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萍嵋 第142节
林淑妃想起了一个人,此人消息灵通,颇有些手段,嘴巴严实,刚刚接任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一职,深得皇上信任,正是厂公怀义,有他暗中查访,到底谁在说谎就一目了然了。林淑妃找来怀义,以家事相托,说道:“后妃不得干政,朝上的事情本宫不管的,就是娘家闹到了公堂之上,个个都说自己委屈,劳烦公公查一查,这里头到底出了什么事。”安泰帝不许后妃问政,淑妃先撇清说只是家事。其实她担心的是冰糖单纯没有心机,被政敌利用,说一切都是哥哥安排下来的,但是哥哥已经故去,死无对证啊。
怀义心里明镜似的,说道:“小事一桩,包在咱家身上,能为淑妃娘娘解忧,这是咱家的福分。”
这事落在了怀义手里,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即使林大人确实无辜,也会被怀义往实里做,他很乐意把林大人弄下台,扶持一个自己人当鸿胪寺卿,就能放心的把崇信王从朝鲜国接过来了。怀义不仅仅查出林大人夫妇狼子野心,算计孤儿寡母产业,甚至还挖出了猛料——林夫人收买了伺候糖果儿的奶娘,要她伺机投以慢性的毒药,以方便霸占家产,人赃并获,毒药也在林夫人陪房去外地买的。
林淑妃看见陪房的供词,里头还说以前父母流放时,林大人也买通了押送犯人的狱卒,在饭食里做了手脚,导致父母在半路上就去世了,时隔多年,手法依旧如故,林淑妃怒火攻心,眼神如三九寒天般冰冷。
林大人失去了淑妃的支持,加上安泰帝也厌倦整日在朝堂上听到叫骂他的声音,干脆推出去平众怒去了。林大人被革职查办,树倒猢狲散,各种旧仇人纷纷递上状纸证据,争相去咬林大人,林夫人向宗人府递了帖子,求见淑妃娘娘,始终没有回应。意识到大事不妙,干脆脱簪待罪,跪在冰糖家门口,求她看在同族的份上,进宫向淑妃娘娘求情。可是到了门口,看门的老苍头说女主人带着孩子回老家金陵了。林夫人顿时绝望的瘫倒在地。
林大人最后被判了斩首,家产被抄,家眷皆发卖成了官奴,林家从此一蹶不振,真是看见他起高楼、看见他宴宾客、看见他楼榻了,一生算计经营,终究一个土馒头。
冰糖带着孩子们先回到金陵,给父母祖先上了坟,然后乘船一直南下,夏日江面上依旧凉爽,冰糖在甲板上陪着女儿玩耍,半蹲在地上,张开胳膊笑道:“乖木枣,快叫娘,娘这里有糕饼吃。”蜜枣儿快步跑过去,踉踉跄跄似乎要摔倒,哥哥糖果儿忙过去牵着妹妹的小胖手,说道:“娘,我们为什么要改姓木了?姓林不好吗?”
冰糖摸了摸儿子的头,看着滔滔江水说道:“你爹爹和姑姑以前也姓过木的,那个时候的日子比较单纯,娘很怀恋那个时候。后来姓了林,很多东西就慢慢变了,有时候娘看着你爹爹和姑姑,觉得好陌生,明明还是那个人,壳子也还在,就是里头变了样,娘不喜欢姓林的人。还是姓木好啊,姓木的姑娘乐善好施、正直刚强,她会攒了月钱给孤儿们买包子衣服,分得清是非对错,嫉恶如仇;姓木的男子知恩图报,勤快善良……”
冰糖带着孩子们去了蜀地,定居成都,再也没有踏入京城半步。
林大人倒台,鸿胪寺卿换人,为了争夺这个位置,各方势力还是新一轮的角逐,朝廷风向是风云突变,安泰帝的病情一直没有气色,反而积劳成疾,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时常好几日都病的上不了朝,都到了这个地步,即使嫔妃肚子大起来了,也没人相信是龙种,群臣见这个势头,议题从立东宫太子,直接变成了谁来接替皇位!
