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相思只作昙花隐
日月交换间,那一丛丛开得烂漫的花卉,在愈来愈清冷的风儿中慢慢枯萎。
秋夜深深风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凉夜的落花别苑。花好伴着一盏孤灯,静静地凝望着窗前的花月风铃发着呆。
腹中的胎儿,仿佛亦听到了那清泉般的脆响,一阵阵咕噜噜地动着。或许,他亦感受到了娘亲心中的苦涩,在用自己小小的温暖安慰着她吧?
已是更深露重,院门处,却忽然传来清脆的扣门声。花好疼痛着的心,被高高的悬了起来……
待小春子小跑着去开了院门,花好透过敞开的窗子看到,一个月白色的修长身影,微微摇晃着大步向这边走来。
“月朗!”花好如渴得奄奄一息的人看到甘露般眼睛一亮,起身快步冲出卧房,迎上去扑入魂牵梦萦的人儿怀中。
只是,月朗的拥抱,却是不同于往昔的温柔,而是如烈火般的灼热。
花好怕太过热烈的拥抱会伤到腹中的孩儿,微微皱眉欲从月朗怀中钻出来。才心惊地发现,素来温润如玉、俊雅脱俗的纳兰公子,此刻竟是满身酒气、醉眼迷离……
“花好!你不要怕!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月朗心绪凄迷地紧紧将花好拥入怀中,微醺的语气痴痴地说道。
“月朗。”花好抬起头,认真地迎向月朗朦胧而迷人的目光。那双好看的眸子中,隐忍着几多无奈、几多期待?
“花好,我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我会想办法带你远走高飞,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像一双蝶儿般双宿双飞!”月朗抱着花好,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着,每说出一个字,就有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落到她冰冷苍白的小脸上。
花好望着月朗因醉意而微微涨红却依然俊雅如玉的脸庞,缓缓缓缓地摇了摇头。她是做梦都想和他一起离开,可是,纳兰家的上百口人命要如何是好?他们,怎么可以那般自私……
“为什么摇头?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吗?”看到花好摇头,月朗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激动得哭出了声,“难道,那句生生世世一双人,碧落黄泉永不分。只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吗?”
“是,我想要你的生生世世。可是,我要不起今生今世啊!”花好痛断肝肠地说着,亦泪如雨下地哭出了声。
“不!我要生生世世!也要今生今世!”月朗将花好的头按在自己的胸膛上,让她听着那一声声为她而动的心跳声,无比虔诚地道,“无论如何,我纳兰月朗一定一定要和你林花好在一起……”
此刻的花好,已是泣不成声,她感觉到月朗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子却越来越重。慌忙唤来小春子和芸儿,连拉带拽地将他扶到了卧房中。
在浓重的醉意中,月朗的意识愈来愈模糊,却始终紧紧攥着花好的手,含着泪一声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都说酒后吐真言。也唯有在这样的时候,月朗才能宣泄出心中的悲凉与无助。
不在花好身边的时候,月朗的心,每分每秒都被牵挂与思念纠缠得生疼生疼。他本打算查清楚冷凝霜的事情,立下大功,去求皇上成全自己的一片痴心。可如今,他明明已千真万确的知道了凝霜假格格的身份,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半点证据。为了圣上的安然,江山的安定,他亦不得不将让自己困在那红墙绿瓦的巨大牢笼中。
眼看着花好的肚子越来越大,心中的千千结,非但无从解,反而越来越纷乱……
无论怎样深沉的黑夜,终会被晨曦驱散。
当明媚的秋日将落花别苑中还未凋零的茉莉花照得暖融融时,花好拉着月朗的手,将已重新梳洗清爽的翩翩公子送至落花院门前。
“去做你应该做的纳兰月朗吧。”花好温柔地说着,努力扯出一抹理解的笑意,“我会想着你的,一直一直想着你。”
“嗯。”月朗微微闭目,深吸口气,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过身,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雅致的院门。
花好害怕月朗会看到自己眼中的不舍,连忙转身,泪,却还是忍不住地串成了莹莹珠链。
或许,今日这一别,今生今世,都再难相见了……
???
