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出院
这天晚上有两个人都睡得非常好。
病床做了点细微调整,边上又拼了一张单人床。
明家的新船长一看就对大床感兴趣,对着忽然宽敞的空间眼睛发亮,主动把枕头整理好,大方地邀请明先生上来躺一躺。
明禄第一次来查看的时候,明先生还靠坐在床头,膝上放着电脑,低声给他的船念这些天搜索和整理的睡前故事。
……
等到第二次再来,明先生已经睡着了。
明炽悄悄眨了两下眼睛,打了个手势,放轻动作把电脑端起来,交给禄叔收好。
察觉到身旁的动静,明危亭就又从浅眠里醒过来,顺势想要撑起手臂。明炽的反应不比他慢,及时握住了影子先生的手,弯下腰去和他轻声说话。
明禄把电脑放好。站起身时,正好看到新船长正把手放在先生额头上,声音轻快又温和地汇报自己超级舒服、没有任何异状,一旦出现问题绝对立刻打报告。
明危亭靠坐在床头,依然睁开眼睛,被明炽用手背轻碰了两下睫毛。
明危亭认真听着,眼里逐渐露出笑,握住明炽的手。
这本来是他确认明炽是不是难受时候的动作,被对方学了过去,力道比他控制得更轻更稳,很容易就会让人想起邮轮上常有的夜晚。
那样的夜晚,是海上天气好的时候最常见的。
夜里一切都静下去,风在海面上追月亮,轻得连潮水也不惊动,站在甲板上几乎感觉不到。
除非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明炽小声催他,“影子先生,躺下。”
明危亭点了点头,笑着照做,抬手扶着明炽避开伤口仔细躺好,自己也跟着躺下去。
两个人并排躺在刚拼成的大床上。
明危亭这些天一直照顾明炽,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准确定位对方的位置。
他侧过身,仔细把被给明炽掩好角。自己也不等对方提醒,就一模一样盖好另一床被子,相当标准地躺好。
新船长非常满意,作为奖励,摸了摸明先生的耳朵。
明禄和新船长隔空交接,笑着点了点头,回到隔间放心躺下。
今晚有三个人会睡得非常好了。
……
这之后的恢复进度,比明炽自己预测的甚至还要更快。
拆除引流管后的头痛头晕和之前相比不值一提,明炽在当天下午就完全恢复了精神,胃口也比之前更好,自己就喝完了一整碗粥。
再接下去,就一天比一天更顺利。
第三天的时候,明炽开始在影子先生的帮忙下练习走路。到了第五天,明炽已经能被扶着在走廊里稍微走上一小段。走得太好,让坐在轮椅里被妈妈推上来的小姑娘看的连眼睛都瞪圆了。
明炽问了护士长,知道小姑娘是跟他手术前认识、特地上来看哥的,当时就又让影子先生扶着,稳稳当当地又走了一圈。
小姑娘的症状比他轻很多,术前也只是腿稍有些跛。但术后难免头疼伤口疼,输液又不舒服得厉害,这几天不论怎么哄都哭着不肯下床。
手术前哥哥还不能站起来,现在竟然已经能走得比自己还好。小姑娘超级不服气,再坐不住轮椅,扯着妈妈也一定要立刻回去就练。
明炽在她面前站稳,缓了缓力气蹲下来,超级幼稚∶“谁现在还怕疼,不敢练走路”
小姑娘脸上滚烫,挥着小胳膊矢口否认∶“没有人!”
