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女 第7节
“那就歇会儿,等天黑了,更热闹。”李乘风似也有些醉,她直起身看向不远处的高台,神情里有炫耀的意味,仿佛那已是她的领地:“登上去,你就能看到长安最大的灯轮。”
二十丈高,衣锦绮饰金玉,灯有五万盏,大约是开国以来最大的灯轮。
如此奢侈,是女皇执政几十年间从未有过的先例。此次寿辰由李乘风督办,从头至尾,都隐隐透着属于李乘风的偏好,而这举止中仿佛藏了深意。
她将是新的女皇,她需要拥有全新风貌的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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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一安静等来了夜晚,承天门前已是残羹冷炙一片。朝臣使者皆散去,或回家,或簇拥上街头,融入更大的欢愉中。
光禄寺官吏和宫人们留下来收尾,李淳一瞥向李乘风的位子,那地方早已经空了。傍晚时她最后一眼看到李乘风,是见她吞下丹药,愉悦地饮下了满满的一盏酒。
李淳一迎着满月,负手登上高台。蕴着酒气的晚风有一点点冷,不断纠缠袍角鱼袋,劝人醉。长安城夜景尽收眼底,她也如愿看到了那座灯轮,人们在偌大灯轮下踏歌,前俯后仰,婉转回旋,似无休止。
人世也是一样,反复其道,无有不同。
她算了算时辰,走下高台进得承天门,回宫给女皇请礼问安。
女皇的寿辰还未结束,对她来说,今日就不算完。
内朝的灯火明显比前面要黯淡得多,虽有往来侍卫巡夜,但还是显得冷清。她走得很快,却不期迎面撞上了一名女官。
李淳一驻足,女官亦停下来同她行礼:“殿下。”这女官身上带着酒气,细细分辨甚至还有一些隐秘的潮湿气味。李淳一觉得这气味有些熟悉,但又不太确信。这女官是从何处而来呢?夜色里虽然辨不太清楚她的面目,但李淳一微妙察觉到了她透露出来的一丝局促。
李淳一与这位女官并非初见,先前她为小郡王丧事在宫城内奔走时,同这位女官打过交道。
这位女官当时甚至开口想问李淳一要一张辟邪符箓,不过被李淳一拒绝了。
李淳一知她是女皇身边近臣,官阶虽不高,却接触许多机要。以李淳一的立场,她并不适合与女皇近臣走得太密切,更不能私相授受落人以把柄。
“殷舍人。”李淳一客套回礼,“是要回去了吗?”
“是。”女官低头应道。
“夜路小心。”李淳一随口叮嘱。
女官“喏”了一声,低头快步离开。就在她脚步声即将消失之际,李淳一面上忽闪过一瞬恍然,那气味——
她霍地转过身去,却不见了那女官身影。
此时有侍卫走来,领头朗将同她行礼,问:“殿下可是前来给陛下贺寿的吗?”李淳一颔首。朗将道:“夜路不安全,末将奉命护送殿下。”李淳一便只好按捺下心中汹涌揣测,与卫队同行。
朗将送她至殿门不远处,便躬身告退。待他们走后,李淳一刚转过身,黯光中却有一名小内侍不长眼睛似的冲了过来,突然得几乎将她撞到。然就在她恍惚之际,手心里却忽被塞了一张字条。
她被吓了一跳,站稳后连忙转过头,那内侍却如鬼魅般消失在了夜色里,而她甚至没有看清楚他的脸。
她低头搓开那字条,黯光中只模糊看到一个“忍”字。她心跳得厉害,黢黑深宫中这突如其来的、不知善恶的提醒,又踩在这个时间点上,让她进退维谷,也令她嗅到了一丝莫测的恐惧。
然这时殿门外的内侍已是宣她进殿,庑廊宫灯昏昏沉沉,一副浓浓疲态,又压抑着几分厌倦。她手心那张字条像热炭般烫人,脊背却冒冷汗,每一步都走得心有余悸。
此时的女皇阖目独自坐着,头风欲再发作,这无休无止的疼痛快要将她折磨疯。她呼吸声有些沉重,殿里熏香燃出逼仄的味道来,每一个角落似乎都藏着怒气,一触即发。
李淳一进殿之际,恰遇这一幕。
她跪伏下来,循礼恭贺寿辰,随后抬头,女皇却像蛰伏的兽一样忽睁开眼,抬手极狠戾地给了她一巴掌。
作者有话要说:某中书侍郎V:
①唐·张鷟《朝野佥载》卷三“睿宗先天二年正月十五、十六夜,於京师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衣以锦绮,饰以金玉,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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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帝王心
