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塔 第54节
音楼唔了声道:“缎子都归置起来,给她添妆奁。万岁爷有示下,不叫亏待了她。”
宝珠听了干笑一声:“万岁爷这份心田难找,姨奶奶真是前世的大造化。”
音楼倚着炕桌出神,又到了后蹬儿,眼见太阳将落山,料着一干小爷们要下晚课了,便吩咐厨里送吃食来。两半月牙桌对拼,八个皇子正好坐一桌。
时候掐得挺准,刚布置好人就鱼贯进来了,到炕前并排跪下,恭恭敬敬请母后的安。
音楼看见孩子还是挺高兴的,他们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不过刚开蒙,俗世的污秽没有沾染到他们,发了话叫他们起来,一张张鲜嫩的脸,看见桌上糕点垂涎欲滴。
“念书辛苦,都饿了吧?”她笑着压压手,“坐下,别拘着。”
皇长子永隆领兄弟们躬身长揖,笑道:“儿子们下半晌跑马练剑,还真是饿了,谢母后体恤。”
规矩守完了,人也活泛起来,乱糟糟抢座儿,什么帝王家体统都忘了,筷子碗碟弄得乒乓作响。
这么多孩子里,最爱表亲近的是皇三子永庆,喝了两口甜汤转头对音楼笑道:“母后,今儿师傅夸我书背得好,还说我的八股文章诸皇子中无人能及。”
其他人嘲笑他,“皇父都说了,八股文做得好的是呆子,不如老十一的‘官官是舅,在河之舟’。”
永庆很不高兴,巴巴儿看着音楼,音楼忙道:“学问好就是好,八股文章能写得头头是道也是本事。现今科举里仍沿用八股文,仕子要做官,第一要紧的就是这个。”
永庆笑了,可是一笑即敛,回身看外面天色,喃喃道:“天快黑了……”
他脸上带着恐慌,看着不大对劲似的。音楼奇道:“怎么?晚间还有课业?”
“不是。”他摇了摇头,沉默了会儿才道,“母后,我有件事想告诉您。今儿早五更我宫里人伺候我过文华殿,途径承乾宫的时候看见个孩子跑过去。当时天还没亮,我又坐在肩舆上没瞧真,就听底下人直念阿弥陀佛。起先问他们都不吭声,后来一个小太监支支吾吾说好像是荣王,他以前服侍过他,形容儿模样他记得。再说那时候宫门才落钥,有规矩不许撒腿跑的,那么点儿小个子,又是进了承乾宫……”他说着打了个冷颤,“儿子怕……”
一桌人都静下来,搁下筷子大眼瞪着小眼。音楼心里也瘆得慌,那时邵贵妃停灵在承乾宫,后来传出诈尸掐死荣王的事儿,新晋的贵妃打死都不肯住进去,那里就一直空关着。眼下提起什么孩子,永庆又不像说胡话的,难道承乾宫真的闹鬼么?
“这事儿还有谁知道?”她盘弄着佛珠问他,“今儿你皇父过文华殿了么?”