“没有人”明炽立刻相信,又帮她补上,“我们回去就练”
小姑娘下意识就要用力点头,被妈妈及时捧着脸拦住,才改过来习惯,学着明炽的动作握拳打氏
明炽笑着跟她轻轻碰拳头,挥着手把她目送到了走廊尽头。察觉到手臂上的力道,就跟着调整重心,把一部分力道移到右腿,慢慢站起来。
他今天的活动量稍微有点超计划,站起来的时候难得地涌起些眩晕,右腿忽然软了下。不等明炽自己反应,已经有手臂及时护住他的肩背,扶着他站稳∶“有些人。”
明炽这几天经常忍不住偷偷加练,面对批评和自我批评已经相当熟练,立刻顺势反省∶“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二十三岁,其实和七岁小朋友一样幼稚。”
“还逞强,现在走不动了。”明炽主动自我批评,“万一真晕倒了怎么办。”
明危亭稳稳扶着他的手臂,把他仔细放在轮椅上,看到那双显然有恃无恐正弯着的清亮眼睛,也跟着露出笑意"怎么办"
“选项a。”明炽缓过一阵眩晕,低低呼了口气,“晕倒就晕倒,醒过来就好了……一看就是送分题。"
"一看就是送分题。"
他不等影子先生严肃起来,就紧跟着补上一句点评∶"怎么会有这么明显的错误选项。"
明危亭伸出手,替他揩净额间的薄汗,轻敲了一下∶“因为出题人心理年龄现在只有七岁。”
明炽不清楚他们之前怎么相处,但近来时常觉得影子先生实在比想象中更深藏不露,一不小心就会被逗得要笑出来。
他刚撑着非要多走那一圈,现在稍微有些岔气,按着疼的地方收敛笑容,假装没听见继续说∶“……选项b。”
“立刻坐下休息,补充糖分,询问身边的人能不能帮忙。”明炽想了想"可以拨打急救电话。"
明危亭对这个选项观感不错“必要情况时,可以选这个。”
明炽已经有些天没这样消耗过体力,他靠在轮椅里调整呼吸,好奇打听∶“哪种情况属于必要"
“海上飓风。”明危亭说,“船泊不了港,救生筏全部遗失,征调不到救援船。”
这样的情形依然未必就会出现那个“必要”。明危亭这些天都跟着火苗老师学习讲笑话,停了停,继续补充“我在游过去之前,被禄叔拦腰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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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明总管听得不断咳嗽,压了笑意忍着不插话,快步去开病房门。
明家的小少爷显然还没锻炼出这样好的定力,笑得差一点就坐不住,深呼吸几次,用力撑在轮椅上没滑下去“不行……一帆风顺平平安安。”
七岁的出题人当场补充题干,否决掉这种假设 ∶ “这种必要情况还是没有的好。”
明危亭绕在轮椅前蹲下,由下向上看着他,一只手覆在明炽发凉的手上∶“这道题也是。”明危亭取出颗糖,捏开包装纸,在他唇边碰了碰“还是没有的好。”
“以防万一。”明炽飞快衔走了那块奶糖,声音变得含糊,“以后一定越来越少。”
明炽眨去淌到睫间的汗,察觉到那只手又抬起来替自己擦拭,就用额头碰了碰影子先生的手。
他其实很喜欢这种累到有点脱力的感觉。
和之前病情的影响不同,那时候身体里几乎攒不出多少力气,疲惫大多源于力不从心,乏力之余更多的还是无处着力的空虚。
现在的情形变得完全不一样——不会再踏空,他每迈出去一步都能结结实实踏在地上,每伸
出手使力一次,就能稳稳当当地握牢另一只手。
这种感觉实在太好,好到他一不小心就会沉浸进去,总是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
明炽含着糖,惬意地让奶香和甜一起扩散在口腔里,把题出完∶“选项c,找影子先生,找不到影子先生就找禄叔,带着轮椅来支援我。”
他原本就只想了这一句,想起刚才影子先生的话,按着肋间岔气位置的手悄悄向上挪,摸了摸好像又烫起来的胸口。
明家的小少爷很长记性,给自己打了打气,继续小声补充∶“因为……在我不舒服的时候,影子先生和禄叔不会不在。"
明禄收拾好病房,回到门口时恰巧听见这一句,当机立断帮先生抢答∶“就选c。”
这些天的复健,明炽其实已经被两人提醒了这一点很多次。
他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建设,终于大大方方说出来想要哄影子先生不生气,没想到禄叔竟然也在,防不胜防睁大眼睛,热乎乎沿着轮椅向下滑。