突如其来的耳光怒气冲冲,李淳一被打得头昏耳鸣。回过神她才察觉到钻心灼人的痛,那痛从面颊烧起,窜入耳蜗深处,尖锐噪音持续嘶鸣。
女皇出手暴虐,戾气比起以前更甚,但使尽力气后再垂下来的手却一直在颤抖。她面色惨白,额头甚至沁出冷汗,起伏不定的胸膛里是满腔怒火,难掩难控。头风又犯,额颞跳痛,血管皮肉都在痉挛,呼吸亦愈发沉重。
她一向定力惊人,但面对令人发狂的疼痛,意识仍展露出了错乱的马脚。李淳一忍下耳鸣与疼痛带来的不适,抬首看她,她痛苦眉目里既有克制,又有厌弃,甚至有转瞬即逝的懊恼。
李淳一捕捉到了这微妙情绪,忽伸手抓住女皇的袍子,继而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那手冷如冰,却反握得十分有力,她抓着李淳一的手指,气力大到似要将其指骨捏碎。这世上疼痛能够传递,有时亦可共担,尽管那可能是平白加倍的痛,但内心却可以得到补偿纾解,或许更容易承受。
女皇痛到目不能视,只隐约感知火光,模糊听到悲伤哭声。那哭声压抑又委屈,好似已将这些年的真心都掏了出来,每次抽泣都如尖利竹签往女皇心窝里扎。
女皇意识几乎混沌,但唯独这哭声在耳畔纠缠不休,格外清晰。对抗耀武扬威的疼痛,等它暂时撤退,也非常耗时耗力。等这一切都缓下来,女皇后背已经湿透,唇色白如纸,她像打完仗一样失力地瘫下来,挺直僵硬的脊背也终于松弛弯曲。
然她内心却一点也不轻松,负疚感与自我厌弃感一道袭来,几乎将原先的愤怒掩盖。她低头瞥见被自己紧紧攥在手中的、属于李淳一的手,眸光陡跳,像丢开污秽之物一样,倏地松开手,甚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她声音沙哑,透着疲倦:“滚。”
然李淳一却伏在地上不动,她的手被捏得几近麻木,又因哭得太久周身疲倦。单薄的肩头因为抽噎而起伏,只有呼吸声响在空旷殿中,愈发低弱。
黯光中,女皇眼神有些恍惚。
远处钟鼓声响,似还有歌舞,而这殿中却只有她母女二人,因为疼痛精疲力尽。
她声音缓下来,显得更无力:“你走吧。”
李淳一起身,再次深伏,弓着身退出了大殿。
宫灯摇晃,连影子也跟着摆动,李淳一转过身,沿着寂寥庑廊前行,等下了台阶,避开了守卫与内侍,她抬手抹掉眼泪,低头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口腔里的伤痛不足为道,耳鸣也不值一提,她更没什么值得哭泣,哪怕挨了耳光几乎被捏碎指头,她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又怎会真正哭呢?
眼泪只在逢场作戏时有用,这是她很多年前就明白的事。
女皇今日流露出来的懊恼与负疚,实在难得一见,但对她来说,却是转机。
她不确定女皇今日这反常到底是为何,但她猜这与她死去的父亲或许脱不了干系。当年的事,宫里人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传言可有数种,但真相却只能有一个。这真相被捂得严严实实,其中情委大约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
她反复筛选确信的部分是,当年直到临盆前一日,女皇与她父亲都十分恩爱,反目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那时她迎着朝霞降生,而她的父亲枕着前一晚的雨夜,长眠于世。
此后她被交由宫人在掖庭抚养长大,而女皇从不屈尊踏足她的居所。
再后来的事,乏善可陈,她没什么心情去回忆。
女皇之后再没有过其他男人。她生命中仅有的两个男人,一个陪着她“长长久久”地走到今日,另一个在风华最盛时猝然离世。而为帝国耗尽一生心血的女皇,如今也只是个孤独的老者,看起来竟有几分孤立无援、大势已去的情状。
李淳一匆匆往回走,她本应该出宫,然她却忽然转了向,快步往东行去。那里有一处小殿,是李乘风少年时期的居所,因有舒适合宜的汤泉池,李乘风如今也常回去小住。
果不其然,此殿今夜不仅有宫灯环绕,内殿的灯也亮了起来,足见李乘风的确来了。李淳一撩袍往上走,却被侍卫拦下:“太女殿下已是歇下了。”
“已经歇下了吗?”李淳一脸上似闪过失望,又朝里瞅了两眼,从袖袋里摸出一小瓶丹药来递过去:“那将这个转交给姊姊吧。”
她的举止俨然是投其所好的天真,身为道士给喜服散的太女送丹药,不是讨好是什么?不过事关药物,侍卫倒也警觉:“此物还是由吴王亲自交给太女殿下为好。”
“罢了。”李淳一说着就要转头走,却有小内侍从里出来:“吴王留步。”李淳一倏地站定,转过身:“不是说姊姊已经睡了吗?”
