂叶随着秋风不住摇摆,不住的有残枝落下打在窗纱上,“扑扑”作响,好像有人在叩击窗棂一般。
“妈妈,快去看看,是不是大小姐回来了?”
慕夫人半靠在床上,脸色苍白,一双眼睛里全是期盼,盯住门,没有半分放松。
“夫人,”那妈妈转身回来,脸上全是失望:“不是,是树枝打到窗棂上头响,外边已经起了西北风,树枝树叶落了一地。”
“哦。”慕夫人有气没力应了一句,怏怏闭上了眼睛。
她今日卯时生下了女儿,迷迷糊糊睡了好几个时辰,到午时才醒过来,奶娘抱着小女儿到她面前来看,笑得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夫人,看这肌肤,真真跟粉团子一样,长大了定然又是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
慕夫人淡然一笑,心中虽然欢喜,可却还是有些惆怅,这是她的次女,她的长女呢?她摸了摸盖在身上的红绫薄被,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从心底浮起,渐渐往上升着,一直到了喉咙口,忽然的一阵甜,张开口,一朵殷红从朱唇里喷出,落在地面上,恰似一朵娇艳的梅花。
“夫人!”旁边的丫鬟婆子大惊失色,纷纷涌了过来:“夫人,你怎么了?”
“去,让人去宫里送信,让大小姐回府一趟,我想让她见见新添的妹妹。”慕夫人捂着胸口,只觉得阵阵绞痛,无论如何,自己也得要找借口让瑛儿回府一趟,这么多日未见她,实在是日子难熬。
慕华寅知道慕夫人心中挂念慕瑛,沉吟一声,决定让管事带着慕乾进宫一趟,赫连铖的伴读一句选定,乃是高太后娘家侄子高启,慕乾进宫的危机暂时已经解决,今日便让慕乾进宫去喊慕瑛回府,一来可以安抚慕夫人的心绪,再来也能看看皇上与高太后的反应。
“乾儿怎么还不回来?”慕夫人喃喃了一声,睁开眼睛,失神的看着隔在床前的一扇屏风,上边用浅碧色的纱绷紧,绣着四时行乐图,透过那薄如蝉翼的绿纱,能看到外边走动的人影。
“母亲,母亲!”
“乾儿!”慕夫人来了精神,眼睛发亮:“乾儿你回来了吗?”
☆、第 11 章 莲子心中苦(三)
靠着墙有一扇落地的多宝格,上边陈列着古籍书卷,精巧的古玩,最中央陈列着一把宝刀,黄金刀鞘,把手上镶嵌着数颗红色宝石,熠熠生辉。
慕华寅负手而立,一张脸正对着多宝格,眼睛一动也不动,彷如死物。
“老爷,看起来大小姐颇有怨怼之意。”李管事弯腰回话,脸上有惶恐之色。
“你去罢,我知道了。”
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异样,李管事松了一口气,半弯着腰慢慢的退了下去。
“孽女!”书房的门才轻轻关上,慕华寅就一拳打在了多宝格上,陈列着的各种宝物随着这一拳摇晃起来,有几个盒子沿着木板朝下滚落,掉到了慕华寅脚边。
送她进宫,是希望她为慕家添上自己的一份力气,身为他慕华寅的长女,即便是为了慕家而丢了自己的性命,也是她的荣光,为何她却这般排拒?
进宫也不是一件坏事,若是能应了那紫微星动的征兆,将来她可做到一国之后,这是多少人想要而不得的,慕华寅怔怔的望着多宝格上那把黄金刀,伸手取了下来,猛的将刀子抽出,寒光一闪,刀锋如雪。
她是不会理解自己的苦心了,自己还不是为了整个慕氏一族?还不是为了她的荣华富贵?只可惜她一点都不领情,枉费了自己以前的一片父爱。
只是……慕华寅皱了皱眉头,婉恬还在等着慕瑛回府,这是一桩麻烦事。
慕华寅拿着黄金宝刀虚空一劈,凌厉的寒风飒飒,在耳边一声脆响,他翻腕一扬,宝刀出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入刀鞘之中。
“这局势,全由我掌控,就如此刀!”慕华寅得意一笑,将黄金宝刀放回多宝格上,挺直了脊背,大步踏出。他走路的姿势很利落,虎虎生风,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痕迹,毕竟,自小就跟着父亲习武,已经三十多年,这步子不可能绵软无力。
天色已经沉沉,慕府到处都点上了灯,红色的薄纱笼着灯火,延延绵绵,好似一条长龙一般,绕着院墙,勾勒出层层叠叠的影子。明亮的走马灯在不住的转动,照出了慕华寅那张犹豫的脸,他站在走廊上边,看了看窗纱上照出的黑影,彷徨片刻,还是身手推开了房门。
“老爷安好。”丫鬟急急忙忙朝内室走了过去:“夫人,老爷过来了。”
慕夫人一只手揽住慕乾的肩膀,眼圈子红红,听着丫鬟的声音,赶紧拿着帕子擦了擦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乾儿,在你父亲面前别多言,知道否?”
“为什么?”慕乾睁大了眼睛,嘴里嘟嘟囔囔:“母亲,我想问问父亲,什么时候将阿姐接回来,今日她那模样一点也不开心。”
“别说了,别说了。”慕夫人只觉得心如刀割,手心手背都是肉,慕瑛是她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又精心呵护照顾着带到这么大,如何舍得见她受苦?此刻她心中也有些埋怨慕华寅,夫君难道就想不出别的推拒的法子,非得让瑛儿进宫?
“婉恬。”慕华寅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快步走过来,看了看慕夫人的脸色:“怎么了?为何有不悦之色?”
尽管慕夫人擦了眼睛,可那红红的眼圈却不是这简单的一擦便能抹掉,她抬眼怔怔的望着慕华寅,声音凄婉:“瑛儿,没有回府。”
“父亲,你去求太后娘娘,将阿姐接回来吧。”慕乾可怜兮兮的靠着那张床,不敢上前抱住慕华寅,但眼睛里全是希冀。
“她刚刚进宫十多日,是不方便回府。”慕华寅没有理睬慕乾,只是弯腰握住慕夫人的手,轻声道:“你放心,过些日子她自然会想通回来的。”
“夫君,十月初十便是瑛儿的生辰。”慕夫人眼眶里沉沉的坠着眼泪,在微黄的灯影中闪闪如冰晶,看得慕华寅也忍不住动了动怜悯之心,方才一直坚硬如铁的新肠渐渐的软了下来:“到了那一日再说,若是灵慧公主不肯放她回来,咱们就去宫里看她。”
慕夫人点了点头:“好。”
再怎么样,慕瑛也是她的孩子,在出阁前每一个生辰,她都要与自己的孩子在一起,看着她舒展的眉目,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感受着她一日日的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