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阳安与晴安、淳安同属京兆府所辖郊县,位置上却最为偏远,又崎岖多山不通大路,赋税年年垫底儿,不招府尹大人待见。因此虽在京畿,却没能捞着多少好处,这地势不管干啥都难见成果,县令干脆躺平了爱咋咋地,前些年太后下令整治县容拨的银子下来,流水一样的花出去,结果连个水花都没瞧见。
马车辘辘而行,还没看见大枣树村,陆禁就被颠得一张脸阴惨惨发绿,胃里翻江倒海,险些吐出来,说什么也不肯再坐车了,当即让竹漪把车赶到偏僻无人处,换上秦八那身骚包的红衣装束弃车骑马,脸色才终于好转了些许。
只不过今天没太阳……有点儿冷。
竹漪戴了张人皮面具,整个人的形容大不相同,她在旁边看着陆禁一边哆嗦一边折腾,对他打肿脸充胖子的行径十分无语:“公子,你这又是何必。”
陆禁龇牙咧嘴:“要么你上车试试去,我来给你当车夫。还有那个,竹漪啊。”
他说话忽然吞吞吐吐起来,竹漪回给他一个不解的表情:“?”
陆禁捂着领口,一副良家妇男的贞烈模样,耳朵竟然有些可疑的红色:“我换衣服呢,你是女孩子,多少回避一下吧,就算咱俩呆一块儿多少年,你这样直勾勾盯着我,我还是会害羞的。”
……倒还挺有男德的。
难以想象这看起来风流浪荡、随手有一百种方法调戏女流氓洛小引的秦八爷,私下竟然如此清纯,被别的姑娘看着换衣服都要不自在,可想而知他估计也没怎么看过人家姑娘换衣服,更别说那些往深里去的事儿。
此时看来,人前那个规规矩矩的世家楷模陆公子倒也不完全是装出来的,“秦八”和“陆禁”终究还是同一个人,不可能真就南辕北辙地割裂开来。
竹漪顿时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应了一声,默默转过身去,尽职尽责地给他把风,免得被旁人看去,坏了少爷名节。
陆禁飞快地换过衣裳,尽可能把领口叠得高了些,他掏出面具本来想扣上了事,但是转念一想,此行毕竟是去找村里的百姓打听事情,戴着面具一副不像好人的模样不得把人家吓坏了。
思及此,陆禁把东西塞回怀里,让竹漪给他也戴个人皮面具。竹漪的手艺没得说,三两下就给他弄好了。
两人翻身上马,在午后终于赶到了大枣树村,与等在那里的松涛碰上了头。
大枣树村地处偏僻,又穷,路不像路,村不像村,陆禁一路行来只觉得像是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羊肠小路上,往上古原始人住的部落去一样。
在这地方有风可真是要了命,半点没有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雅致不说,还可能扬起枯黄山头上一层浮土扑个劈头盖脸。
竹漪穷人家出身,从小没少吃苦,更曾遇上大灾,后来入了江湖门派境遇才算是好了许多,自然不会觉得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摸爬滚打算什么苦头。
陆禁就不一样了,虽挂着个秦八爷的名头,可他自己一直呆在京城,其实没怎么跑过江湖,就算跑那也是最好的客栈住着,和在京也没什么区别。
奉老爷子之命走这一趟才真是让他开了眼界,原来天下还有如此地方。
陆禁摸出柄扇子,一边拍着衣服上的灰,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财神爷的爹娘干嘛想不开跑到这种地方来?穷乡僻壤四个字画出来,恐怕也寒碜不过这个大枣树村的模样,反正他这一身衣服算是毁了。
他们赶到时,村头大枣树下磨坊门外排着一群老汉老妇,见了他们两个外客,顿时全都新奇地看了过来。
松涛正在磨坊里推磨磨面,干活干得满身都是白糊糊的面粉,说是当牛做马也差不多了。陆禁和竹漪牵马站在外边受着全村人的注目礼,险些没认出他来,还是松涛自己听见了马蹄声,放下手里的活儿抹了把脸,露出来两只熟悉的眼睛,出来叫了声少爷。
陆禁和竹漪四只眼睛上下把他一打量:“你这是……”
松涛把自己尽量拍打干净才凑过来,小声道:“大枣树穷困,年轻人差不多都走空了,只剩下这些老人家,他们平时种几亩薄田尚可,这些更重些的活儿就吃力了。刚赶上村里最后一头驴没了,我吃了人家分的驴肉,也得出些力完成驴兄未竟的大业,正好也等少爷,就顺便帮他们干些活。”
陆禁内心有所触动,一边遗恨没吃上驴肉火烧,一边纠结自己这么个青壮劳力袖手旁观是不是不大好,就见看似憨厚的松涛挤了挤眼睛:“都混熟了,老人家寂寞,巴不得把祖宗八辈子的事儿都讲给我听。我说风流倜傥的少爷您要来此地寻亲,有位张婆婆还有意把女儿嫁给您呢!只要您愿意哄几句……”
陆禁大怒,合起扇子一敲松涛肩膀:“好你个松涛,居然敢使唤爷出卖色相?!”