内侍未多作解释,引她入内才道:“殿下适才在沐浴,不便见外客。”他说罢带李淳一继续往里走,进得一室,便感方寸之间,尽是潮气。
李淳一只在幼年时来过这里。那会儿她身量很小,偌大浴池里全是水,她十分恐惧,但李乘风却笑着将她拎下水,看她扑腾扑腾沉下去,又将她拎起来,捏住她双颊说:“连凫水都学不会,又笨又好看,真是好玩死了。”说完再松手,让她沉下去。
后来她仍不懂水性,但学会了在李乘风松手时屏息沉进水里,这样便不会呛到水,也不会慌张。李乘风不会让她淹死,但看不到她呛水扑腾的蠢笨模样,便觉得没趣,不乐意再玩。
从那之后,李淳一就再没来过这里。但这浴室内的气味,她却记忆犹新。何况就在之前——她在路上碰到那位女官时,就已经复习了一遍这久违的气味。潮湿的,包裹着李乘风一贯喜欢的线香味道,再加上一些更隐秘的、纵情之后才有的气味。
李乘风荤素不忌男女通吃这件事,执事宋珍曾隐晦地与她暗示过。她曾想李乘风或许只是贪恋年轻美貌的身体,但她未料到,李乘风甚至染指女官,而这女官不偏不倚,正好是女皇近臣。
近臣手中握着大量机要,其中甚至包括女皇的起居和医案。
帝王的医案,对储君来说,是绝对的忌讳。
因此李淳一才自觉与那女官保持距离,连对方求一张符箓她都不肯给。
李淳一此时回想起狭路相逢时那女官的局促,甚至觉得那局促中藏着害怕。毕竟在这四处都是眼睛的宫廷大内,与太女密切纠缠,是件极冒险的事。倘若此事败露,不论是对她的仕途还是对太女而言,都极危险。
为何要冒险纵情?这两人又不蠢。但李淳一看到从冷水浴池里走出来的李乘风,便瞬时了然。
李乘风披着单袍,身体很热,因为酒、也因为丹药。今晚几乎所有人都在狂欢,李乘风也不例外,她甚至更欢愉,好像这盛会不属于女皇,而是为她自己庆贺。
医案中有什么了不得的内容吗?除了频繁发作诸人都知的头风,还有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能令她愉快至此、甚至得意忘形呢?
然李淳一思忖之际,李乘风已是压了过来:“你来做什么呢?”
“姊姊。”李淳一背抵着墙壁,退无可退,只举起手里的瓶子:“我知姊姊喜服散,昨日有位练师给了我一些极好的丹药,遂——”
她话还没说完,李乘风却抓过她手中药瓶:“好吃吗?你试过吗?”
李淳一点点头。
李乘风因为药物泛红的脸上浮起淡笑,看起来有些飘飘然。不过她道:“我虽喜欢,倒只是偶尔食之,太热了,你知道我不太喜欢冷浴。”她一挑眉,“骨头疼。”
她气息就在面前,李淳一感到了压迫,这压迫中有恐惧,更有厌恶。
李乘风拔掉塞子,倒了些丹药出来,看着她微笑:“我吃不了那么多,就给你吃吧。”言罢她迫李淳一张嘴,一粒粒地将丹药喂进去。
李淳一身为道士,比谁都清楚这丹药的奥妙。身体会发热,需饮大量的酒,意识会迷乱,渴望更大的欢愉。
这丹药可以带来快乐,但它不过是饮鸩止渴,她从来都不食。
不过现在,她甘之如饴地吞下李乘风喂来的丹药,并在可能会过量的瞬间,偏头拒绝:“姊姊,我想回去了。”
“好。”李乘风迷乱却又别有意味地说,“回府好好睡一觉。”
李淳一迈出殿门时神智还很清醒,她顺顺利利下了台阶,在夜色中继续穿行。有侍卫奉命跟着,送她离宫。归途漫长,药力渐渐发作,她手心开始冒汗,但仍竭力稳着自己的意志,好不容易撑到快要出宫,她却忽闻宫人的尖叫声。
她循着那惊骇叫声看过去,只看到深夜槐柳下挂着的一具女尸。
是殷舍人,是不久前还与她打过招呼的女官。
她甚至叮嘱她“夜路小心”,但她现在只是一具冰冷尸体。
像有当头冷水浇下来,李淳一脊背绷紧,身后却有侍卫催促:“殿下,不早了。”
作者有话要说:某中书侍郎V:厚!居然吃了那样的丹药也不喊窝!
☆、【一一】解谜题
宫城内悄然蓄起了潮气,满月扯过乌云当被,昏沉沉睡去。铃铎声在风里细碎又无节制,尸身上的衣袂飘飘荡荡,李淳一移开视线,踏着夜色出了宫。
宋珍在府中等候多时,早在李淳一回来前,他便得了宫中传来的李乘风手信,叮嘱他“好好服侍”吴王殿下。
在李淳一服食了大量丹药的前提下,“服侍”自然显得别有深意。宋珍当然懂,他不仅明白,且还按照太女殿下的指示做足了样子。于是大半夜,他将府中养着的白面郎君们都召集起来,齐齐候在门口,迎接吴王回府。
李淳一早料到会如此,但她还不至于迷乱。绿叶丛中走过,她最后谁也没有挑中,而是将手伸给了她身侧的宋珍。宋珍心领神会,在一众白面郎君的注视下虚握着吴王的手,行至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