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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那夜东北风很大。

随便点上火,  能烧一大片。

邵霄凌以前常听说书先生说,历代月华城主“下凡”,都是样貌昳丽又能窥得天机,  而被天子与四方王侯奉为上宾。

连着十几代都美貌,偏就这一代不好看。

所以邵霄凌也一直没想起来问阿寒他到底会不会算命。直至此刻,  他十分雀跃——阿寒一定能卜会算,  回去定要他给自己算上一卦才是!

不然怎会如此料事如神?

此次分兵,  慕广寒只给他一千人轻骑,  任务是让他静悄悄埋伏在山上,日日盯着府清城外那二十万西凉大军。

一旦大军出动,就在后面悄无声息尾随。

“放心,  他们不会往秀城方向走,  而应该会从岔道北上。”

可是据邵霄凌所知,岔道北上应该是一处因河流改道而废弃了的死路,既没有城池也没有人烟。

西凉军怎么可能会去那边?

无论如何想不通,  阿寒这次能灵吗?

结果,  观察西凉军的第一天,勘探兵出动了。邵霄凌耐心等啊等,  隔日勘探兵回来以后,  大部队竟真的也动了,全军从废弃岔道北上,  二十万大军被带到一处深山老林的大谷凹中。

邵霄凌一路尾随,  只见此处山脉形状鬼斧神工,像极了一座宽大的天门。

邵明月在他怀中提醒:“三叔,  这里是古南越火神殿。”

古书记载,  大夏四州,  各有一座曾经宣赫一时的神殿,  分别是东泽风神店,西凉水神殿,南越火神殿,北幽土神殿。连同大夏华都的“古祭塔”,一共五座神殿,当年个个香火鼎盛。

可是后来朝代更替,古神殿不是被土所埋、被火所焚,就是沉入水底。唯有华都古祭塔在数年前大司祭还在时曾被重新大规模修葺过,剩下四座早已荒废无人问津。

二十万人倾巢出动,竟然就为在这古神殿荒废之处趁着夜色在吭哧吭哧挖些什么。

还有人不耐烦的在喊:“快,再快点!”

邵霄凌有点好奇,但他谨记慕广寒的叮嘱——

偷偷跟着,别被发现。

偷偷放火,偷偷跑,跑快点。

到时别管他们在做什么,烧就是了。

洛州侯小的时候是个熊孩子,有次差点把侯府烧了。从那以后就被管得很严再也没能玩过火。

如今也算是圆了童年夙愿。

一千人悄悄散在林子各处。大约一个时辰,一个接一个,火光在夜色中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

东北风大作,很快燎原。

……

隔日清早,当邵霄凌焦头烂额、烟熏火燎地好容易从林子里钻出来,他怀里的小小少主完全不想说话。

他们走的是最安全的路线,唯一的任务,是放火。

谁成想烧得太快了,差点连着把自己也烧得全军覆没,更别说堂堂洛州侯还不认得路,如今全员灰头土脸!

“你好意思说我,你不也不认路吗?”

邵明月:“三叔,我九岁!”

一两人带着半烧焦的一千将士吵吵嚷嚷,猝不及防转角处陡然遇到一支黑色甲装、严整有素的敌军轻骑,为首人抬头一张花兔脸,直直看着这边。

众:“…………”

这可真是大白天见活阎罗了。

虽是初见,但人尽皆知,西凉王就是白发、兔脸,杀人不眨眼。

一时间彼此死亡凝视,邵霄凌还有点不服气地跃跃欲试,小小少主心里想的则是我也太倒霉了,刚出火坑又入狼嘴,英年早逝、芳龄九岁。

好在。

狭路相逢,但两边人马中间还隔着

一个不宽不窄的山涧。

虽然西凉战马努努力未必不能越过,可西凉王只是冷笑一声。

直接没管他们,而是带着一队人马全速向山谷里去,就这么在邵霄凌面前活生生冲入了尚还在燃烧中的山林火海。

邵霄凌都看呆了。

他只听说过飞蛾扑火。

从没听过大燕子扑火。

“西凉王疯了不成,哪有自己撞进去火场里找死的?”