永庆道是:“皇父辰时来检点儿子们功课,儿子把这事儿和皇父说了,皇父把儿子骂了一顿,说儿子是个污糟猫,睡迷了,眼花。”
音楼嗤鼻一笑,皇帝粉饰太平的功夫向来不差。横竖永庆把话传到他耳朵里了,虽然有点可怖,但于她来说也许是个好机会。
永隆却斥永庆,厉声道:“我看你是油脂蒙了窍,母后跟前混说一气儿,叫皇父知道了看罚你跪壁脚!”说着对音楼长揖,“母后见谅,老三这阵子糊里糊涂的,说话也不靠谱,母后听过只当笑话,千万别往心里去。儿子替弟弟给母后赔罪,母后压压惊。那些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母后是大智之人,好歹当不得真。”
音楼颔首,赞许瞧了永隆一眼,“你说得有理,我自然不放在心上的。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哥们儿回去吧,这事儿不宜宣扬,闹得宫里人心惶惶就不好了。”
永隆弓腰应了个是,带众皇子请跪安,纷纷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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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人寂寞,皇子们不说,却架不住底下人以讹传讹。这样带有恐怖色彩的消息是个好消遣,于是很快传遍了紫禁城的每个角落。
不管什么事,起了个头,总有好事之人往上头靠拢。一时谣言又起,看见承乾宫四外冒鬼火的有之,听见正殿里女人带着孩子哭的也有之。太后下令彻查严惩,几十个太监闯进了承乾宫,宫里萧索空旷,檐角挂满了蛛网,只有院里的梨花开得正灼灼。
正殿、偏殿、梢间,每一处都仔细查验过了,并没有什么异常。太后在院子里松了口气,“把窗门都打开,大春日里的,进点儿光,邪祟也就无处遁形了。好好的宫掖,白放着可惜了。地方就是要人住,没人气儿,时候长了难免滋长些个花妖树怪的……”话没说完,眼角瞥见配殿里有个人影从窗口走过,再细看,又什么都没有。饶是见多识广的太后也头皮发麻了,白着脸往后退了好几步,“上潭柘寺请高僧来,做一场水陆道场超度超度,兴许就好了。”
宫门重又关起来,这回还落了把铁将军。连太后都亲眼所见,这下子闹鬼更坐实了。皇后跪在太后炕前磕头,“老佛爷,我不敢在坤宁宫住下去了,坤宁宫和承乾宫挨得近,万一……”
“混说!”太后断然否决了,“你是国母,阖宫全瞧着你呢,这会子挪地方,皇后不当了是怎么的?我活了一把年纪,这种事儿也听说过。阴司里的人上来闹,无非要吃要喝要穿,都给她,足意儿了还待如何?你先稳住,没的叫人瞧了不像话。”耷拉着眼皮眨巴几下眼睛,声调也降了下来,“这么的,求些符咒来,宫里张贴张贴,就完事了。”
有皇太后这句话,音楼回去把整个坤宁宫都布置起来,墙上密密麻麻粘满了黄符,房梁上也挂了桃木剑和八卦镜,皇帝来时她颤声儿说:“我瞧见邵贵妃了,满脸的血……手里拉个孩子,破布似的在地上拖着走。到我跟前她笑,地上孩子抬起脑袋来也笑,一笑脸上肉往下直掉,一块一块的,吧嗒吧嗒……”她连说带比划,恐怖的声调加上惊惶的神情,交织出一个无比诡异的画面。她死死扽住皇帝的胳膊,“邵贵妃要讨债,尖声儿说‘你男人害死我,我要你的命’。皇上,您不就是我男人吗?这回她缠上我了,怎么办?”
时辰不算早,差不多戌时三刻了,外间黑黝黝的,点了灯笼也是昏昏的。皇帝被她弄得发毛,低声道:“你别疯了,神神叨叨不成体统。是不是做了噩梦?听多了信以为真,弄出这么个戏码来。”
“不是。”她说,“我老听见有人哭,就蹲在我床头,高一声低一声的,睁眼看又没有……您得想想法子,不然我会吓死的。要不把国师传来,他不是给乾清宫捉过鬼吗?只要他肯出马,没有降不服的鬼怪。”
皇帝有点为难,“国师是和上神打交道的,弄来捉鬼,没的沾染了晦气,没法儿通灵了。”他把她抱进怀里安抚,“你听朕说,人只要心正,那些脏东西不敢近身。你害怕,朕陪着你。朕是皇帝,有真龙护体,比你请十个道士都管用。”
她只是打颤,上下牙磕得咔咔作响,“这宫里死了多少人,哪一处没有鬼……”她使劲掐他,把他掐得生疼,“白天都好,晚上不成。我不敢睡觉,一闭眼就听见鬼哭,看见邵贵妃张牙舞爪要杀我。”
她这个模样好几天了,皇帝都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尽力安慰她,甚至把腰上闲章摘下来赐给她,“朕的印章也能驱邪,你带在身上,保你百无禁忌。”
她倒是安静下来了,把头埋在他胸口,喃喃重复着“我怕”,皇帝无可奈何,只有紧紧抱住她。
音阁出嫁前两天到宫里来谢恩,天暖和起来,穿得也少,三个月的身子显怀了,身腰里细看鼓鼓囊囊的,往那儿一坐,隆起来不小的一块。
音楼有点萎靡,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的。狗爷抱在炕上,横趴在她膝头,她一下下捋着,淡淡扫了她一眼,“过了门好好过日子,谢恩就不必了,我没为你做什么,你要谢就谢皇上吧!你瞧咱们姊妹,总这么阴错阳差的。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偏偏送上门来。我听说新姐夫是南苑人?南苑出来做官的真不少,要叫南苑王知道了,会不会笑话你?你也苦,往后有什么难处就进宫来,好歹自家姐妹,常走动吧!”