要当皇帝,年纪小的肯定不成,主少国疑嘛,而且皇帝年纪小,很容易出现后宫和外戚干政的现象,影响文官集团的利益,当年东海之变,就是因朱思炫年纪太小了,太后不得已才立了他为太子,和内阁将安泰帝推上皇位,以力挽狂澜,救大民于水火。要找个年纪相当、懂得政治,能坐稳皇位的,在血缘上接近的,最合适的莫过于南宫里的顺王了。
可是安泰帝连朱思炫都容不下,如何能禅位给顺王?安泰帝拖着病体上朝,看着群臣们为了利益已经开始站队角逐,各怀鬼胎,而自己的心腹已经所剩无几,臂膀一个个的断了,明知自己最厌恶顺王,大臣们却不厌其烦的提起那个该死的名字!
顺王!顺王!他怎么总是不死呢!连我的儿子都被他熬死了,他还在南宫活的好好的!安泰帝木然的坐在龙椅上,看着群臣唾沫横飞的争论着。
内阁大臣刘大人说道:“复立顺王之事万万不可!顺王在位二十余载,顽劣不堪,放荡不羁,毫无政绩,不堪为君主,执意坐海船去南巡,结果酿成东海之变的大祸!文武大臣死伤惨重,大明水师几乎全军覆没,至今都没有恢复元气,此等君王,是我大明祸患的根源,如何能再立他为皇帝?继续祸害百姓?我朝宗室有十万之巨,臣请另选贤良的藩王。”
刘大人是帝师,也是安泰帝提拔上来硕果仅存的内阁大臣了,自身两榜进士出身,以前也官居二品,同年同党座师学生者甚众,加上祖先诚意伯文成公刘基的威名,在朝中也笼络了一批大臣,说话颇具份量。安泰帝已经绝了子嗣,仇视顺王,宗室各个藩王的心开始活泛起来了,不少人暗中派遣使者接触这位阁老,毛遂自荐,想要当皇帝。
刘大人的堂孙女是皇后,加上这几年替安泰帝做了些阴损之事,他也是不愿意见顺王继位,极力建议从成年藩王中挑选贤德之人,无论是谁上台,他凭借拥立之功,将来做到内阁首辅大臣都指日可待!刘大人此话一出,呼应着甚众,纷纷说顺王不贤德,不堪为君,宗室人才济济,何不另选之?
这时户部右侍郎出列说道:“顺王在位二十余年,四海升平、人民休养生息,鳏寡孤独者皆有所养。顺王南巡,是因开海禁之后倭寇平息,福泽百姓,安居乐业,朝廷赋税成倍的增涨,弥补了以前的亏空,国势为之一震,顺王想要去江南体察民情,才决定亲自去巡视一番。至于为何坐船南下,是因从运河南下所费甚众,沿途官员都要送礼设宴接驾,甚至有人乘机索贿送礼,乌烟瘴气,这一去一回,必定劳民伤财,顺王体谅百姓疾苦,所以才决定坐大海船南下,这正是顺王的英明之处啊!”
“东海之变是红毛番垂涎我大明繁华,想要凭借船坚炮利来抢占之,这正说明顺王治理的功绩啊,民间有句话极有道理,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东海之变,大明损失惨重,或许有顺王急功近利之过,可纵使如此,也是瑕不掩瑜的。臣以为,万万不可因东海之变,而抹杀顺王的功绩啊!连圣人都有缺点,一国之君日理万机,当然不可能是完人,一点错误都不犯啊!皇上对我们这些大臣们宽厚仁慈,就是三年一度的考核得了下等,也会再给一次机会改过自新不是?只要下一次考核得了中上,还是会留任甚至有升迁的机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皇上对我们如此宽容,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要投之桃李,报以琼浆,对一国之君也要宽容,容忍国君犯错啊!”
