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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辞旧

今儿距离除夕不过三日。

醒春巷的一处破落大门处,一位身着短衫布衣的少年,正蹲在门槛上不停地往巷外张望,希冀着那儿多出一道人影。

不多时,便有一道高大身影越走越近,肩上还扛着两块木板。

少年等着那虎背熊腰的汉子遮住自己的视线,终于笑着站起来说道:“来啦?李叔?”

汉子见着少年那没皮没脸的笑脸,哼道:“瞧那德行儿!用的着在这儿守着?李叔答应的事什么时候糊弄过你?”

“这哪是不相信李叔呢?”少年义正言辞道,“只是今日难得歇息,这不来长长见识?”

“一辈子的劳碌命!”汉子将门板扔在地上,说道,“你还有歇息的那天?”

“除夕的前后两天,肯定是可以歇息的!”少年掰着手指头,神情认真。

汉子呵呵一笑,弯下腰去忙活起来。

“咦?”直到这时,少年才瞧出不对,蹲下去抚摸着门板啧啧称奇,“李叔这是打算给我换一新门板?看这材质……貌似很不便宜啊。”

少年收回手指,有些失魂落魄。

汉子头也不抬道:“还你那五两银子。”

“那人真是李叔的侄子?”少年一脸震惊道。

“一个远房亲戚罢了,八辈子都打不着关系的那种。”

“那李叔你兄弟挺多啊……”少年笑嘻嘻道,“不过瞧那少年的穿着打扮,应该是富贵人家吧?李叔你可赚大了啊……攀上了这么个有钱亲戚。”

“人家高门大户的,可轮不到我攀亲戚。”汉子自嘲道。

少年点点头,拍了拍汉子的肩膀,一副“我明白的”的表情。

“这门板值不值五两银子啊?”少年突然出声道,“我上次听马寡妇说,你去她那儿只收了二两银子来着。”

“滚蛋!”汉子破口大骂道,“五两银子还不值这门板的零头呢!”

“真的?”少年将信将疑。

“废话!”汉子气焰嚣张。

“那我不要了。”沉默一会儿后,少年开口说道,“李叔你帮我换块五两银子的门板吧。”

汉子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向少年,见到后者那坚定的眼神,知道不是在说笑,终于问道:“为啥?天大的好处为什么不拿?”

“甘来铺子的张老头有句话我很喜欢,那就是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少年喃喃道,最后挠了挠头,“多出来的,我怕我还不起。”

“我骗你的,其实那块门板刚好值五两银子。”许久之后,汉子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啥?”少年脚一滑,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真的?”少年将信将疑。

“真的。”汉子点点头道,后面几句话说的理直气壮,“瞧你小子那衰样就来气,咋滴?不能玩笑几句?”

“我就知道李叔你没这么好心嘛。”放下一桩心事的少年又开始悠哉起来,喃喃道,“不过李叔你这儿就没意思了……其实我之前说的也是玩笑话,李叔你真给我换块百来银子的门板,我也是不介意的。”

“滚蛋!”

汉子气极反笑,心想这块能镇守一宅气运,运转满院风水的青丝金叶楠木,百来银子不过零头而已。

——

给王秋明装好新大门,重归冬去巷的高大汉子,步伐有些怡然自得。

为何要做这么一笔亏本买卖?汉子其实心里也说不清楚,最为合理的解释应该是顺手为之。

一块自己不怎么在意价值的门板,送给一个自己稍微看得顺眼的少年,不掉价。

更何况少年一身体魄超出常人,或许以后有可能是个同道中人?

“傻小子也不知多添几件衣衫,钱都花到哪儿去了?”难得思绪万千的汉子,不禁摇头苦笑道。

临近新春,千家万户自然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就连穷苦的冬去巷也不例外。

人哪怕过得再穷,这年儿还是要过的不是?

