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眼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碗煮好的佛跳墙，是我不久前刚刚煮好的，花雕酒的香气还没有散。

我已经在桌前犹豫了大概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把这碗佛跳墙送进去。

因为这碗饭，是给一个死刑犯吃的。

今天早上董局长让我去采访一个死刑犯，走之前董局长反复嘱咐我一定要注意安全，局长说这个犯人穷凶极恶，他在夜里潜入王家，用鱼叉残忍的杀害了王家五口人。当晚王家除了在县城看病的王老太太之外全部抢救无效身亡。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牢门的时候，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与我想象中完全不同。

他的囚衣呈现崭新的橘红色，但反倒衬得他的皮肤更加黝黑。一口黄牙残缺不全，仅剩的那几颗也长的七歪八扭。古铜色的脸上全是褶皱，一双手粗糙开裂，锯齿状的指甲缝里满是黑泥。大鼻头，小眼睛，看上去就像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

他见我进来，憨厚的一笑，问我：“你就是上头指下来采访俺的记者吗？”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做自我介绍了。

“俺叫葫芦圈。俺不识字，不晓得这名咋写，就记得俺爹还在的时候就这么叫俺。俺估摸着，葫芦大概就是藤上结的那个葫芦，圈大概是小娃娃们玩的那个铁圈圈。”

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名字，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

我放下笔，问他：“你父亲为什么会给你起一个这么奇怪的名字，背后有什么故事吗？是不是葫芦救了你的命之类？”

他挠了挠头，手铐的限制让他的行动十分不便：“俺也不清楚，按理说俺爹还算是个文化人，喝过洋墨水。也就是这点文化人的酸骨头，人家给他指什么活他都不反抗，被弄去挑粪活活累死的。不知道他怎么就给俺起了一个没啥文化的名字，可能是俺们那里贱名好养活。”

我一听乐了：“你爹喝过洋墨水，你居然大字不识一个？那么多墨水没抹一点给你？”

他也乐了：“墨水这东西咋还能传代嘛，况且当时俺爹天天让王家老头赶着干活，和俺都见不了几面。不过这墨水倒是隔代遗传了，俺不识字，俺闺女可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那你女儿为啥没来看你呀，都这个时候了，不来送你吗？”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垂下眼睛：“没了，俺闺女早就没了。”

“俺闺女假期回家的时候，被王家的大儿子看上了。俺闺女不同意，俺和孩儿她妈当然也不同意。”

“但是俺没想到他会动粗。那天俺闺女帮俺收渔网，让王家儿子逮着了，二话不说就要拖俺闺女走。俺闺女不从，他硬拽俺闺女的时候把打房顶的钩子撞下来，碰巧扎到俺闺女头上……”

他开始掩面痛哭：“送到医院的时候就没气了……俺的媳妇接受不了，没几天就和女儿一起走了，就留下俺，就留下俺一个人了……”

“俺妈啥也不懂，当年俺爹挨整的时候王老头总是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侄子来吓唬俺妈，把俺家所有东西都拿走了……结果呢，俺爹被累死了，家里就剩下四堵墙了，王老头家倒是发了财，盖了新房子了。这几年俺辛苦打鱼，好不容易日子好起来了，还讨了老婆，以为可以就这样好好过了，他家孙子又把俺的女儿害死了……他害死了俺闺女，但只判了两年，俺跑遍了所有机关，都和俺说他不是故意害死俺闺女的，可是俺闺女就是没了，怎么也回不来了。”

后面的事，我其实已经猜到了。但他没有停下：“那天王家儿子出狱了，俺看到王家人激动的抱着他哭，他看上去精神很好，他的苦难都结束了，那天正是俺闺女冥诞，他们家却通宵喝酒，他们喝醉了，到半夜还亮着灯。俺就拿了鱼叉……”

他突然什么也不说了，紧紧的抿着嘴，攥着自己的手指。我们都沉默了很久。临走的时候我问他，走之前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他对我说他想吃佛跳墙的时候，我很诧异，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渔民居然知道如此名贵的一道菜。

“这是俺闺女儿回来的时候和俺说的，那天晚上她说回来就给俺和俺媳妇煮这个吃，俺们俩都好高兴的哦……可是她再没有回来。”

从回忆中缓过来的时候，花雕酒的蒸汽已经跑了大半，我端起坛子，准备送给那个男人。

狱警小刘给我开门之前我看到了那个犯人门口贴着的的身份牌，上面写的是“胡禄全”。

可他这一生，无福无禄，就连亲人也未能保全。

我把那碗佛跳墙端给他，轻轻合上门。

狱警小刘看着锁好的牢门，长舒了一口气：“我就怕你心软，把他放了，虽然他确实不是恶人，但我们要担责的……”

我笑着摇了摇头，“我哪有那么傻。”

拍完采访，我靠在监狱走廊的墙上，点了一根烟。刚吸了一口，烟就被一只大手捏走，我抬起头，对上小韩有些愤怒的眼睛。

“吸烟短命。”他一边说着，自己反倒吸了一大口，然后顺手把这支烟掐灭，丢进垃圾桶。

“你让我选这个职业的时候就已经很折寿了，多抽少抽也不差这一口。”我叹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监狱里有点乱，我不放心，提早下班来的。”

“狱警有枪。你来也没太大用，真出事了你也拦不住子弹。”

小韩没吭声，我突然有点愧疚，毕竟他也是担心我才大老远跑过来，我赶紧错开话题：“晚上你想吃什么？”

“刺身！”

……我真怀疑这家伙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蹭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