右侍郎一番话,句句都是恭敬直言,却暗中指责刘阁老太过狭隘,对上苛刻,并且把顺王树立成明君典范,一看就是专业洗地三十年的,一张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不当御史太可惜了。倘若此时顺王在朝堂上,估摸也会脸红,其实当年他选择坐海船南下只是觉得好玩,运河一路的风景他早就看腻歪了,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干过,天上海鸥飞翔,水里海豚逐浪,新鲜着呢,每次听到沈今竹讲述海上的趣事,他就遐想不已。在位二十余年,不拘小节,是一边玩着一边当皇帝,有时候甚至本末倒置,一心扑倒玩乐上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臣们连续两三个月看不见皇上的都有,甚至还一度下江南微服私访。
小事乱来,大事倒是一般都不糊涂,司礼监和内阁都能掌控的住,能够推行自己的治国方略,监视藩王,辖制宗室也做的不错,总之帝位稳固,也混了个仁慈的好名声,他那么忌惮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也都封了富庶的好地方要他们去就藩。郑恭王谋反,他能果断的喀嚓掉,子嗣也默默的弄没了,斩草除根,丝毫不拖泥带水。闵福王当王爷时名声甚佳,是出了名的贤王,孝顺儿子,连太后都偏爱这个和她没有血缘的儿子,顺王内心忌惮的要命,还不是照样笑嘻嘻的面对,对这个弟弟各种优待,暗中派东厂密切监视。
顺王是该仁慈的时候仁慈,该下决心时杀伐决断毫不留情,为君者定当如此。这一点和顺王相比,安泰帝就落了下乘,他勤奋爱民,中规中矩,从不懈怠,可是当皇帝和当王爷是不同的。安泰帝积劳成疾,却到了如今众叛亲离的地步,还没驾崩呢,群臣就开始另起炉灶了。要是换成以前的顺王,谁敢如此?
廷议的两拨人马就顺王以前是否是明君开展了激烈的争论,这时有一个御史站出来说了一句:“父有天下,固当传之于子,太子薨逝,遂知天命有在。顺王君临天下二十余年,是天下之父也,如今天下盼望父归,请皇上禅位于顺王!”
☆、第195章 求不得饮鸩不止渴,老朱家有郎初长成
太子尸骨未寒,这句话对于一个刚刚失去独生子的父亲而言,真是太虐了。“太子薨逝,遂知天命有在”这意思就是说你当爹的倒行逆施,报应到了你儿子身上吧!你看看,东宫刚刚易主,就降天谴,发生了王恭厂大爆炸,南宫的顺王安然无恙,你儿子却死了,这是老天的意思啊!赶紧顺应天命禅位给哥哥吧!
这个御史长了个黄蜂嘴,蛰一口让人疼一辈子,安泰帝气得一口咸腥涌在咽喉,强忍着没当场吐血,一旁的怀义心领神会,递过一杯参茶,安泰帝一口气喝干了,才将这口气咽下去,他坐在龙椅上瑟瑟发抖,指着出言不逊的御史说道:“拖下去!廷杖八十!”
黄蜂蜇人,失去了尖刺的黄蜂也同时丢了性命,很少有人能熬过八十廷杖,安泰帝盛怒之下,掌刑的锦衣卫不敢来虚的,挥着棍子打下去,到了四十御史就没有声响,安泰帝并没有叫停,八十廷杖打完,连皮肉骨头都碎在一起了。
在血腥的震慑下,群臣不敢再出声,安泰帝看着锦衣卫将死人拖走了,阶下猩红一片,被拖拽了很久都还有血渍,原来一个人身上有那么多血啊!朝廷上鸦雀无声,终于耳根清净了,可是安泰帝并不觉得满意,相反,有一股莫名的悲哀几乎要将他淹没了,此时他似乎灵魂出窍,听见自己用没有温度的声音说道:“谁再提复储之议,先廷杖八十。退朝。”
群臣看见阶下拖曳的鲜血,心中顿时胆寒,又有些希望。毕竟复储之议是将废太子重新立为储君,并没有说提顺王为君之意。不过如此一来,在朝鲜国的崇信郡王何时才能回来呢?如今这个风向,还是不回来为好,瞧见安泰帝的神色,似乎要把崇信郡王弄到地宫和太子作伴啊。
入夜,安泰帝突然去了林淑妃的翊坤宫,淑妃很是诧异,自从太子崩天,安泰帝夜间就一直独处,连皇后送的夜宵都不碰,听闻皇上今日早朝又受了气,传唤了太医把脉,这会子怎么想起来翊坤宫了?
