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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夜幕沉沉,一颗巨大、略带血色的月亮赫然挂在天上。

每个月总有几天,那月猩红刺目。

卫留夷佝偻着身子忍住胸口闷痛,无数记忆片段涌来。

阿寒被绑上寒冰碧游床上那几天,也是月圆。

而阿寒在这样的夜晚,本就会无比僵冷。

他会有多痛?却始终咬着牙一声未出。

是因为早就习惯了……就算喊疼也没有用,是么?

整整一年。

慕广寒身上、手上的绷带,平日里只缠到手腕,可时不时的,又会一直缠到修长的指尖。

他看见,却从来没有问。

月圆之夜,慕广寒要放血给叶锦棠治病时,总会待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只让侍者把一碗血水送出。

他还以为他是在跟自己赌气。

隔日,会不安愧疚地送去许多礼物。

整整一年,他不知道。

不知道每个月圆之夜,毒纹滋生,阿寒一个人孤零零浑身发抖,蜷缩成一团、辗转反侧,痛苦难当。

那一整年里与穆寒有关的记忆,都是炎夏,是火光。是很多温暖的东西、烫人的明亮。

他们作诗、弹琴、饮酒。

穆寒喝醉时,眼睛里带着明亮的雾气,冲他笑。恒城夜色下大火将半边天幕映照得仿佛黄昏灿烂的明霞,他坐在城墙上。

他说留夷你看,我把他们赶走了。

我厉害吗?

那双带笑的眼睛里,一直藏着疼痛与卑微。他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会掩饰,所以卫留夷一直看得到——这个人,没有人对他好过。所以只要稍微对他好一点点,他就会那么开心、那么欢喜。

心脏突突跳,窒息的撕裂感。

他不该那么对他。

明明知道……更不该那么对他的。本就没有人心疼他,没有人爱他,他还对他不好……

卫留夷忍着痛,伸出手去,想要抓到当年的一丝幻象,想将当时的那个人拽过来、揉进怀里。可触手可及的,却只有天空淅淅沥沥落下的小雨。

慕广寒终于睡了。

楚丹樨替他盖好被子,熄了房中烛火,走出来。

他看着卫留夷,冰冷俊美的脸孔隐忍着憎恨:“即便我此刻杀了你,再杀了那个人,他也无法复原。往后一辈子,都要忍受这种痛苦!”

雨声淅淅沥沥。

一字一句,刺在卫留夷心上。

他想要说什么,喉咙深处,只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声音。

想要起身,却只摇摇晃晃。

手臂上还残留适才怀中身体的冰冷,闭上眼睛,仍能看到那双隐忍、一丝微红、涣散却平静的双眼。

卫留夷突然疯了。

他跌跌撞撞,疯了一样想要去他房间。想抱抱他,陪着他,一直在他身边。

楚丹樨暴怒,剑柄狠狠一击,将他击退好在雨地之中。

“你若真为他好,就别再靠近他!”

“我……”卫留夷喉咙里发出铁锈一般的声音,他呼吸粗重,狠狠瞪着楚丹樨。这个侍卫什么都不知道,他又不知道他和阿寒的一切!他是做错了事,但也轮不到这个人——

“放过他,让他一个人好好的。他会过得好很多,就、就像……”

楚丹樨凄然一笑。就像我一样,放了他。

卫留夷如遭雷击。

在那一瞬间,他无比确定,这个侍卫以前和他的阿寒有过什么。在他眼里,有和他一样错了的,难以弥补的,悔不当初的……

那一刻,他想生生掐死眼前人。

阿寒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独一无二!

他们一起的夏日迷谷,萤火夜色,无人可及。这人不过是个低贱的侍卫,凭什么认为他能拥有跟他一样的东西?他怎么敢?