……

无论如何,经此一吓,邵霄凌之后回去的路上一路小心多了。

侦查再侦查,躲藏再躲藏,确定前路不会遇到西凉铁骑才敢小心翼翼往前走。

邵明月:“师父说了,如无意外,燕王必定要去救大世子,果然。”

当然师父还说,万一这人就是意气用事死活不救,那他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西凉这些年内政复杂,非一两句话可说得清。

燕止虽为西凉王,却并非雁氏正统,继位只是因为老西凉王笃信他能为自己的亲生儿子替命延寿,才让他“暂时接位”。

因此这位名义上的“西凉王”,倒不如把他看做西凉摄政权臣更为妥当。

这几年,燕止与真正拥有王族血统的两位世子雁弘和雁真,处于一种非常微妙的制衡当中。三方都在暗地给自己加码,也都清楚总有一日平衡破裂肯定要弄个你死我活。

可眼下还不是时候。

两位皇子谁都不想率先发难抢夺王位,因为一旦如此,定会将燕止推向对方。可燕止想要除去此二人自己坐稳王座,也需要争取更多西凉旧臣支持,眼下根基尚不够稳。

暂时的风平浪静,是眼下三人共同的愿望。

但如果雁弘突然死在洛州,燕止麻烦就大了。

两位世子中,燕止与大世子雁弘关系绑定,而雁真与西凉其他几大权力氏族捆绑。雁弘一旦出事,政敌必借题发挥大出谣言,甚至会污他在洛州害死大世子,逼他交还王位。

“所以无论如何,他当然不想让那大世子现在死了。”

“否则征战谋划多年,岂不给别人白做工?”

……

山谷被烧一夜,多处焦土与火海并存。

燕止想想雁弘那锦衣华服愚蠢的模样,再想到他此番给自己闯下的祸,真觉此人烧死也活该。

但最好别死,眼下尚不是时候。

经此一次,以前他并无实权阻止大世子自行带兵南下,以后则有了充足理由让群臣支持。大世子的兵力也被大幅削减,以后只能更加依靠他。

前方道路被大火所阻,只有一处一丈多远的山缝通向另一个山崖。

赵红药正想着该怎么过,忽然看到燕止竟然就这么策马一跃,不禁皱眉。

“别逞能,当心掉下去!”

马匹嘶鸣,燕止确实险些连人带马掉了下去。

但最后没掉。

他转过头,笑笑。

“你们几个在外救火、修路,防敌军偷袭,我去寻大世子。”

话虽这么说,策马往前走了几步,西凉王眼前忽又浮现起离开秀城时,月华城主那咳着血、顽强不屈的笑意。

那人一次次吐血,一次次拖着被贯穿身体,却一次次重新站起身,和他身边苟延残喘的人互相倚靠。

他咬牙狰狞笑道,选吧。

是要一时意气在这里花费时间血战到底,还是飞奔去寻那一线机会挽救你为西凉王的大好前程。

燕止:“……”

无话可说。

连着数日,他都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每一回都放火烧他的人这次怎么不烧了?别看他一天天的游刃有余,实则心里一直在警惕防

备。

万万没想到,大火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山谷越是往内,越是烈烈火海。

燕止在冲进去前,忍不住再度回过头。对着秀城方向左拳贴右掌心行了个大礼。

月华城主。

燕止再次领受了,多谢赐教。

……

秀城之中,熹微晨光。

慕广寒一直撑到西凉王转身离去,消失在视野中再看不见他,才终于倒下。

伤口被贯穿的剧痛,又一次在到达痛极之后,被一种温暖的、仿佛爱人怀抱的气息抚慰。

很久以前。

曾有那么一个人,目光温和,摸摸他就不疼了。

火烧般的喉咙深处,流进了一丝清冽。有人喂他水喝,甘甜沁人心脾与故人的气息很像,他忍不住低声呢喃:“冕……”

只一个字,就此打住。

哪怕是在梦里。既已失去了,就该再放任自己。沉湎温柔只会是软弱的温床,别想。

倒不如想想燕止那咬牙愤恨的表情。

全天下都不能胜之的西凉王,自己从未败绩,如何能不偷偷引以为傲?