已入八月,紫禁城的御花园中,依旧有无数应秋的鲜妍开得妖娆。
如玉宫中。宁妃娘娘峨眉微蹙着向锦玥格格的闺房走去。
此时,天光大好,可冷凝霜却一直待在闺房中未出来。想着近来这孩子脸上的血色愈来愈浅淡,宁妃的心疼痛着揪了起来。
“娘娘。”宁妃方走到凝霜的闺房门口,站在门前的宫女翠儿连忙恭敬地福了福身子,垂下头道。
“格格怎么了?”宁妃看看紧闭的房门,忧心地轻声问道。
“回娘娘,格格说身子有些不适,想多躺会儿。”翠儿似是担心自己未在屋中伺候主子会被娘娘责罚,眼中透出隐隐的胆怯。
“我进去瞧瞧她,”宁妃说着,缓缓走到门前,轻推开虚掩着的木门。
“霜儿,你怎么了?”宁妃一边轻推开门,一边柔声问道,弯弯的眉却愈蹙愈紧。
暗香袅袅的华丽绣房中,帷幔已卷起,凝霜却依然素颜躺在雕花木床上,
宁妃慢慢走到床边,看到凝霜像是睡着,可却又似乎睡得很不舒服,紧锁着眉,小脸通红。
宁妃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凝霜滚烫的额头,心瞬间针刺般地疼了起来。
宁妃连忙起身走到门外去吩咐翠儿熬药,又折回房中,坐到床边的锦椅里,仔细地帮冷凝霜掖了掖被角。
“这孩子,怎么入宫月余,反而瘦了许多。”宁妃一边为凝霜理顺凌乱的长发,一边细细地打量她美丽的小脸儿,心湖,却忽然似被人投入一颗石子般荡起一圈涟漪:都说女大十八变,这孩子,怎么连一点儿小时候的模样都没有了呢?难道,她们之间的母女缘,竟这般浅吗?
时光在日影的移动中缓缓流走。睡梦中的冷凝霜,脸上慢慢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宁妃拿着帕子,轻轻地为凝霜拭汗,当丝帕触碰到左侧额角的月光花时,她的动作变得分外温柔。
可是,当柔软的丝帕滑过后,那朵月光花的一片花瓣却似忽而被揉皱了一角。
宁妃只觉得自己的心口被人狠狠剜了一刀,她颤抖着手将丝帕举到眼前,竟看到那雪白的帕子上,染了似浅粉似鹅黄的一抹颜色……
“额娘。”这时,冷凝霜似感受到了什么,忽然睁开了美丽的大睡眼。
“霜儿,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传太医?”宁妃强自压抑着心内的慌乱,轻轻问凝霜……或许,帕子上那一抹颜色只是未洗净的胭脂?或许……
“霜儿已经没事了,不必麻烦太医了。”凝霜用迷离的目光望着宁妃,浅笑着柔声道。她似是不着痕迹地整了整被子,以掩饰胸口的剧烈起伏。
“那就好,还是要吃药的。”宁妃说着,又伸手试了试凝霜的额头,她真的不敢相信,这般善解人意的孩子,会心怀什么恶意。
“额娘,霜儿已经无碍了,您也回去歇息歇息吧。”在宁妃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的额角时,凝霜的身体不禁触电般地一抖。为了掩饰住心中的波涛汹涌,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抹甜甜的笑意。
“也好,我去让小厨房给你煮点清淡可口的羹汤。”宁妃说着,轻拍了拍凝霜的手背,遂一边用帕子擦着眼角,一边起身向闺房外走去。
看着那一扇精美的木门缓缓合上。冷凝霜虚脱般地长叹口气,遂强自抑制住心惊肉跳的巨大恐惧感坐起身,一双美丽的眸子中,闪烁出冰冷刺骨的寒光
“麻雀,终究是变不成凤凰的!”冷凝霜抬手摸摸左侧额角的月光花,苦涩地笑了笑。既然命运注定如此,又何必再痴缠,何必再留恋,何必再彷徨,何必再妄想……
凝霜走到精致的衣橱前,郑重地打开门取出一件华美的水蓝色旗装。就算注定如昙花般短暂,也请允许她为那人,凄美地绽放一瞬吧……
???
那一朵小小的月光花,一直在眼前旋转着,闪烁着。宁妃娘娘只觉得自己的心慌得都快跳出胸膛了。
宁妃心烦意乱地自冷凝霜的闺房走出来,来到花厅中,虚弱地跌坐在贵妃椅上。她想派人去将此事告诉皇上,又怕会冤枉了凝霜。这孩子本就无比敏感,倘若再被伤害一次,真的不知会怎样……
宁妃蹙眉斜倚在贵妃椅上,不知所措地胡思乱想着,只觉得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慌乱,越来越疲倦……
一阵迷蒙的天旋地转,花厅里的景象,忽然变得无比朦胧,而后又缓缓清晰起来。
“额娘。”一个穿着浅粉色衣裳的小小女娃,晃晃悠悠地走到宁妃娘娘面前,奶声奶气地唤道。
“锦玥!”宁妃揉揉眼睛坐起身,欣喜若狂地抱起小女娃。
“额娘,额娘。”小女娃一边眉眼弯弯地笑着,一边伸出白胖的小手抓宁妃胸前的龙华玩儿。
“我的锦玥!”宁妃紧紧抱住小小的女娃,温柔地轻吻她粉雕玉琢般的小脸蛋儿。
小锦玥似是被宁妃弄疼了,甜甜地哼唧着晃了晃小脑袋。
软软的小刘海被晃到了一旁,小锦玥左侧额角的那朵月光花,闪烁着莹莹光芒映入了宁妃的眼帘……
光芒愈来愈亮,一阵刺目的疼痛过后,宁妃猛然从梦境中惊醒,而那朵月光花,却依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并非一朵寻常的月光花,而是一朵六片花瓣的月光花啊……
???