楚丹樨却只轻笑了一声,眼里满怀轻蔑怜悯。

细雨不停,湿透一身。

……

仪州·幽澜城。

此城南倚郁山山脉,东临西凉云山,地控洛川,乃是仪州咽喉,形势险要、兵家必争。

与江南细雨不同,今日的仪州却是天高清朗,晴空万丈。

西凉王燕止一身玄色披风登临城墙,凌乱的白发在发尾特意扎了一个跳动的小小尾巴,还是被平原狂躁的风吹得乱七八糟。

“馋馋,好看吗?”

他凑到鸟面前,鼻尖亲昵顶着鸟喙。

海东青“嘎”了一声,不屑地扭过脸去。

今日的西凉王,脸上绘了油彩。

人尽皆知,虎贲将军赵红药总喜欢把自己画成各种各样的猫,而西凉王就爱把自己画成各种花色的兔子。

分脸的,白的,橘的,花的。平日里倒也没听说他喜欢兔,也没听说过他喜欢吃兔。不知哪里来的趣味。

“噗……”

鸟都嫌弃,赵红药没忍住嗤笑。

“……”

燕止无奈,将鸟举得更高了些,“不是要你看我,是往下看!看这一片锦绣山川,好看么?”

脚下城墙外,正是洛水奔腾,千里山川在无尽朝阳之下连绵如翡。若未在山巅见到如此美景,谁又会明白一方霸主之心?

真是山河如画让人心醉

画面最远处,点缀着一抹火红。

那是一处燃烧的火海——仪州侯樱祖最大的粮仓。

其实是搬得差不多了才烧的,西凉人一向物尽其用。

但将来史书上就只会写:天宣十二年,西凉王燕止烧尽樱祖幽澜大营九百万粮草,樱祖粮尽溃败,西凉一统仪州。

……

洛州·秀城。

樱祖带出去七万将士,回城却不到五千。虽大营还有十五万精兵,但经此一败士气低迷。他自己想到被伏之耻,更是惊惧懊恼夜夜无眠。

可他那时尚且不知,这还远非谷底。

隔日,有人跌跌撞撞来报,仪州沧澜城失守。

攻打沧澜城的不是别人,正是盟军西凉——燕止轻兵夜袭骗开城门拿下幽澜,又火速打下周遭大片城池,如今更已骑兵南下向仪州州府千郡城直冲而去。

樱祖一时间有了特别不好的预感。

也是这时,他才突然发现府邸里总是给他吹耳边风的妖艳西凉歌妓,不见了。

“那个贱人!她、她原来是——”

完了。

全完了。

他恍然大悟:“我们所有人,都被那个燕止给算计了!”

他,随州,拓拔部。

全被算计了,燕止不过是给了他们一座城的蝇头小利,画了剩余洛州的饼,他们就一个个栽进来,为西凉做嫁衣裳!!!

"幽澜已失,州府绝不失!全军整备,连夜赶回,死守仪州!"

然而,还是迟了。

刚刚上路不久,樱祖就收到消息,仪州州府千郡城陷落。

……

又一日后。

千郡城城楼。

樱祖一家妻儿老小被绑在城楼。西凉大旗招展,虎贲将军赵红药彩绘的猫脸上还戴着一只大大狼头,高声道:“此刻投降,放你家人活命!”

樱祖在那一瞬,想起很多事。

他的发妻,从年轻一直跟随他,后来人老珠黄被他嫌弃。半年前天昌之战他弄死邵子坚,发妻含泪来劝:“仪州与洛州相辅相成,唇亡齿寒,你与洛州侯数十年情谊,怎能经受西凉王蛊惑,背信弃义?”

他不听,还骂他妇人之见。

发妻走时感叹:“如你这般执迷不悟,终有一日,也要尝到同等滋味。”

如今一语成谶。

樱祖咬牙看着城上意气风发白发绘面的青年。想他荣辱半生,却不想被一个年轻小辈玩弄鼓掌!!

如此投降,史书上怕只会留下可笑骂名。因此,至少……站着死,不做降兵!

“父亲,三思啊!”