她这副二五八万的样子,音阁看了就来气。还提宇文良时,简直是往她伤口上撒盐。她是没想到,自己吃了苦头把张皇后赶下台,最后居然便宜了这个妾养的。她恨她恨得牙有八丈长,一定是她耍手段蛊惑了皇帝,否则说得好好的,怎么能一下子变卦?
她有气没处撒,什么皇后,在她眼里就是个捡漏的,不要脸,抢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
她转头看满屋子的朱砂符,冷笑一声道:“娘娘把宫里弄得道观似的,真这么怕鬼?邵贵妃的死和你又没关系,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心里不磊落,难怪疑神疑鬼。”
音楼眯着眼看她,她知道她满腹牢骚,怪谁?还不是怪她自己不成器!要是手段够得上,硬缠着也把后位弄到手了,何至于来祸害她?她的委屈和谁去诉?她天天的想肖铎,可如今他不在后宫走动了,要见他,比登天还难。她觉得自己离疯不远了,有时候精神恍惚,魂魄可以脱离躯壳飞出去似的。她现在一点就着,别惹她还好,惹了她,她立马就变成炮仗。
她就是要恣意枉为,样样闹大了才好,便高声喝道:“放肆!你敢同本宫这样说话,吃了熊心豹子胆么?你也不看看眼下境况,我是皇后,你是个什么东西?打小你就处处占着优,债台高筑,这会儿到你还的时候了,还没看明白?你进来给我磕头没有?我让你面子,你倒蹬鼻子上脸了!”她站起来,左右搜寻,看见案上的粉彩花瓶里插着簟把子,抽出来就要打她。
音阁没料到她会这样,见势不妙早闪开了,躲在雕花椅背后尖叫,“你疯了么?孩子有个好歹你吃罪不起!”
音楼追得畅快无比,这么些年的窝囊气,一下子都发泄出来了,嘴里骂骂咧咧着:“拿个孽种来威胁本宫,看我不打出你的下水(动物内脏)来!你这烂了心肝的淫|贱材儿,今儿要你的命,明儿下懿旨杀你妈,叫你们娘俩下阴曹和邵贵妃凑牌搭子去!”
一时鸡飞狗跳,坤宁宫是宁静祥和的地方,从没出过这种事。皇后举着戒尺满世界追人,追的还是娘家亲戚,把宫里人吓成了雪地里的貉子。大伙儿愕一阵,回过神来看要出人命,跪在地上抱住了皇后腿,冲音阁道:“姨奶奶快跑,仔细皇后娘娘给您开膛!”
音阁真吓坏了,披头散发哭嚎着跑了出去。
皇后站在那儿喘粗气,“还好跑得快,要不把她打出狗脑子来!”抬脚踢翻了小太监,“杀才,本宫裙子给你拽下来了!”突然扔了手里的家伙什捂住了眼睛,“作孽……阿弥陀佛……邵贵妃来了!”