淑妃在烛光下对着一些小衣服,怀恋着早夭的太子。听说皇上马上就到,心下诧异,沐浴更衣依旧来不及了,宫人们给她理了一个晚妆,夏天栀子开的正好,堆云般的发髻上攒了一对纯白幽香的栀子花。林淑妃看着镜中的自己,依旧美丽婉约,仿佛时光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只是那双眼睛变了,古井般幽深,连自己都看不透。
正思忖着,周围的宫人不知何时都退下了,安泰帝缓步向前,也看着镜中的淑妃,脱下庄重宫装还有繁重头饰的女子清丽脱俗,犹如在太湖初见时的模样。那时候他还是没有什么烦心事的逍遥闵福王,和她一见钟情,这个女人生下了他唯一的子嗣,也是毕生最大的痛楚。
已经被廷杖打成肉泥的御史那句“父有天下,固当传之于子,太子薨逝,遂知天命有在”在脑中挥之不去,不停的重复着,安泰帝心如滴血,难道这真是天谴吗?不!我是真龙天子,天下万民都臣服在我的脚下,谁能决定我的命运?
安泰帝走到林淑妃身后,抬着她的下巴仔细看着,儿子大半都像母亲,太子的眉眼和林淑妃有些相似,安泰帝贪婪的在淑妃身上寻找着太子的影子,眼神变得迷离狂乱,吻上了淑妃的唇,淑妃一边回应着,一边暗想皇上不是有不举的隐疾么?她献给那么漂亮的美女都被迁怒血染龙床,今晚这是——
安泰帝将林淑妃报到床榻上,他身体不好,林淑妃最近也消瘦了不少,勉强能抱得动,滚在床榻上,两个同样悲痛绝望的人紧紧拥吻在一起,犹如初见时般的热情,似乎这样就能温暖凉透的心,衣衫渐渐褪尽了,林淑妃感觉身上的龙体并没有任何惊喜的变化,顿时心慌起来了。
安泰帝身体一滞,眼神更加疯狂,他打开一个小匣子,里头静静的摆放着十颗红色的药丸,散发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异样芳香,林淑妃觉得有些眼熟,安泰帝的手伸向小匣子,碰到药丸时稍微顿了一顿,而后拿起来含在嘴里,生生的咽进去,又朝着林淑妃俯身而去。
这——是红丸!是刘皇后以前秘密配置的红丸!这种药不仅仅是春药,而且还掺着致幻的五石散!林淑妃猛地想起来了,她不敢推开药效已经发作的安泰帝,只是低声说道:“皇上,不可以的,这样伤身。”
安泰帝脸上有种诡异的微笑,说道:“朕的心已经伤的千疮百孔,这药能给朕暂时的慰藉,伤身怕什么?倘若老天垂怜我们,或许能再给一个和太子相似的儿子呢,萍儿,你再给我生个儿子好不好……”
次日一早,安泰帝按照早朝,看起来红光满面,精神很不错。一旁服侍的怀义心中暗道:看来昨晚用上了红丸,皇上是拿命来搏子嗣啊,或许这是最后的疯狂了,这红丸药性猛烈,安泰帝的身体会跨的更厉害,服用的剂量也会越来越大,有些事情要开始谋划了……
安泰三年,夏,朝鲜国都城汉阳(现在的首尔),朱思炫住在孔家的宅子里,孔家人虽然在两百年前就跟随鲁国大长公主到了朝鲜,和两班贵族通婚,但是语言和生活习惯都没有改变,衣着、家具都是从大明采买过来的,坐卧都是椅子和床铺,虽然无法和东宫的时候相比,但是东北黑山县的临时“郡王府”要舒服多了,如今是盛夏时节,朱思炫书房里摆放着冰盆,窗外也有仆人举着长杆沾着蝉,尽量让朱思炫过的舒服一些。
不过少年心思的朱思炫并不想待在这里,他歪缠着沈今竹,“表姨,你要去日本国了,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还没坐过大海船呢。”
沈今竹眼睛盯在账本上,日月商行的海外生意还在继续,在朝鲜有人参、珍珠、铜器等买卖,说道:“海上风险大,你忘记顺王是怎么失的皇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想坐海船可以啊,我的船载着你去海上转一圈。”面对朱思炫这种半大少年,沈今竹说话就不客气了,直接戳到死穴,用顺王当例子,免得熊孩子到处乱跑。