竹漪也变了脸色:“你到底有没有正经的,怎么能骗人家姑娘?倘若姑娘真的信了……”
松涛赶忙正了神色,解释道:“开玩笑,开玩笑,少爷息怒,这么点儿小事,我怎么敢让少爷去缺这大德?”
这话松涛分明是对着陆禁告罪,眼睛却一直瞧着竹漪。竹漪闻言不说话了,不过脸色终于由阴转晴。
陆禁啪地合起扇子:“这次就且先饶过你。”
松涛嘿嘿笑道:“我都打听好了,张婆婆当年是那位公子的邻家,少爷直接问她便可,那边大枣树下坐着纳鞋底儿的就是。不过戏咱们还是得做足了。”
松涛凑过来一阵嘀嘀咕咕,把编好的戏本跟陆禁通气:此番他扮的是少爷,家里刚由官府通报得知,失踪多年的亲人其实早已遇害,悲痛之余,辗转来到亲人亡故之地洒扫祭拜。
陆禁听完点点头,随即肃起神情,做足了来寻亲问祖的悲戚模样,由松涛引着,到一处屋顶破漏、院墙垮塌的焦黑废墟前点香祭拜——这便是当年李公子随爹娘住过的地方。
村人等着松涛帮他们干活儿,跟着过来看热闹,张婆婆也在其中,陆禁咬咬牙,把头磕得特别实在,演戏演得真到了十二分,尽管竹漪在地上铺了个垫子,陆禁脑门还是磕出了微微的一个红印儿。
周围老汉老妇啧啧叹息,陆禁站起身来,抬袖拭了拭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几点眼泪,瞄准了松涛所说的那位张婆婆,向她走过去行了一礼:“晚辈见过老夫人。听我家下人说,当年叔父与婶婶携我堂兄来到此地与您为邻,受了您诸多照拂,谁知未曾报答恩情,一家三口便遭不测,下落不明至今。最近官府抓获一伙悍匪,堂审时牵扯出叔父一家的陈年旧案,晚辈才得了消息赶来,便在此代他们谢过……”
他这一番话说得真假参半,叔父婶婶自然是编的,但从悍匪那得来消息,确实是真的。
下八门收集秘闻靠的是各地各处的线人,既然要用人,那肯定不能白用不给钱。如京中那些被陆禁捏着小辫子而不得不吃里扒外给他消息的少爷们毕竟是少数,寻常人等一辈子也不会科考入仕,自然不会视名声如命根,也没什么条件去做太大的恶,大部分还是拿钱办事,各取所需。
陆家固然是高门显贵,但是下八门势力越来越大,除了京城中还有江湖上的眼线要供,这维持一个庞大机构运转的开销不是一笔小数目,长此以往,哪是不贪不贿的陆家能承担得起的。
因此陆禁也做生意。来下八门的客人说出需求,倘若货品现成,便直接奉上;倘若要费工夫去打听,则要视其情报级别、难易程度、所费人工,收取翻上几番的价钱。
这样的买卖风险颇大,难免不会惹上仇家,陆呈起初并不赞同,不愿让陆禁牵扯江湖恩仇太深,但陆禁坚持,便叮嘱他只能做无伤大雅的小生意,但凡涉及到人命的,绝不能理会。而李公子的事追查多年没有眉目,此次能有线索,还是多亏了陆禁的坚持。
日前一满脸疤瘌男人走进水风楼,要下八门帮他找仇家。松涛本欲依规拒绝,但那人直言清楚规矩,不会叫他们为难,要找的人多年前杀了他的一帮弟兄,下八门若能帮他找到仇人,他会报官解决此事。
松涛听了,心想这也不算违背老爷的叮嘱,便请他到静室中详谈。
那男人坐下喝了口茶水,说他叫王六,将旧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多年前他的家乡涞州闹瘟疫,全家都死光了,唯有他命大,虽然染病留下一脸疮疤,却没有死。王六只身一人逃出灾区,沿途无人敢接济他一口吃食,更别提给个容身之所,所到之处人人视他为洪水猛兽。
王六眼看走投无路就要饿死,却是一伙劫匪的老大动了恻隐之心,救下了昏在路边无人问津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