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刁奴
或许她本来是要抓掌柜的,只因卫赋兰恰在旁边,小姑娘脚下一滑,错手拽住了卫赋兰的衣摆。
雪白的袍脚赫然染上黄垢,湿哒哒的。
卫赋兰来不及惋惜衣裳,他看着追赶而来的壮汉,忽然一愣。
怪道方才他看这人有些眼熟,这不是那日随林府送殡的人吗?
据前两日云招打听来的消息,林家在扬州一贯乐善好施,颇有雅望,林如海在官场也甚为低调。
卫赋兰看去,只见那人面相刁钻,目露凶光,举手投足毫无林氏门风。
没等卫赋兰做出什么反应,旁边人却是一惊。
对着卫赋兰扬起的嘴角立时拉了下来,掌柜对地上的人骂道:“你瞎了眼了!还不快放开!”臃肿的腰背勾起,抬脚便踢。
“求求您,别,别让他带我走!我什么活都可以做的!求求您了!”
卫赋兰扯扯衣袍,这小姑娘真是拽得死紧。
他拍了拍掌柜,把那碟糯米青团放到掌柜手中,蹲下身,手托下颌道,“我可以帮你报官,等官府的人来了,自能说个分明。”
可女孩听到官府两字时,却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
她低下头,没有说话。
“就是就是,报官!报官好啊!有什么冤屈去衙门说,别在我这儿杵着了!”掌柜迫不及待附和。
姓孙的壮汉被云招拦在三步之外,除了掌柜,他面前的两人均是锦衣华袍,比他家上下三代加起来都华贵,尤其后面那位小公子,小小年纪便剑眉英目,气度不凡。
龙隐于市的戏文他见过不少,当然真龙不可能来扬州,但或许是条地头蛇呢?
孙乙不敢张扬太过,以免断了自己的后路。
“也不必麻烦这位小公子,”他抱起手臂,阴鸷的目光攥住女孩,“走,我带你去衙门。”
这下子卫赋兰两条腿都被抱住了。
卫赋兰轻叹口气,站起身,上下打量道:“你是林府做什么的?”
被总角孩童探问底细,孙乙心里窜起一股火,加之对方问及主家,他更添了几分底气。
“我乃京城荣公国府中门子,林老爷是咱们贾家老太太的女婿。”孙乙扬起下巴,“我母照看夫人十年有余,就是林老爷都要礼待我母亲。”
孙乙并拳,做足了谦卑姿态,“这贱婢是小人前几日刚买下来的,她性情顽劣,以致于跑到这个地方来惊扰了公子,还请您通融通融,我这就带她回去,严加管教。”
见云招仍拦在身前,孙乙又向地上的丫头喊道:“死丫头,还不过来!官府明文已将你判给我了!”
他掏出一张叠好的宣纸,捏住两角抖开,展到云招面前,赔笑道:“白纸黑字,官印俱在。”
云招略惊,皱眉望向卫赋兰。
此人是贾家家奴,与林府沾上那么点关系,难怪能在此作威作福。
但不过是只看门狗,也好打发,难办的是他手里的判书。
卫氏一族迁往京城时,留了一支旁系在扬州,自然与扬州知府交好,云招身上的令牌还是扬州府衙的,这牌子既瞒住了他们的身份,不至于过分招摇,还能保他们在扬州行走无虞。
想必孙乙看到了牌子,以为他们是衙门的人。
这时候再拦着,岂非打了官府的脸?
但卫赋兰没发话,云招不会妄动。
卫赋兰感觉到双腿一松,方才还死死抱住自己不放的小姑娘瘫坐在地上,似乎是认命了。
默了片刻,他侧身取过掌柜还捧在手里的糕点,弯腰放到女孩面前,“力气用光了吧?”
他轻声嘱道:“吃吧。”
女孩淌着泪,不明所以地望着他,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什么吃的?
又听他道:“吃饱了才有力气给我干活啊。”
一言石破天惊,大堂内安静了几息,又轰然闹开。
“这是要跟官府作对呀!”
“那个人不是衙门的人吗?”
“说不定牌子是假的!”
“你看到告示了吗?说不定那判决书是假的!”
孙乙猛然向前走了两步,被云招按住肩膀停下。
“你说什么?”他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衙门堂审决断均有记录在案!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卫赋兰轻咳两声,道:“官印我自然认得,我也没说是假的呀。”
“那你什么意思?”
“哦。”卫赋兰一拍大腿,拧起眉,忿忿道:“我就说怎么哪都找不着这死丫头呢,敢情是被拐子贩到扬州来了!”
孙乙:???
云招一听这话,哪还不知道他主子打的什么鬼主意?
他也不拦了,抱起臂应和:“公子,卫家丢了这么大一个丫头,案子放在京城几天了,还没着落呢。”
众人一听卫家,又是激起千层浪。
除了那个迁到京城做了大官的,还有哪个卫家能跟扬州府衙扯上关系?