儿子在旁力劝,可樱祖心意已决。

“给我杀!哪怕战死沙场,决不投降!我仪州与西凉势不两立!!!”

燕止:“……这人疯了。”

就算多年筹谋功亏一篑,也该知胜败乃兵家常事。留得青山在未必没有翻身天,六七十岁起势,七八十岁为王者亦有人在。实不该如此意气用事。

可见这人已走到头了。

……

这一仗毫无悬念。

只可怜那数十万普通士兵,为州侯一时意气而埋骨荒塚。

短短两日,西凉尽吞仪州州府与一半州土。

西凉王一向擅长吃干抹净,自然继续北上。就连之前白送樱祖的秀城,他也派海东青飞去围困唐沙的见鹿将军师远廖处,让他趁仪州撤军一举夺回。

扑棱扑棱。

数日后,馋馋飞回来了。

燕止看完信,愣了愣,扶额“哈”地笑了一声。

……他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

赵红药很熟悉西凉王的某些表情。

“月华城主他又干什么了?他、他莫不是趁机把秀城抢了?可他又是如何知道……”

燕止只是挑眉。

是月华城主的话,做出什么他都不奇怪。

习惯了。

“罢了,反正整个仪州已势在必得,他不过是得了一座城池。”赵红药拍拍他,“一定很快就能收回来了,嗯?”

话虽如此。

为何此话配着她那个彩绘猫脸上翘的唇角,却显得阴阳怪气又幸灾乐祸?

……

慕广寒浑浑噩噩了几日,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很多冷冰冰的过去。

怀疑人生的同时,更怀疑自己当年看人的眼神。

他都喜欢了一群什么人?

好在梦的最后,多少有了一丝温度。

有人头发很长,发尾编起像个小尾巴。身上是幽兰香。

那人喜欢从身后抱他,炙热的身体霸道地紧紧搂住,笑着亲吻他的后颈,发丝挠得他痒痒的。

“乖乖,多给我抱抱。”

“乖乖”是南越方言,对自己最为喜欢、疼爱、亲昵之人的称呼,并不是说人性子乖。

但也得喜欢得不知道还要怎么喜欢了,才会叫人“乖乖”。

梦里,慕广寒暗暗脸红,觉得荒谬。

他虽一直希望有人能真心爱他,但也从未奢望过溺爱。“乖乖”实在是听得他想打人,只因对方绝美才没舍得出手。

虽说绝美,他其实也看不清梦里那人的脸。

却不知为何,总觉得那是个身份高贵,但内里并不怎么优雅的漂亮混账。

“混账”在南越的意思也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大体和“杀千刀的”差不太多。

醒来时,一脸泪痕。

慕广寒愣了一下,赶紧埋头蹭掉。

像叶锦棠那种纤弱美人垂泪才能让人心疼,他哭的话只会招人厌烦。何况只是个荒诞的梦,大可不必这么丢人。

守在床边的那个侍卫,就别用心疼的眼神看他了,真的没事!

楚丹樨扶他起来吃了些补药,才垂眸道:“主人,咱们在秀城。”

慕广寒一时放下心来。

拿下秀城了!钱奎和阿铃他们真的听话,靠得住。

“内应也抓到了?”

“嗯。”

“再多挖几遍,务必别有漏网之鱼。”

……

又过两日。

慕广寒彻底好了,没事人一样。

说是好了,其实月圆之夜爬遍全身的毒纹尚未完全退去。整个人全脸全身青一块紫一块,不得不带上了全脸的面具,又遮了一层纱才得以出门。

“多遮一些,别吓着人才好。”

他语调轻松,楚丹樨却是喉咙发苦。想起很久以前,有人蜷缩在黑暗的屋内,埋头膝间瑟缩躲着,“别看我……”

如今却变得不遮不掩、云淡风轻。

慕广寒其实倒也不是不难过。

本来就够丑了,这下更没有人会喜欢。可话虽如此,今日他也实在是没空难过——

因为西凉王给他搞了个大事情,活生生送来“一份大礼”。

真,活生生。

樱祖,活的。

慕广寒给气笑了。这个燕止真的,是他此生见过的最为阴险狡诈、人憎狗嫌之人!