她开始大喊大叫,在月台上手舞足蹈,大伙儿看她不对头,顿时都炸了锅了,分头出去报信、上良医所请太医。又上来几个人想制住她,不敢太放肆,四个人围成圈困住她。她力气奇大,推推搡搡间众人挨了好几下,等皇帝来的时候她还在闹,反插着两眼,双手伸得笔直要来掐他脖子。
皇帝心里着急,扔了扇子上来钳制,她胳膊没法动弹了,扭过脖子来,隔着龙袍一口咬在他肩头。皇帝吃痛,并没有放开她,只是怒斥边上人伺候不周,“皇后怎么成了这模样?”
宝珠哭道:“姨奶奶先头来,不盐不酱说了一车气话,娘娘心神一乱,许是克撞什么了。皇上快找高人来驱邪吧,这么拖延下去要坏事的。”
皇帝脑子里乱成了麻,命人把她抬进宫里,回身吩咐崇茂,“快把国师请来,那炉丹药炼不成就炼不成,皇后性命要紧。”
崇茂火烧屁股奔了出去,一路往西海子跑,跑得鞋掉了也顾不上。迈进丹房迎面撞上了肖铎,他哟了一声,“督主也在呐?”
肖铎蹙眉掸了掸衣裳,“咱家来面见主子,听说圣驾进宫了。瞧你这模样,出了什么事?”
崇茂哭丧着脸说了不得,探头招呼太宵真人,“皇上有旨,传国师即刻进宫。皇后娘娘撞了邪,在宫里见人就打,皇上都给咬出血来了……哎呀,快着点儿!”转头对肖铎道,“承乾宫里邵贵妃阴魂不散,带着荣王出来吓人,连老佛爷都给唬得不轻呢!我看督主还是进宫瞧瞧,这时候东厂不出面,还等什么?”
宫里出怪事他是知道的,鬼神之说他一直不相信,可值房里人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也闹不清真假。要是真的,太宵真人半瓶子醋晃荡,能驱鬼才奇了。他放心不下音楼,这会儿也顾不得,就依崇茂的说法,和皇帝毛遂自荐也是个说头。
进了坤宁宫,抬头桃木剑,低头黄符纸,瞧着布置得不成样子。太宵真人嘴里念念有词,迈着八字步捏着手决,在地心开坛做法。肖铎努力往里看,落地罩后放着垂帘,隐约看见榻上卧着个人,只不得见面。他心里焦躁,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却听见里头叫了声厂臣。他忙应个是,打帘进了里间。
匆匆瞥她一眼,她仰在那里倒还算平静。许久不见瘦了好些,原本丰盈的脸颊塌下去了,张着空洞的两眼盯着房顶,形容凄恻可怜。他的喉头哽住了,心头一阵抽搐,仓惶调开视线,不能再看,怕看多了控制不住自己。
皇帝回身坐在榻上轻抚她的脸,可能是牵痛了肩头的伤,皱着眉头抽了口冷气,“皇后这两日精神头不济,可是像今天这样却从来没有过。朕心里着急,好好的人,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成了这样,是不是朕对她约束太多……才刚太医来瞧,”他缓缓摇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症候来得太突然,朕已经不知怎么才好了。承乾宫闹鬼,这说法厂臣信不信?”