越走越慢的汉子心里不禁感叹道,自家门院好像许久没有贴过春联了吧?呵呵,修行一事,千年如一日,得道之后自然也就没有人味儿了。

汉子破天荒地想起自己年少时的事情,那是很多年很多前的事情了。

那时的皇宫同样是张灯结彩,红红火火,那时的红火还不是鲜血染红的……

李四也曾经如王秋明般是个少年。

但很快唏嘘往事的汉子便再没有半点兴致,甚至还想扭头就走。

因为有个穿着黄衫的家伙蹲在自家门前,正虚头八脑地四处张望,一副十分欠揍的表情。

——

家住顾礼巷,有一位名为高武阳的少年,虽然年纪只有十二,却是小镇上有名有姓的孩子王,而且是喜欢动手的那种。

少年天生就身板高大,气力不小,而且出手狠辣,所以小镇上的孩子都怕他,恨不能见之绕着走。但这少年偏偏就是个喜欢欺负人的性子,逮到个不如他的,总喜欢学着乡下婆娘那些难听话语羞辱一番,甚至还会动手打人。

也许是盼望着打出一点气势,就没有人敢欺侮他那个死了丈夫的娘吧。

然而少年是在欺负一个名叫“楚楚”的小姑娘时,才发觉小镇上原来有个他打不过的家伙的。

那个黑炭似的丑八怪,不知哪儿来了一个哥哥,竟然处处护着她,当然更让人气愤的是少年无论无何都打不过那个名叫“王秋明”的王八蛋,不过少年一直将其归咎于自己年纪尚小。

“总有一天老子要活活打死那个王秋明,再把那个贱biao子……”高武阳不止一次,这么恶狠狠地骂道。

顾礼巷上,在狠狠揍了一个与自己对骂的家伙后,高武阳如一个得胜将军般,掰了一个长枝条,边晃着边往家中走去。

然而一跨进院内,便看到自己的娘亲正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子上。

面前是一位老者,和一个少女。

少年一顿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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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见到自己儿子,好似精气神都回来了一番,连忙叫唤着儿子来到身边,按着后者的脑袋就要让他跪下。

“武阳快来拜见仙师!”妇人颤颤巍巍道。

“娘你在干什么!”不明就里的少年突然发出一声怒吼。

妇人被自己儿子的发怒吓了一跳,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那少女“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望向高武阳的眼神十分玩味。

那种眼神高武阳自己再熟悉不过了,因为那是自己玩弄蚂蚁时的眼神。

但很快少年便低下头来,因为自惭形秽。

眼前的少女虽然看着与自己同龄,但生得冰清玉洁,姿态曼妙,举手投足都是一番仙子气派,这些都不是自己这个生在顾礼巷的泥腿子可以比的,就连那些住在守禄巷子,自己偷偷瞄过一眼的所谓大家闺秀也比不上。

“根骨不错。”老者缓缓点头道,“一个七八境是跑不了的。”

高武阳仍然是一头雾水,却没看见自己娘亲听见老者这话,已经热泪盈眶了。

“小姐。”老者望向少女,语气中敬意十足,“你觉得如何?”

“一个添头而已。”少女显然对此事毫不上心,语气十分懒散,“既然付爷爷你喜欢,那便收着好了。”

“说不定以后真出了个八境修士,我们昭阳山会热闹些呢。”

“那便这么定了。”老者点点头,而后望向妇人,面无表情道,“那瓦罐与木匣,我昭阳山以一袋上品灵玉买下,外加……”

“你儿子高武阳会成为我昭阳山的外门弟子。”

哪知那妇人闻言,突然跪伏在地,颤声道:“奴婢不要那袋子灵玉,恳请仙师将它换作我儿子修行路上的辅助。”

少女哑然失笑,大概是在想着妇人的得寸进尺。

老者点点头,收回袋子,说道:“那便是内门弟子。”

身为当事人,仍然是一头雾水的高武阳,浑然不知自己未来的命运,已经被几人的三言两语给决定下来了。

少年只是突然想起了娘亲前日说的一些话:

“新年来了,我们家武阳又长大一岁了。以后要吃好喝好,年年都有新衣服穿,可不要让人给欺负了……”

——

与顾礼巷毗邻的一条巷子,是守禄巷。

守禄巷中的顾家今日也格外热闹,不是因为年前繁琐的辞旧活计儿,而是家中来了一些客人。

一位来自小镇之外,怀抱孩童的妇人。

“这比买卖,你们顾家是不亏的。”身居客位,气焰却比主人还要嚣张几分的妇人说道。

雍容华贵的妇人眨了眨眼睛,捏起茶杯凑到嘴边抿了抿,而后放下,嘴里嘟囔着什么,大概是说“乡下的茶水真不配叫茶”。

一位顾家的旁门子弟,忍不住偷偷看了妇人好几眼。

怪不得那子弟如此放肆,委实是妇人的确生得极美,虽然不是二八女子,甚至还是生养了孩子的妇人,但那姿态玲珑有致,肌肤雪白丝滑,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诱人的风情,比林间最可口的水蜜桃还要香甜。