提到父王,朱思炫果然消停了一会,还是不甘心,说道:“我和父王不一样的,我流亡海外,皇上和宗室们都不希望我回去,希望我回去的人又怕我死在路上或者被囚禁,所以没有人打我的主意,才不会在乎我去那里呢。我不想终日都跟着孔家人看书学习,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想着跟着表姨坐着大海船,看看外面的世界。”
沈今竹放下账册说道:“每个人身份不同,要做的事情就不同。我的任务是赚钱养活手下一帮人,让他们帮忙实现我将日月商行孔方兄旗帜插遍这个世界所有港口的愿望,所以我要奔波在海浪之中,即使遇到天灾*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在追逐梦想的路程中死去,总比躺在床上睡大觉做白日梦,然后感叹时不待我强罢?死而无憾矣。可你和我不同啊,你身上肩负着好多人的希望,你最主要的任务是保命,学习做一个君王。”
朱思炫有些气馁,说道:“表姨怎么说的和几位孔先生一模一样。”
沈今竹笑道:“那你希望我怎么样?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么?呵呵,那我和以前你父亲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怀安有什么区别呢?你现在觉得难受就对了,学习和成长本来就是克服自身惰性和欲望的过程,你现在没有资格为所欲为,别想和我谈条件啦,我不会同意的。”
一听这话,朱思炫倍受打击,说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沈今竹想了想,说道:“就像你父亲那样的人,也是登基七八年后才开始慢慢任性起来,你估计需要更久的时间。问这些做什么?脑子里想什么坏事呢?”
朱思炫小脸一红,不说话了。这时外面的夏蝉已经被驱散了,世界顿时清净下来,有琴鼓之声穿过紧闭的窗户传到室内,沈今竹听着琴声,隐隐中好像是缠绵之意,眉头微蹙,她推开窗户,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但见庭院假山凉亭处,有一个穿着红衣、梳着长辫的女子在演奏朝鲜国的伽倻琴,这种琴和大明的古筝相似,女子坐在凉席上,膨胀的马尾裙如一朵红莲般铺开了,越显得娇小玲珑的身段如花蕊般柔美娇羞,朝鲜国女子的上衣非常窄小,胸脯显得十分挺立,少女将伽倻琴的琴头搁在膝盖上拨弄着,虽只是看到一个侧脸,也十分惊艳了,一副我见犹怜丽色。
朱思炫也走到了窗户边上,见沈今竹看着弹琴的少女出神,便说道:“表姨喜欢听伽倻琴?这首曲子叫做《春香谣》,好像是述说少女闺怨的曲子。”
沈今竹目不转睛的看着少女,问道:“哦?你好像对这里的乐曲很熟悉?”
朱思炫摸着额头说道:“因为我经常听啊,时常偶遇各种女子弹琴吹箫、还有打秋千唱歌的,刚开始不懂,听多了就记住了。”
沈今竹诧异问道:“还有打秋千唱歌的?”我才去了一趟琉球国,回来时这半大小子已经成了唐僧肉,人人都想啃一口,这小鲜肉嫩的,怎么下的了嘴啊!沈今竹上下打量着朱思炫,第一次按照男人而不是男孩子的目光来看面前半大的少年,刚满十二岁朱思炫身材挺拔高挑,已经长齐沈今竹的耳朵了,相貌俊秀,一双眼眸纯净如海水,老朱家的祖宗朱元璋相貌是凤阳老农民,但是经过两百余年各种美女的基因重组改造,到了朱思炫这里,已经成功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了,一副皮囊生的着实耐看,加上龙子龙孙的矜贵之气,这个半大少年很有些让人挪不开眼睛呢。