肖铎呵腰道:“鬼神的事,实在说不到底。臣本来是去西苑回禀今年的盐务,正遇上总管传话,得知出了这样的岔子,便跟着进宫来了。君忧臣辱,臣没能替主子分忧,是臣的失职。臣在想,是不是有人装神弄鬼吓唬人?若是得皇上首肯,臣派东厂的人进驻,守上三天三夜,就是真有鬼也把她拿个现形儿。”
皇帝听了大合心意,颔首道:“朕正有此意,这么干放着心里总没底,受制于人不如先发制人,就依厂臣的意思办。”说着恋恋看她一眼,叹息道,“她才刚对朕下嘴来着,劲儿真不小……你们有些交情,她心里的结打不开,你替朕宽慰她几句。”言罢起身,捂着肩头踱出了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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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给他们腾地方,这种境况谁敢顺杆儿爬?都是聪明人,心里明白,表面上皇帝是走了,没准哪个角落里就有双眼睛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肖铎痴痴看着她,心里像刀割似的,虽不能触碰,视线却隔不断。她怎么成了这模样?继续下去是不是要被折磨死了?他想过千种办法,可惜谋划起来都需要时间。他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无能,这回却不得不低头了。一个筋斗翻出去,以为到了天边,没想到依旧在如来佛手心里攥着。原来他什么都给不了她,她明明是个简单快乐的人,遇上他,陷进这样一场孽爱,把她消耗得不成人形。
他努力控制自己,轻声道:“娘娘保重凤体,承乾宫里必定是有暗鬼,臣会尽一切所能还娘娘太平,请娘娘放心。”
她连看都没有看他,也不说话,眼神仍然愣愣地,只有豆大的眼泪从眼角滔滔落下来。
即便只是听见他的声音,也可慰相思之苦。她心里煎熬,但是万万不能在这时候功亏一篑。她发作得莫名其妙,皇帝难免起疑。音楼觉得自己这回是在图谋大计,从来没有那么意志坚定过,她要把计划付诸行动。未来得自己争取,在宫里傻等着不是事儿,单靠他外头使劲,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里应外合可以把成功机率最大化,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能瞒过他,就能瞒过天下人,她愿意试试。
肖铎得不到她回应,但是看见她的眼泪,他知道她权衡了利害,不是不想,是不能。她的神识清明,无奈咫尺天涯,当真只差五步远,没法对视没法说话,她的心里必定和他一样痛苦。
人经历坎坷才会变得成熟,从南下到现在,里头不满一年,那么多的困难重重,迫使她成长。所有的审慎都是拿一捧又一捧的眼泪换来的,他觉得愧对她,她还年轻,看过锦绣成堆,品尝过荣华富贵,如今只剩下满腹的苦涩。
她的腕子上还缠着他送她的伽楠念珠,蜜蜡坠角是从他的手串上摘去的。她从来没有忘记,一直把他藏在心里。他鼻子发酸,很快转过身去,既然无法交谈就散了,单是定眼瞧着,传到皇帝耳朵里又生祸端。
国师的手段果然颇高,他开了坛,皇后的症候减轻了。起先咬紧牙关不认人,现在缓过劲来,就是疲累,卧在床上不肯动弹。问她之前的种种,她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也可能是冤魂太厉害,好一阵坏一阵,似乎不得根治。皇帝一来她就念央儿,“糊车糊马,再要两个童男童女。荣王还没娶媳妇呢,哭着闹着要王妃。朝里有谁家死了闺女?我拿体己出来,给他配门阴亲,他就不来缠我了。”
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她闹多了,皇帝也有点受不了她。去请太后示下,太后听了只管叹气,“可怜见的,怎么弄得这样儿!咱们大邺历来的国母,没有一个这么狼狈的,话传出去叫人笑死。一个皇后,缺了神明护佑,倒叫恶鬼缠上了,可见她八字轻,没有做皇后的命。现如今宫里草木皆兵,底下妃嫔们天还没黑就不敢走动了,这种事儿何尝有过?治家不严,下去了也没脸见祖宗。依着我,皇后还是挪出坤宁宫吧,找个地方静养,兴许离了那里,人就好起来了。”