孙乙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京中卫家丢了人,案子查到扬州,找到人是皆大欢喜,若是找不到呢?
会拿谁问罪?
他看着云招浑不怕的脸,当下明白:这人是带不走了。
孙乙偃旗息鼓,打碎了牙只能往肚里吞,且不论丫头这事是真是假,卫家的人若是非要治他什么罪,他是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怪只怪自己是个没什么权利的下人,他磨着牙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二弟远道而来,还记挂着一个丢失的丫头,当真是有情有义啊。”
清越男声从二楼传来,卫赋兰抬首,一位黑靴青袍的少年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少年比卫赋兰高出一个头,面中稚气未脱,却眉宇锋利,隐隐溢出几分威严。
那份威严和一个人十分相似:
卫赋兰的父亲。
卫赋兰脑中迷茫散去,望着那少年,欣然喊道:“大哥!”
卫映兰应了一声,走下楼来。
“有二弟在,我看今晚的戏台子,也不必搭了。”
卫赋兰听出话中调侃,屈指抹抹鼻头。可不是么,自己唱了出戏,倒叫这人看全了。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这怎么行?扬州昆曲当世一绝,大哥常驻扬州自然没甚所谓,可弟弟明日就要回京了,不亲眼见识一番,怎能甘心啊?”
卫映兰整理衣襟的手指一顿,笑着摇摇头,率先走出门外,“你啊,还和以前一样。”
卫赋兰亦随其后,温雅之声落入耳中。
“府里早就为你安排上了。”
好戏落幕,酒楼内宾客重新归座,满地狼藉也已扫理干净。
余下一脸凄怆,不知何往的少女楞在原地。
大堂内人来人往,皆视她不见。重启的喧闹,都与她无关。
少女暗自悲苦,一只手伸向她,头顶传来少年爽朗的声音:
“走吧,别以为这就完了,还得帮你去官府销案,再重新入籍。”
送走卫映兰,又命云招带小姑娘去官府打点,卫赋兰怀抱赠礼,独自去往林府。
礼没送出去,他被拦在了门外。
“老爷带着姑娘去城外祈福,这会子还没回来,您一没有拜帖,二不能自证,我们也不能擅自做主不是?还是劳您择日再来吧。”
“啊?可我明日就走了。”
护院抱歉地看他一眼,关上大门。
卫赋兰:“……”
“珰珰珰”
又是几声叩门声响。
大门开出一条缝儿,卫赋兰赶紧开口:“我是替远在京城的老太太来看望你家姑娘的,要不你先告诉我,他们几时走的?几时回来?我也不能在这儿等太久,好歹你把东西拿去吧。”
门内传出一声冷笑,“老太太早就指派人过来了,都在了一个月了,如何又会另叫你来?”
“那你别管我是谁了,这些都是送你家老爷和姑娘的,你先拿进去放着,等过几日我再写信过来道明原委,可好?”
小厮犹犹豫豫,卫赋兰终于忍不了了。
他抄起一个盒子丢过去,“你他娘的这都不肯?你信不信?等你老子爷回来了,我告诉他,有你好果子吃!”
盒子砸到脑门上,掉进门内,小厮被唬了一跳,忙关门道:“好好好,我再去问问总管去。”
卫赋兰叹气,倒也不怪别人不认他。
此番他从京中逃得匆忙,哪顾得上准备帖子和祭礼?
人能到,就不错了。
原本卫赋兰确实是在回乡祭祖的这百人名单里,只因一句话得罪了父亲,被拘在府中,勒令思过。
他阳奉阴违,紧赶慢赶追上卫府一干人马,这才如愿到了扬州。
站了半晌,站得疲累,卫赋兰低头瞅瞅白袍,迈开两步,笼起袖子坐在石阶上。
反正都脏了。
礼品放到一边,他拿着纸鸢在膝上摆弄。
林府所在的这条巷子又窄又空,若此刻有人路过,便能见到一身华服的少年公子,正坐在阶前百无聊赖地玩风筝,眉眼明朗,独绝于世。
又等了不知几碗茶的时间,卫赋兰总算听到门内传出微弱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来了。
他抱着纸鸢站起来,正在此时,巷口驶进一辆乌盖马车。
马车在林府停下,卫赋兰余光瞥见身后门扉“咔哒”一声缓缓开启。
府门半敞,林府总管携几个护院走了出来。
他站在门前左右望望,拍了下小厮的后脑勺,“人呢?不是说非进门不可吗?”
“啊?”小厮扣着脑袋天上地上张望一圈,迷迷糊糊道:“刚刚还在呢。”
他拾起地上破裂的纸鸢,“恼了,走了吗?”
总管不以为意,转身回门。
“总管,这些东西怎么办?”
“你还想怎么办?啊?什么江湖混子都敢来林家招摇撞骗了,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