这回轮椅上没有毯子。明炽左右为难,正想着要不要藏进影子先生的影子里,明危亨已经站起身,扶住了轮椅的两边扶手。
明危亭双手撑着那架轮椅,弯下腰,让明炽能在自己面前顺利藏起来,低下头看着他。
明炽怔了几秒钟,慢慢眨了下眼睛。
……他对这样的注视竟然有印象。
和平时不一样。
不是为了确认他身体状况、判断他是不是不舒服的认真打量。
也不是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照例假装呼吸平稳已经睡熟,从不戳穿的、让影子先生相信这里和船一样稳的细致观察。
“选项d。”明危亭轻声说,“火苗,闭上眼睛。”
明炽下意识跟着照做。
他察觉到那只手覆在他的眼前,两相叠加的遮挡几乎不再剩下什么光线,眼前一片漆黑,但他却意识到自己一点都不紧张。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本能地战栗。这种战栗他找不到源头,大概源于一些并不那么好的、被他忘干净了的过去,他无意追查也无意弄清……那些事不重要。
那些事不重要。他的呼吸不自觉地微微急促,掌心在渗冷汗,可这些只不过是在身体里残余的某种被迫习得的反射,他并不觉得紧张。
没什么可紧张,这里是医院,是让他身体变得好起来的地方。需要的时候随时都能来,等身体好了,想走就随时可以走。
原来就这么简单。
明炽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他完全放松身体,把重量交给覆在眼前的手。
“我选d,影子先生。”
出题人闭着眼睛,选完才想起来问“d是什么”
明危亭把他从轮椅里抱起来。
这些天明炽都很努力不让他们担心,很少会有累到站不起来的时候,所以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得以确认其中的区别。
怀里的身体温暖,在这时候依然有安静柔韧的力气,平稳的气流打在他颈间。
那颗心脏隔着胸腔清晰地敲着他的胸口,也像是这个人一样又亮堂又神气,高高兴兴地跟他报着平安。
明危亭慢慢开口“选项d”
“不带轮椅。”明危亭轻声说,“我来支援你。”
明危亭抬手回揽,覆住明炽的背。他没有发现冷汗,跟着完全放心,低下头时,迎上那双眼睛里亮晶晶的笑。
“那可麻烦了。”明炽笑着问,“我要去的地方可多了,去哪儿都支援”
明危亭近来正查阅
旅游手册,稍一沉吟∶“去珠穆朗玛峰吗”
明炽的野心暂时倒也还没到这个地步,措手不及,话头跟着一顿。
“那就行了。”明危亭揽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明危亭说“去哪儿都支援。”
……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明炽抽出时间复健右手,写了条缎带,告别了陪自己亲密并肩奋战了这么久的轮椅。
虽然很遗憾不能再操纵着电动轮椅玩漂移,但有失必有得———几天后他去给伤口了拆线、准备出院的时候,护士长顺便帮他去复健室,拿了肌力评定和预后的评估。
“再晚些天出院,就用不着评估预后了。”
医生一看就立刻猜出来“恢复得这么快,自己还有加练”
明炽坐在椅子上,想了想正要开口,被护士长毫不留情揭穿∶“半夜还跑出去偷偷走路。”
明炽轻咳一声,只好配合招供∶“也没有偷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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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正大地练。”
护士长点头“家属还特别惯着,走多远都陪。”
明炽耳朵又有点热,抬了下嘴角,主动补充∶“走不动还负责接送。”
护士长当然跟着高兴,假意拿他没办法,隔空抬手用力点他。
医生笑着点头,检查过明炽的各项指标,终于也彻底松了口气。
团队一直跟踪关注到现在,幸而一切顺利。手术成功、后续恢复相当良好,面前这个年轻的病人,也无疑是他们遇到过最为省心的一类。
医生见多了这种情况。患者有动力恢复是好事,只要不加练到伤身体,就不会有问题∶“注意适度适量,保护好伤口,很快就能好起来。”
“祝贺出院。”
医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一帆风顺,早日康复。”