朱思炫被看的脸红了,浑身都不自在,但是心中又隐隐希望沈今竹继续看着他,他点头说道:“是啊,这里女孩子平日消遣的玩意儿不多,特别喜欢打秋千,不似大明的女子坐着,她们都站在秋千上飞荡着,就像天上的云雀般。”
似乎为了印证朱思炫的说法,远处一颗古槐树下的秋千架开始有少女打秋千了,少女如银铃般的笑声盖过了凉亭的琴声。朱思炫指着打秋千的少女说道:“我没说错吧,表姨你看,真的像飞鸟一样。”
宽大的马尾裙被荡的飞起,露出白绫长裤还有绑在脚踝上的布袜,真是青春逼人啊,沈今竹突然感到时光在流逝,以前她十来岁,还是个叛逆少女时,也曾经在瞻园这样打过秋千,甚至借着秋千的势头,在半空中跳下去,落进了湖水中,砸在了在水里摸鱼的徐枫,徐枫恼怒,两人在水里打了一架。岁月蹉跎,她都二十一了,如今的沈今竹可没有这个闲情逸致疯玩打秋千,那些旧时光一去不复还,像现在这样触景生情,会偶尔回忆起来,但是大部分都会慢慢遗忘。
沈今竹看着打秋千的少女,心中一阵唏嘘感慨。朱思炫问道:“表姨要不要去打秋千,我在背后推着你。”
沈今竹猛然从记忆回过神来,说道:“不用了,现在不再用打秋千来消遣,这些个女孩子,你觉得好不好看?”沈今竹在各种道上混的久了,心中各种阴谋论调,何况朝鲜最喜欢做这种暗戳戳的阴谋,看见朱思炫年纪小,定力差,懵懵懂懂的,就安排燕环肥瘦各种样式的美女环绕在周围,即使不能临幸成事,也能引得朱思炫情窦初开,来个千里姻缘一线牵,将来宫里头出现几个异国嫔妃,或许能生下有朝鲜血统的皇子呢?到时候就可以理直气壮的说大明是他们朝鲜的了。
朝鲜国是有“前科”的,经常往大明的皇宫进贡各种美女,大明皇帝都收了,甚至有过朝鲜国的宠妃,不过为了子嗣的血脉纯净,无论这些嫔妃多么受宠,最后都没能生下子嗣。太祖爷朱元璋就下过旨意,说“去年你这里敬献的女子,胖的胖、麻的麻、矮的矮、都不甚好。只看你们国王敬心重的份上,朕封妃的封妃,封美人的封美人,封昭容的封昭容,都封了也。如今若有寻下的女子,多便两个,少则一个,送将过来便是。”
朝鲜绝对不敢真找些芝麻饼子脸的来应付这个一代雄主,都是从两班贵族里寻的世家美女,这些朝鲜女子都受过良好的教养,读书识字,一些还当了宫里的女官,朱元璋是故意贬低的,他亲子义子
一大堆,不想和异国女子生孩子罢了。
看着一脸懵懂的朱思炫,沈今竹顿时觉得他就是三界人仙妖都馋涎的东土大唐胖和尚唐僧,而且自己是保护唐僧的孙悟空!这些人为了算计太没下线了,朱思炫才十二岁啊,就对他施展美人计,若真上钩了,后果不堪设想。诱惑的破了戒,这经书取不到了。
沈今竹问这些女子是否美丽,朱思炫心里捉摸不透,便如实说道:“好看,不过没有表姨好看。”他说的是真心话,世间美女如此多,他或近或远的欣赏,但是表姨却是独一无二的,唯有她的美丽会让他心慌脸红。
但是沈今竹心中大呼:坏了坏了!这臭小子不仅喜欢看美色,还会说谎了啊!我最美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这些少女都娇俏可人,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朝鲜国布下天罗地网美人计,看着满园鲜花绽放,沈今竹实在放心不下,她历经世事,练就一双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能瞧出蹊跷来,关键时刻能反攻自保;但是朱思炫还是一出事就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大喊“悟空,救救为师”。即使朱思炫扛得住诱惑,但是万一对方使出投药等下作伎俩算计呢?