也就邵霄凌傻乎乎,还拿了斧子想“手刃仇人”。

被慕广寒翻着白眼给拽了回来。

“你也不想想,西凉王此时送他过来,安的什么心?”

当年天昌之战,洛州侯就是被仪州、西凉、随州三方合兵所害,但在洛州人的心里,他们不共戴天仇人是谁?

就一个,仪州侯樱祖。

死谁手上,谁就是仇人。

“一旦樱祖死咱们手上,你觉得在仪州余党、他家沾亲带故的门阀士族和其他居心叵测之人心中,谁是仇人?”

他们到时,会直接忽略是燕止发兵占了整个仪州,只将矛头对准软柿子洛州——你杀的就找你,好一招祸水东引。

“为今之计,赶紧原封不动送回去!”

什么国恨家仇,暂放一边去吧。

之前翡翠谷让这人跑了,如今再杀就是不智。甚至原封不动送回去也是很烂的计策,毕竟这酷暑颠簸,樱祖年纪也大了,万一撑不住死路上了算谁的?

但,宁可他死路上。

也比烫手山芋死在洛州好。什么,囚禁起来?那不仅憋屈,得好吃好喝养着仇人,还得防着他被别人下毒暗害,不然还是洛州背锅!

慕广寒一个头两个大。

能想出这等损招,西凉王何止人怨狗嫌弃?只怕剁碎了喂鸟鸟都不吃。

“嘎——”

刚说鸟,海东青就扑棱扑棱飞来了。

西凉王随“大礼”附的信件十分官方,什么“知洛州血海深仇特送此贼任凭处置……”云云。

鸟腿上的信倒是真诚多了。

一张墨画,歪歪扭扭阴阳怪气的笑脸。

慕广寒认得这个笑脸。

以前每次看到这个笑脸,他就和西凉王离见面不远了。

听李钩铃说,那日他们刚攻占秀城半个时辰,西凉军师远廖就来了。见城被偷,在城下气急败坏各种叫骂。但李钩铃根本不理他。

当然,以西凉王的气量,倒也不至于丢了一座城就要亲自来收拾他。

实在是他们之间的冤孽过节太多。

都心照不宣,彼此已是对方人生路上绕不过去的重大的绊脚石。

像这种重大隐患,就该早早掐灭。否则放纵对方做强做大,必有朝一日不可收拾,与其到时拼死一战,不如早点斩草除根。

……

新鲜的五花肉,真就那么好吃?

至少这鸟觉得很好吃。每吃几口,就去天上快活地扑腾一会儿。真·开心到上天。

好歹也是燕止的鸟,西凉王就没喂过他好东西?

慕广寒伸手挡了挡刺目的阳光。

手背也是青紫一片,这日实在太热,他也懒得包扎,吓人就吓人吧。

宿敌是良药,催人奋进。

如今他满脑子都是应该如何对付西凉王,真就没空难过自己丑这事。毕竟,他沉溺伤感的时时刻刻,人家西凉王都是在马不停蹄地对外扩张。

长此以往,最后定是西凉王干掉他。

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慕广寒这次还是没回燕止的信。

一直不回自然有原因。谁让这西凉王每次送来的信,不是丑得没眼看的画,就是语句不通的一堆错字。

他……不喜同文盲通信。

虽说西凉文字是古獠文,但大多西凉人都会说写中原文字。西凉王写不好只能说明他是个蛮夷、不爱学习。

罢了。

反正他回不回信,西凉王一向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鸟在他这赖了好几天,胖得都快飞不动,某个黄昏终于走了。

慕广寒看着西北天空的一片璀璨晚霞。

我在这里等你。

杀个你死我活,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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