而那旁门子弟一向流连风尘之地,自诩花丛老手,一见到这胜却人间的绝色妇人,难免有些把持不住。

然后那子弟便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给挖出来。

只听寂静的大堂内传出一声愤哼,原来是高坐于主位的顾家老祖睁开了眼睛。

而后那名旁门子弟便被两名扈从掩住嘴巴,拖出大堂之外。

那名子弟的母亲见之满脸的泪水与痛苦,却是狠狠捂住自己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哭声来,甚至咬出了鲜血。

大堂内的顾家人一时间人人自危,只恨自己为什么要来凑这热闹,一睹所谓山上神仙的风采?

“那剑鞘和经书,你们顾家是一定要交的。”妇人睁开眼眸,微笑道,“至于那小娃娃,根骨不错,他来当我家江儿的书童,其实是一桩大机缘,不算辱没了他。”

顾家老祖冷冷地望向妇人,后者则是微笑以对,丝毫不惧。

若单论修为,顾家老祖自然是不惧眼前这个脂粉女流的,但妇人背后的凌剑派,却是顾家万万不能得罪得起的。

凌剑派,凌川洲中闻名遐迩的势力,就连大徽王朝都不愿与之交恶,以盛产剑修出名。其剑修之强,恐怕只有昭阳山能与之相比了。

身为顾家老祖的老人不禁自嘲想道,本以为自己有着一身八境修为,便可保家族香火不绝,没成想一个随随便便的外来妇人,明明只有六境修为,却逼得自己不得不低声下气……至于那名叫顾守礼的孩子,自己能看不出他的前途无量么?如今却因为另一个孩子的一句话,就要送于他人当一个小小书童?真是可笑啊……

“此事容我问过守礼再说。”此话一出,老人好像更加苍老了。

妇人“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顾家院内,一个外来的小霸王正在横行霸道。

这位名叫“宋长江”的五岁孩童,生性残忍,且气力之大,不似凡人,已经动手打断了好几个丫鬟仆从的手脚。

院内的丫鬟仆从早已逃了个精光,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要死在一个五岁的孩子手中。

无人可打的孩童此时正在生闷气,一拳又一拳,将院内柱子凿出了许多大坑。

“你就是宋长江?”一道温和的声音在孩童身后响起。

孩童转过身去,咧嘴笑了起来。

站在孩童面前的是一个青衫读书人,笑容和煦。

“听说你想让我弟弟当你的书童?”读书人继续问道。

“对啊!”孩童点头笑道,“那娃娃一看就十分耐打,以后我生气了就可以拿他来出气,呵呵,以前那些仆从的身板都太脆了,一拳就打死了,没意思……”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件事我不同意。”读书人笑道。

孩童愣了一下,而后扭了扭拳头,说道:“你是谁?”

“我是他哥。”读书人给出了个天经地义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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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舔了舔嘴角,眯着眼睛笑道:“你们这些乡巴佬……还挺有意思啊。”

——

长寿巷的一户破落人家。

一位十二岁的少年正跪在床前,给躺在病榻上的娘亲,一口一口地喂着从“甘来”铺子讨来的汤药,同时少年嘴里还念念有词,也许是希望能驱散一些寒风,让身披薄衫的娘亲能够暖和些。

“娘你放心,这五两银子是我从一个外乡人那儿得到的报酬,不是偷来的!那个公子让我带路,去找冬去巷的李叔,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活计儿,竟然就有五两银子!这些有钱人可真是大方啊……”

“所以娘你放心,这些药材都是我从张老头那儿买来的!这次我没有求他们,更没有给他们下跪……”

“我回头再去山上跑跑,看看能不能捡到一些值钱的药材……再凑些钱,就能给娘亲你换一个厚一点的被子了!这个冬天一定会很暖和的。”