孔家人在朝鲜国世间太长了,立场模糊摇摆,不能完全信任。沈今竹斟酌再三,决定将朱思炫带在身边,京城那边传来消息,安泰帝用铁血手段禁止大臣们“复储之议”。局面会再次僵持,京城不会有使团来迎接朱思炫。
三日后,朱思炫登上了日月三号大海船,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朱思炫不愿在船舱里待着,整日在甲板和水手们在一起,学了些操控船帆之术,暑天阳光毒辣,晒的黑黝黝的,沈今竹看着迅速黑瘦下来的朱思炫,不禁想起了自己八岁时和家人不合,离家出走,偷偷跟着三叔跑到海船的货仓里藏着,过了三天食物和清水都吃喝完了,确定海船已经远离了京城,无法返航,才在货仓里大声尖叫,引水手来开门查验,和三叔团聚了,那时自己也是头次做大海船远航,和朱思炫一样的兴奋,整日都在甲板上暴晒,回家时黑成一个小煤球似的,祖母又心疼、又怨熊孩子淘气,后来去了瞻园,被绑架发现徐家的金书铁卷,人生轨迹从那个分岔路走进去,离名门淑女的路线越来越远。
那时候的自己,如何会想到有“拐”了旧太子远航的那一天?命运真是不可捉摸啊,沈今竹看着夕阳西下,朱思炫穿着短衣短裤和一群水手混迹在一起,听老水手们讲冒险故事吹牛,时隔十几年,命运开始了又一次的轮回。
大海船日夜兼程开往日本国,某天半夜,沈今竹被敲门声惊醒,揣着燧发枪起来开门,船长林凤低声说道:“有几艘船在慢慢接近我们,黑夜用望远镜也看不清对方的旗帜,是敌是友暂时分不清楚。已经要水手们开始戒备,来者没有打灯语或者吹号角打招呼,有些蹊跷。”按照海上不成文的规矩,海船相遇基本都会先打个招呼的,林凤多年在风浪中打拼,直觉很敏感,沈家被抄,沈今竹的产业都提前转移了,这一年多来,手下十来艘大海船都由林凤打点运作,生意在海外照样运转。
沈今竹攀爬到瞭望塔上举起望远镜细看,月黑风高,旗帜模糊不清,为首海船的瞭望台上有几个人影,也举着望远镜看着她的方向。沈今竹注目细看,对方瞭望台上燃起了一盏明亮的马灯,几个人影摊开了航海图,聚在一起举着马灯看图。
灯光照亮了其中一人的模样,只是那么一瞬,沈今竹立刻认出了此人,此人风华绝代,令人过目难忘。此人屡次算计过她,几次差点毙命!而且用倾国倾城形容他一点都不为过,因为他的贪婪和野心,大明差一点就亡了国,倾了城——此人就是东海之变的罪魁祸首、当今德川幕府大将军的亲弟弟国千代!
东海之变是国千代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顺便把在大明当质子的竹千代借刀杀人弄死,极力撺掇盟友西班牙公主、葡萄牙女王凯瑟琳,借了西班牙无敌舰队的力量,围歼庆丰帝南巡队伍,大明水师几乎全军覆没。
联军初战告捷,俘虏了庆丰帝,不过后来的攻城战是屡战屡败,最后联军占了海南岛,战况陷入僵持。沈今竹说服当时还是金陵锦衣卫指挥使的姐夫释放了竹千代,并要林凤护送到日本国,继承了幕府大将军之位。竹千代上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宣布和联军决裂,和大明重修旧好,命令日本国的战队和补给船回国。并且宣布弟弟国千代叛国,国千代听到消息后带了死忠们离开了海南岛,从此杳无音讯。
东海之变快要满三年,居然在日本国海域重逢!反正是敌非友,今晚八成有一场恶战了!沈今竹当即命林凤给护航的战舰打出暗语,打开炮口,装入炮弹,随时进入战斗状态。
林凤下达战斗指令,所有人都醒过来了,准备战斗。就在这时,突然闻得炮火轰鸣,国千代所在的
海船被炸断了主帆。林凤诧异说道:“对方还没进入射程,我没下令开火,谁动的手?”
沈今竹也是愕然,随后说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管是谁,能干掉国千代,也是为大明水师报仇了。上去一起围攻国千代的船只。”
☆、第196章 隔三年故人始现身,到陌路黔驴终技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主帆被炸断了,砸向了瞭望塔,幸亏国千代身形敏捷,果断抱着柱子滑到甲板上去,否则就要被砸破了脑袋。国千代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乘着月黑风高夜,偷袭沈今竹的船只、俘虏朱思炫的完美计划出了纰漏。他们还没有发现对方就已经遭遇袭击,可见对手的射程远比自己的舰船要更长些,到底是谁呢?这时林凤已经指挥者两艘战船包抄过来了,形成了合围之势头。国千代看着势头不对,顾不上从沈今竹手里抢到朱思炫了,赶紧命令突围逃走。
可惜他的对手是老江湖林凤和一个抱着复仇目的来的宿敌,双面夹击之下,国千代四艘舰船被炸沉了三艘,剩下的主船也即将沉没了,国千代摇着小白旗大声喊着投降。
林凤看着沈今竹,说道:“要不要留活口?”