皇后移宫,意思很明确,就是要废。皇帝心头拧了十八个结,现在看来腾地方肯定对她有好处,有时候人就是心魔摆不脱,未必真有鬼来找她麻烦。可是要废她,他下不了这决心。题外话先不论,自己在她身上多少也花了心思,想过既往不咎过日子,真把她拽下来,就像烟灰洒在风里,什么都没了。
他皱起眉头,“后宫无小事,何况是皇后出了岔子。罢了,此事暂且不议,近来动荡,儿子不孝,连累母后也担惊受怕。东厂那里已经着手调查了,不管它是鬼是佛,只要敢露面,就打它个原形毕露。母后宽怀,保重自己身子要紧。那些事交给肖铎去办,他总有法子查个水落石出的。”
太后点头,“不管查没查出来,法事还是要做的,也一并交给他吧!我有了年纪,实在经不得这些,总是没头绪,这宫里也住不下去了。”一面说一面拨弄着菩提,起身往佛堂念经去了。
清明很快就到,宫里管这天叫鬼日子,平时不许烧纸的,今天有特例。各宫的主位早早让太监准备好了蜡烛高钱,宫门一开就在槛外祭奠焚化,偌大个紫禁城,处处烟雾弥漫,也算一道奇景。
皇后照例每天一闹,比方好好的,抽冷子哆嗦一下,马上立起两个眼睛就骂人。太医束手无策,国师也束手无策。承乾宫请高僧超度过,宫里似乎是干净了,但是皇后依然故我,照国师的说法是阴魂找到了宿主,就像个流浪的人遇见一所无人看管的宅院,住进去可再也不愿意出来了。换句话说,真正的皇后只怕被排挤在外了,里面的人可能是邵贵妃,也可能是荣王。
皇帝毕竟心虚,零零碎碎的消息听得多了,信以为真。他的帝位是从荣王手里夺来的,他们母子相继被他下令处死,阴司里的债,讨要起来快,想到这些很有些惧怕。渐渐便来得稀松了。但是皇后的位分依然不可动摇,就算是死,音楼也得死在坤位上。带着点赌气性质,自己的东西宁愿烂在手里,也绝不轻易撒开。
后宫不得太平,政局上又出了纰漏。大小琉球百余年前起依附大邺,每年进贡从不懈怠。近年来大邺国运萎靡,这些属国便开始蠢蠢欲动。大邺同外邦的丝银往来全靠海上,琉球傍海而建,滋生出一批倭寇来,专劫官船,抢夺货银。皇帝是太平皇帝,遇见这种问题措手不及。内阁官员有的主战,有的支持谈判,肖铎极力主张开战,泱泱大国,岂容宵小侵犯。但是打仗要大笔军需,细谈之下他又溜肩了,财政一问三不知,存心站干岸。
好啊,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他是趁火打劫,想逼他就范么?皇帝很生气,偏不信缺了他不能成事,于是召集内阁连夜商议,议来议去,最后决定派使节议和。两国相交,不动干戈最好,倘或这条路走不通,也争取到时间来凑银子。
前朝如何天翻地覆音楼都管不了了,如今坤宁宫切断了和外面的一切联系,只要火候到了,她的努力就会有回报。
宝珠端着铃铛盅来,看她蹲踞在地上便唤她,“主子,我叫人炖了甜枣羹,您来进些,吃饱了才有力气折腾。”
她扒开青砖,从底下掏出个金漆凤纹包铁钉匣子,小心翼翼打开来看,里头手绢包的筒戒还在,大大松了口气。
他说过见物如见人,她把戒指举着,就光细细地看,戒面上缠枝纹环绕,那么精美的做工,一看就联想起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她失笑,坏脾气,人又矫情,可是她那么爱,不管他的善与恶,对她来说都值得珍藏。她卷起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坐回炕头,套在自己中指上,并起五指端详,看着看着眼泪氤氲了脸颊。
心里暗潮汹涌,总不能叫人看得太透彻。她掖了掖脸,转头问,“外面有什么消息没有?”
宝珠道:“都是内廷伺候的下等太监,传的话也靠不住。说是朝廷要和琉球开战了,督主撂手不管,皇上正忙着和内阁商议对策呢!”
她迟迟嗯了声,“是不该管,给人擦屁股,最后还落不着好,何苦呢!”看了铃铛盅一眼,显然没什么胃口,摆手道,“先搁着吧,过会子饿了再吃。我这里没事儿了,你去歇着吧!”