瘦小少年再说这些时,鼻涕总是不自觉地流出来,但是少年的双手却没有一丝放松,一滴汤药也未曾滴落出来。

当然还有少年后背上的那顶草帽,模样粗糙,在寒风吹拂下却有些可爱。

躺在病榻上的女人眼神迷离,望着自己苦命的孩儿,想要抚摸少年脸颊的手臂却怎么也抬不起来,想要说出的千言万语却只换作张了张嘴巴。

少年名叫陈萍,无根浮萍的萍。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轻叹。

名叫“陈萍”的少年转过身去,门边站着一个青衫老者。

这老者少年见过,因为他经常在大榕树下给众人说书,也是个外乡人。

在念叨了几句“凡夫俗子,生死无常”之类的话语后,青衫老者望向少年,开口问道:

“你们家的那个大水缸,卖不卖?”

少年愣了愣,向娘亲点点头,而后将空无一物的白碗放置好,来到老者身边问道:“你出多少钱?”

老者不语,递过去一个袋子。

少年还是疑惑,拿着袋子掂了掂,起初还以为是一袋石子,哪知打开一看,差点被那些“石子”冲天的灵气给晃瞎了眼。

老者对惊疑不定的少年笑着说道:“这袋子上品灵石拿到俗世间,怕是能买下一座小京城。”

良久过后,少年缓缓说道,语气坚定:“我不要这袋子,只求你救我娘亲。”

“你娘亲此时回光返照,已经是将死之人了。”老者点点头,开口解释道,语气不咸不淡,“我若是有农家修士‘生死人,肉白骨’的通天医术,或是有阴阳家修士‘颠倒生死、逆转乾坤’的修魂手段,我都会救你娘,因为虽然费事……但还有利可图。”

“但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喜好收集宝物的说书人。”老者最后望着少年的眼睛说道,“所以我不救,因为这笔买卖不值当。”

少年与老者对视的眼睛骤然间怯懦起来,只是如遭雷击,脸色发白。

老者静静看着少年低下的脑袋,他能感受到少年心境上的愤怒、不甘、悲伤、不敢置信……但又能如何?只是好命能够与自己做一笔生意的凡人而已。

最终老者往白碗掷出一物,说是一个小彩头,而后便眨眼间消失在少年面前。

最后留下的一句话是:“我初一再来。”

少年颤颤巍巍地走回屋内,不觉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

而白碗里的,是五两白银。

——

怀仁巷,阿正学堂。

今儿的学堂很早便放学了,原因是年关降至。

天知道那些调皮孩子们今儿有多雀跃,早在读书时屁股便按捺不住,想要飞奔回家了,好在徐先生一句“若是心静不下来,便晚两个时辰再走”,让这些孩子双脚都即刻停歇了下来。

至于心里想的如何,那只有一句“天晓得”了。

好不容易挨到夕阳西下,还不等徐先生一声令下,好些孩子便将桌面给收拾了个整整齐齐,徐先生有些无奈,但是不忍心说出那一句“再留一留。”

于是学堂内眨眼间便成了万人空巷的境地,比院内梧桐稀落的枝叶还要凄惨几分。

徐先生在上面收拾着书本,对最后才走的一个小姑娘笑着说道:“早点回家吃饺子。”

黑炭似的小姑娘笑容灿烂地点点头,留下一句“徐先生也来我家吃饺子啊”,就飞快逃走了。

其实小姑娘不是归心似箭,只是有些害羞。

徐先生收拾好讲台上的书本、戒尺等物,又下来将每个书桌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毕竟这样才合规矩。

今儿顾守池没来学堂,因此这些琐事只能由徐先生亲自动手。

醒春巷上看着新门板傻乐的短衫少年,冬去巷上脸色难看的汉子和滔滔不绝的黄袍少年,顾礼巷上神色阴晴不定的下跪少年,守禄巷上笑容和煦的哥哥和躲在屋内的弟弟,长寿巷上在家里与药铺间跑来跑去的草帽少年,小镇外跌跌撞撞的醉酒汉子……这些场景如光阴流水般一一浮现在徐先生身边,仿佛一幅幅灵动的画卷,似乎这些事情都是在徐先生眼前发生的。

其实不是,徐先生只是知道而已。

他一直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因为在这座小镇,在这方天地,徐先生就是那个“天晓得”。

先生即是规矩。

古言云:“以己身为尺,度天下人,为立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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