明炽弯了弯眼睛,轻声郑重道谢,拿过一旁的拐杖站起身。
他今天出院,不用再穿病号服,就换了自己原本的衣服。
影子先生昨晚陪他挑了半宿,最后还是选了衬衫风衣,为了保护刀口不着风,又加了顶深色的软呢帽。
护士长刚才还没注意,现在仔细打量,忍不住夸∶“太酷了吧”
明炽像是想起什么,忽然怔了下。
他微微睁大了些眼睛,认真看清护士长柔和慈祥的脸庞,才抿起嘴角轻轻点头。
“会更酷。”明炽认真保证,“超级酷,酷到不行。”
护士长忽然隐约有所察觉,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
她们看过明炽的病历,亲属一栏是空着的。这些天的手术和术后休养,除了那位明家年近七旬的总管,也并没见到明炽的其他长辈。
护士长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什么也没多问,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肩膀。
那只手的力道柔和,隔着风衣的衣料,落在他的肩膀上。
明炽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碰触,但已经可以做到很好地克制,只是身形微僵了下就重新放松,抬起视线。
“可能有一点唐突。”护士长温声开口,“到我们这个年纪,就有说不清楚的直觉……你知道,母亲的心情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所以我说的肯定准。”
护士长认真看着他∶“你的长辈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非常骄傲。”
明炽站在原地,他的眼睛轻轻闪了下,忽然格外安静地亮起来。
他朝护士长认真鞠躬“谢谢您。”
“好孩子。”护士长笑了笑,“
去过你的生活吧。”
明炽的眼睛里也淌出笑意,他慢慢握了下手杖,又向办公室里的医生和护士们道了谢,才走出门。
影子先生和禄叔等在医院门口。
这是他们一早就约好的,他靠自己走出医院,和他们会合,然后一起回家。
明炽在走廊里没走出多远,就被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拦住,飞快踮脚往他的风衣口袋里塞了什么东西。
“哥哥好起来!”小姑娘已经能跑了,超级得意地绕着他转圈。她在楼下和爸爸妈妈排练了很多次了,熟练流畅地背护士阿姨教的话,“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明炽把手放进风衣的口袋里,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了看。是个平安符。手感很好,像是亲手缝的,软实的布料间针脚很密。
明炽握着那个平安符,看到小姑娘身后笑着朝他点头的父母。
他弯下腰,和小姑娘碰了碰拳头,轻声答应∶“我们都是。”
"平平安安。" 明炽说,"长命百岁。"
医院的走廊不算短,但活泼清脆的童音绕着他,小姑娘的父母和他笑着热情搭话。回过头还能看到护士长在办公室门口,朝他远远招手。
"家属怎么没来接"小姑娘的父亲问,"要不要帮忙送"
明炽笑着道谢,摇了摇头∶“就在门口。”
"这么远的路,下回还是坐轮椅稳妥些。"
小姑娘的母亲大略知道他的病情,关切劝他∶“身体重要。”
明炽还是笑着摇头“不要紧。”
他慢慢走到医院门口,果然一眼看见等在那的人影。在看到他的同时,对方就已经快步走过来。禄叔等在门外,笑吟吟招了招手,绕到一侧打开车门。
明炽的目光亮起来,弯起眼睛,立刻和影子先生汇报∶“报告上说,最多一个月。”
明危亭点头记下,他向陪着明炽走出来的一家人道谢,又接过明炽手里的那根手杖,握住明炽的手。
明炽被他牵着走出医院。
这么长的路,右腿的确已经稍微有些酸,迈步的时候走不快,但没关系。
照这样的速度,大概再过一个月,就能恢复基本的行走能力。
至于彻底恢复之前,要是偶尔不小心走得太远了、靠自己走不回去,也完全没关系。
有人新教了他一个咒语。
走不动的时候就停下,闭上眼睛,念三遍影子先生。会有人来抱他,去除了珠穆朗玛峰之外任何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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