仔细想想,那夜秀城火光飞扬,西凉王竟好像也绑了小尾巴。

慕广寒以前爱叫那玩意“兔尾巴”,但如今配上西凉王的白发,才成了真兔尾巴。虽说是糟践了他回忆里的宝贝小尾巴,但也不失为一种好的糟践。

他宁可以后,想到那东西都只想起西凉王,再想不起别的。

燕止去了火神殿,若能那个雁姓世子一起能变成烧鸟,自然最好。但慕广寒心里也知道,有些人多半死不了。

燕王运气一向与众不同。

曾经,他把他关在绝境大火烧城,谁知天降大雨。

曾经,他逼他背水一战,谁知一夜寒冰彻骨,河面突然可以行走。

曾经,他在小路上阻击他,谁知山侧石崩,替西凉军断后。

虽然也有数次绝境是燕止靠自己实力逃了的,可也有不少次,分明老天偏爱般的命不该绝。

好在慕广寒自己也算是见人走运、自己倒霉惯了,久而久之懒得抱怨。

非要说的话,那他还有死不了的体质呢。

两边都是打不死的王八。

慕广寒觉得自己应该是笑了的。虽然浑身还是疼,但沉迷算计宿敌总让人开心,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蜷缩着咬牙打颤。

只是,不能高兴得太早。

经此一役,洛州军同样精疲力竭。西凉虽吃了不小的亏,但万一火海出来还有散兵游勇尽力反扑……

得想应对策略。

洛州山穷水尽了,只能用外援。

随州傅朱赢,是他至今后悔不该舔,但是不幸舔过的人。

而东泽拓跋星雨,他以前救过那孩子。

以前攒下的人情债,该收得收。

……

慕广寒万万没想到,虚弱之中好容易睁开眼睛时,竟直直对上五双眼睛。

楚丹樨:“主人。”

傅朱赢:“望舒。”

卫留夷:“阿寒。”

邵霄凌:“夫君!”

邵明月:“师父父!”

慕广寒:“……”

邵霄凌:“你看我带明月毫发无伤地回来了,火也放的十分成功,我厉害吧,嘿嘿。”

确实,除他和小少爷外,其他几个人都是十分伤痕累累的凄惨模样。

楚丹樨脸上脖子上好几处痕迹,傅朱赢吊着手,卫留夷……竟包得比他平时还要厉害。

三人自是不高兴,目光齐齐冷厉,从背后眼刀那不知所谓的二世祖。

慕广寒

:“……”

又是有生之年的豪华场面。

没人肯要的月华城主再度众星捧月、花团锦簇,只可惜他太清楚其中一些货色的尿性了。

邵家爷俩暂且不提。

楚丹樨……唉。慕广寒常常都暗忖,他若是能记起此人就好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倒打从心里想将此人当做战友与可靠伙伴。

可无奈,真记不住。

今日是并肩战友,明日又是仆从下人,即使心里不愿忘记也没辙。

唉。

卫留夷眼见着,又憔悴阴郁了许多。

“阿寒……”他倒是看着眼中心疼不已,甚至伸出手,想要碰触而又不敢的隐忍涩然。

可惜慕广寒不为所动。

一回生二回熟,他如今比分手前更了解他。

憔悴阴郁多半是因为备受打击。池城之行确实九死一生,卫留夷肯定以为被针对、被丢弃,又被刺激得差点疯了。可伤心欲绝回来一看,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九死一生,慕广寒受的伤并不比他少,又开始惭愧、反省、后悔。

这个人总是如此。

至于另一个人。

“望舒。”

傅朱赢他身边蹲下,目光明亮闪闪含情。慕广寒犹记,他当年离开随州时,此人还是个少年。如今却已是个俊美青年了。

在这装什么深情呢?

慕广寒承认自己过去喜欢一个人时,总是又舔、又卑微。荀青尾常常叹息:“吾主,你越是舔,旁人越是不珍惜。”

“而且吾主,你喜欢时舔就罢了,可为何不爱之后,多也不愿记仇?”

慕广寒:“……”

他自有他的道理,虽然真实理由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他是真觉得自己不配。就这副尊容,仅仅是喜欢别人就很给别人添堵了。别人不肯要他是理所当然的,如何记仇?

话虽如此。

不要他没关系,他的心意还可以好好拿给别人。

别糟蹋。

此刻看着傅朱赢惺惺作态,慕广寒只觉得很有意思。

别人好歹多少还曾经给过他一丝向往,这个傅朱赢真的是不曾留下一点点美好的回忆。慕广寒不爱记仇,但不爱记仇不是“不记仇”。

一直没有去找这只小狼崽子,好像只是因为他的地盘和随州……不接壤。

但洛州和随州接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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