沈今竹说道:“先绑过来审问,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他的同党是谁,问清楚了再杀了祭奠大明水师。”国千代这种祸水,肯定是留不得的。
林凤命令手下登船绑人,与此同时,一起合围的帮手也有人登船了,国千代只有一个,两拨人都想要,国千代眼珠儿咕噜一转,笑道:“这位是那里来的英雄?你们要图财,我这里有藏宝图,幕府将军在海外的宝藏都归你们。你们可知那边船上的是哪位?是大明日月商行的沈老板啦!她富可敌国,并且是个大美人,娶回去财色两得。还有,她船上有大明的废太子,相信我,如今大明想要他死的人和想要他活的人同样多,都能出得起银子,抓了他在手,天下任你掌控。你们这笔买卖是一箭三雕啊,真是绝无仅有的运气。”
国千代就是这种无耻小人,我不好过,你们都别好过。我今日是栽了,你们都来与我陪葬吧。财帛动人心,这话还真有效果,当场气氛就变了,国千代得意的抱着小白旗隔岸观火。
正僵持时,林凤回到船上说道:“沈老板,对方同意我们绑走国千代审问,不过要一起审,并且最后要杀了国千代。”
这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沈今竹用望远镜看着对方船上的旗帜,挂着一面“和”字旗,问道:“他们是什么来历?”
林凤说道:“没见过这个名号,估计这两年刚刚崛起的,我们这些年做的是正经生意,不像以前对海盗了如指掌。一般西洋的海盗用骷髅旗,东洋海盗用鬼面旗,唯有我们大明的海盗用平安、或者祈福等旗帜,表示被逼无奈,在海上混碗饭吃,从这面‘和’字旗来看,对方应该属于那种盗亦有道的。”
虽然如此,沈今竹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对方有五条战船,而且配备的大炮似乎是从西班牙人手里抢到的加农大炮,射程很远,从武力上,自己是不占优势的,沈今竹说道:“你去和他们说,我同意,不过审问要在我们的船上进行,他们的人跟着一起来,但是人数不能超过十人。”
“这——”林凤说道:“恐怕他们不会同意。”
沈今竹笑道:“讨价还价嘛,我们先叫个价,他们还个价。毕竟都要处死国千代,我们有共同的立场。”
不一会,林凤又回来了,面色有些奇怪,说道:“他们答应了我们的条件,没有讨价还价。马上就登船了。”
对方如此干脆,沈今竹反而觉得奇怪了,她想了想,说道:“多派些人手上来,防患于未然。”林凤领命而去,约过了一盏茶时间,对方首领带着九个手下登船了,个个都蓄着大胡子,眼神凶狠,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林凤在沈今竹耳边细语道:“这些人肯定是刚下海不久的,故意做出这个样子唬人,老海盗的打扮举止一般比较斯文,一半是海盗、一半是生意人,见人三分笑。”
沈今竹定定的看着为首那人大步走进了,像雄狮般的络腮胡子,遮盖了脸上三分之一的部分,左眼还戴着一个黑色的眼罩。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整个人都沐浴在晨光里,却也驱散不开脸上的阴影。沈今竹说道:“我要和这位大当家谈些细节,你们都在外面先审问国千代。”
朱思炫忙低声说道:“表姨,万一两言不合,他动起手来,你会吃亏的。”
沈今竹说道:“放心吧,至少我们现在的目的是一样的,他不会把我怎么样。”废话,和他斗了那么多回合,我从没吃过亏呢。
国千代被绑成了粽子,捆在甲板立柱上晒太阳,密室内,沈今竹拿着一枚刀片,慢慢靠近了高大魁梧的海盗首领,首领的手搁在腰间的弯刀上,却迟迟没有拔出来防身,沈今竹步步紧逼,海盗步步后退,直至撞到了船舱板壁上,退无可退。
刀片搁在了海盗咽喉处,面对冰凉锋利的刀片,皮肤本能反应是一缩,绷的紧紧的,海盗宽阔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低头看着面前的女子,女子却说:“别低头,会被割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