恢宏的养心殿,巍峨地屹立在秋阳中。
宁妃娘娘双腿颤抖着爬上高高的殿前台阶,却被守门的太监告知:皇上趁着天气好去御花园散步了。
宁妃只觉得一阵晕眩,但还是努力镇静下来,在宫女的搀扶下一级级走下台阶,开始坐着软轿在诺大的御花园中寻找皇上。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在眼前模糊成愈来愈深沉的绝望,不知找了多久,当日光已微微偏西,宁妃终于在一处连着回廊的凉亭里看到了那明黄色的身影……
“皇上万福金安。”宁妃走到皇上面前,气喘吁吁地福了福身子。
看到素来温婉娴静的宁妃竟变得如此慌乱狼狈,皇上方欲开口询问,忽然有一抹浅蓝色的身影自花丛那畔向这边飞了过来。竟是手执长剑的冷凝霜!
“狗皇帝!受死吧!”冷凝霜在凉亭中立稳脚步,满眼冰冷狠厉地将长剑对准皇上!
就在所有人都还未回过神来时,纳兰月朗已飞身跃到皇上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腰间的佩刀,拦住了冷凝霜的致命一击。
“霜儿,你!”待弄清楚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皇上下意识地护住宁妃,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望向冷凝霜。
“狗皇帝!住口!谁是你女儿?”冷凝霜厉声说着,抬手撩开长长的刘海,左侧额角处,那一朵月光花,已只剩下刺青的轮廓,而没有了柔美的花瓣……
看到冷凝霜左侧额角处那月光花的印痕,月朗只觉得自己的心骤然被一道灼灼的光芒击中,瞬间忘记了跳动!
想到这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竟是个女刺客,宁妃娘娘只觉心口一紧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幸而被身旁的皇上搀扶住。
“护驾!有刺客!”太监总管尖着嗓子高呼起来。
除纳兰月朗外,另有三位御前侍卫从各处窜出,呈一字排开护在驾前。
月朗见此,便后退到皇帝身边,一是怕还有其他刺客偷袭。而心深处,似乎还隐藏着一个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原因:若非必要,月朗真的不愿和这位假格格动手……
可惜,能带着天大的秘密混入皇宫中的女刺客,自然是一等一的聪慧侠女,武林高手。
那三位同样武功一流的御前侍卫,居然很快就倒在凝霜剑下!见此情景,月朗不得不持刀拦在凝霜跟前。
今日秋高气爽,皇上本想享受一段难得的清静时光,因此只让四名御前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却不想……
趁着皇上低头看宁妃,冷凝霜又挥出一剑,却又一次被月朗打退。
“纳兰公子!你不要拦我,霜儿不想同你动手。”望着纳兰月朗俊逸脱俗的脸庞,冷凝霜深深地吸了口气,神情复杂地道。
看到冷凝霜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温柔,月朗只觉得心口微疼,但他还是坚定的将刀尖对准了她。
一双漂亮的年轻男女,怀着各自的心事,在御花园中打斗起来。只见刀光剑影,银芒闪闪……
不知打了多少个回合,冷凝霜却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原来,闻讯赶来的羽林军已将此处团团围住,刺杀已然无望……
亮橙色的夕阳光辉中,冷凝霜深深地望了纳兰月朗一眼,高高举起手中的剑,优雅地转了一圈儿,决然地将利刃划入自己白皙的脖颈……
“怪只怪,我一世清冷,却在最不该动凡心的时候,动了凡心。”冷凝霜用最后一丝气力,亭亭玉立地站在纳兰月朗面前,一双美丽的泪眼温柔而深情地凝望着他盈满悲悯的星眸,悠悠地道出一句令人柔肠寸断的话,“相思只作昙花隐,片刻窥时已乱心。”
身为白莲教的女刺客,冷凝霜早就知道自己注定结局悲凉。却从未想过,会因一个情字,而凋落得如此荡气回肠。她单薄的身体,如一朵淡蓝色的落花般,旋转着坠落到地上……
“霜儿!”亲眼目睹这般惨烈的一幕,宁妃娘娘悲伤地呼喊着,颤抖着晕倒在皇上怀中。
残阳如血的光影中,凝霜渐渐没了气息,如霜雪般纯净无暇的脸颊上,仍残存着一抹凄楚的笑意。一颗如红豆般诉尽情思的鲜红泪珠缓缓滑落,滴入身下的血泊中,瞬间溶化得无影无踪,亦如那在心间绽放的相思之花,悄悄的绽放,悄悄的凋零……
看着潺潺流出的血液在冷凝霜身旁开成鲜红的花朵,月朗痛楚地闭上眼睛,在心里轻声叹道:
平生总有愁和怨,
在世谁非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