她总是夜深人静时把那个筒戒翻出来看,睹物思人也算是种慰藉。宝珠不知道怎么劝她,叫她一个人待着才是最好的吧!便道个是,退出偏殿带上了隔扇门。
音楼倚着引枕,把那筒戒压在嘴唇上,喃喃道:“再等一阵子,就快是时候了……你不知道我装疯装得有多累,可是为了能从坤宁宫出去,累点也值得。现在想想,皇上封我为后,好像也不是件坏事。不破不立,不止不行,索性坏到极处,或许就柳暗花明了。”她笑着,眼泪蓄得太满,不小心一漾就泼洒出来,“但是在我移宫前你要好好的,我不想失之交臂,我要和你在一起——生生世世在一起。”
转眼谷雨,雨生百谷,一年最好的时节。
眼巴巴地盼着,彤云说过的,到了谷雨就来看她。大约是临产了,着了床没法给她写信,按理一个多月前就该生孩子了,也不知是男是女,母子是否都平安。
可能是算的日子有出入,时间过去好几天,一直没等到她来。音楼着急了,怕她出什么意外,没事的时候到月台上转一圈。春天的日光很新鲜,照得久了脸上**辣的。她拿团扇挡住头顶上那一片,眯觑着眼眺望,宫楼深远,黄琉璃瓦上万点金光闪耀,一纵一纵,像小时候拿瓦片在河面上玩的打水漂。正出神,听见四六咋咋呼呼从外面喊进来,在台根下仰脖道:“娘娘快瞧谁来了!”
音楼顺着看过去,宫门上小太监领进来一个人,穿着八团喜相逢比甲,人很富态,脚步倒是轻盈的。她顺着台阶走下去,定眼细瞧,原来念谁谁到,是彤云回来了!
她喜出望外,上去携了她的手,上下打量一通,她养得不错,珠圆玉润,益发透出一种风韵来。
彤云笑着蹲安,“给皇后娘娘请安,我在外一直记挂您,今儿可算见着了,主子好么?”
好不好的,就那么回事。主仆俩吞声饮泣,哭了一阵音楼才想起来,低声道:“刚生了孩子的不能流眼泪,仔细伤了眼睛。”拉着她往殿内引,很久没这么欢喜了,她乐得坐不住,亲自捧果盘来,趋身问她,“生的什么?孩子好么?”
彤云笑了笑,“是个男孩儿,落地八斤重,了得,可要了我的命了。”言罢略顿一下,嘴角直往下撇,“据说挺好,我迷迷糊糊听见他放声儿,嗓门响亮,料着是个齐全孩子。可惜了我那会儿累坏了,没来得及看他一眼,连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就给奶妈子抱走了。”
她这么说,音楼有点讪讪的。都是因为她,叫彤云受这么多苦,临了连孩子的面都见不着。肖铎这上头态度很鲜明,他信不过任何人,手上必须捏着点东西才能放心。音楼知道这样很残酷,她不敢问彤云恨不恨,其实不用问,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就这么给人带走了,谁能不恨呢!她只管低头揉捏她的手,嗫嚅道:“我都没脸见你,把你祸害成这样,你要怨就怨我吧,别恨他。”
彤云叹了口气,“真冤孽啊,您向着他,自己都大包大揽了。我心里明白,要不是您替我求情,我连活着都不能够,还有什么可怨的!孩子带走就带走吧,让他去别处过普通人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的。咱们和皇宫打交道,谁过得快活了?所以我虽舍不得,到底得放下。儿子救了妈/的命,谁也不亏欠谁,只怪缘分浅。”她说着却又哭了,“可是主子,我虽然这么劝自己,要想明白不容易。我夜里做梦还梦见他,他出娘胎,我连抱都没抱过他一回。所以我是想求主子个恩典,如果将来您和督主能远走高飞,临走能不能把孩子的下落告诉我?我要去找他,就算在天边,只要能带着他,哪怕不回大邺我也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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