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哟哟哟哟
这日种苏还是将李妄哄好了, 至少分别之时李妄神色无异,跟从前无二。想必他没有生疑,也不会再去求证或追查“贾真”回捐事宜了。
种苏回到家中,裘进之正等着在。
“哟——”
听完种苏述说, 裘进之拉长语调哟了声, 斜睨种苏,神色复杂:“你还挺厉害的嘛, 居然能让陛下对你这般不舍。”
种苏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承蒙谬赞。”
“以后要如何办?继续见面吗?要见到何时?”裘进之回到正题, 又开始焦虑。
“至少眼下不可贸然断掉联系。”种苏道:“日后,徐徐图之吧。”
就如多说多错,见面次数多了, 难免会露出马脚,仅是精神上都太过折磨。最好再也不见……但显然是不可能的, 唯有逐步,不动声色的减少见面次数, 就像许多朋友之间一样, 联系越来越少,终究会日益疏远, 最终切断所有羁绊。
幸而与李妄之间的感情还不足够深厚,尚来得及。
哎,我好那个啊。
种苏觉得自己此举就像某些男子一样, 搅起姑娘一池春水——虽跟李妄不至于到那个程度, 却也大致差不多, 在即将“情浓”之时却抽身而退,实在颇为不齿……
对不起,我也没办法。种苏也颇为自责,奈何保命要紧。
万万没想到, 最担心的女子身份反倒无事,当务之急,是确保“贾真”不露馅。与此同时,作为“种瑞”也得小心谨慎,步步当心。
种苏告假结束,第二日便径直来到端文院,毕竟她的职位在此,宫中既没传她,自然该到这里入职做事。
或许打了两板子后,李妄已消气,便懒得再管她了?
种苏来到端文院,方知不存在这侥幸。
“哟——”
端文院上下见到她,俱都发出“哟”的一声,意味不明。
紧接着,种苏得到解答。
“什么?”种苏微微瞪眼,看着掌院。
“你没听错,即日起,你便调入端文上院,此乃平调,无需调令文书,你自行前去便可。”掌院仍和蔼客气,朝种苏解释道。
“敢问掌院,谁……的命令?”种苏问道。
掌院不疾不徐道:“本院接到的乃秘书省之令,至于其他事,你若不清楚,我便更不清楚了,一切遵令行事而已。”
末了,掌院拍拍种苏肩膀,“好好做吧。”
虽说是平调,然而上院与下院间,仅一字之差,中间却横亘着一道至为难迈的门槛,对有些人来说,甚至犹如天堑,穷其一生,都不见得能够成功跃过。
这一调任,种苏实乃荣升了。
种苏:……
端文下院一众新人等跟种苏还未来得及相熟,但资历资质,背景相差不算特别大,其中更有几个也是捐纳而来。只是种苏一来便被陛下单独召见,又责罚,然后又调走,实在叫人捉摸不透,不知如何待她。
那一声“哟”里包含不解,亦有羡慕,倒无恶意。
“总之,恭喜恭喜啊。”
种苏拱手还礼,心中却欲哭无泪。果然不会放过她,前途当真相当未卜啊。
于是,种苏便入了端文上院,每日须进宫。
“为了给我谋得个宫内差事,你知道我父亲花费了多少心力吗?你倒好……”
裘进之幽怨的看着种苏。
“要么交换?”种苏斜睨裘进之。
裘进之想了想,摆摆手:“还是算了,你也不容易。”
种苏何止不容易,是相当不容易。端文上院掌院亲自领她进入宫中官署,上院同僚较下院人员更多,几乎都是科举或家中恩萌,虽说是小小文官,迄今为止,尚未有捐纳而来的。
“哟——”
众人看着她,眼神各异。
种苏面带微笑,只视而不见,她要面对的乃是来自天子的雷霆风雨,这些眼光实在不算什么,也无暇关心。
上院掌院与下院掌院截然不同,面容严肃,一板一眼,也不分派种苏差事,认过门之后,便径直将人带到紫宸殿外。
“待此间事了,再来领差。”掌院正色道,“盼你早日归来。”
种苏哭笑不得,此间事了…… 如何了?
将未完的板子挨完吗?
然而却又未有人来打,别说打板子,压根就没人理种苏。
起初种苏站在紫宸殿正殿门外,正殿乃朝参之地,五品以上官员每日朝会出入,种苏只站了半日,太过惹眼,谭德德便又将她移到偏殿长鸾殿外,这处是下朝后李妄召见重要官员议事,以及处理公务和日常起居之处。
能够进得此处的官员莫不位高权重,或受皇帝青睐,种苏可说是当今皇帝登基后踏足此处品级最低的臣子。
“哟——”
官员们看到门外立着的种苏,有些惊讶。杨万顷与王道济也看过一眼,皆未加理会。毕竟谁也不会去触霉头。
种苏一个小小从九品,无权无势,亦无任何依靠,自然也不会有人替她说话。有她这么个人在,能够随时充当皇帝发泄怒气的挡箭牌,反是件好事。
一来二去,众人便都习以为常,视她为无物了。
种苏起先还有点羞耻,渐渐习惯了,只当自己是园中的一棵树,一块石头。
没有杀掉她,已是万福,这么站一站实在不算什么。
倘若还能够因此不用再挨那未完的板子,她愿意一直站下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种苏大抵能够明白李妄的心思,毕竟一代天子,被人……轻薄了,着实不难生气。
只不知这气何时才能消?
种苏又十分庆幸,李妄竟没有随便找个借口,或者根本毫无理由的施用其他更为严厉的惩罚,譬如砍掉双手,割掉舌头,或将她降职革职,扔到苦役之所去狠狠磋磨。史上这样的皇帝实不鲜见。
民间传闻李妄弑父杀母,暴戾冷血,阴鸷无常,不择手段,如今看来,似乎不尽其然。
也有可能她实在人微份卑,无足轻重,大抵还不到用那些招数的程度。
不过,天天被这般拎来,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罚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严酷刑罚?
脚步声响。
一行人从正殿走过来,下朝了,李妄今日身着宽袖大袍,被簇拥着走在前头正中,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轻风,革带束腰,腰身薄而瘦,绣金纹滚边的袍子拖曳在地,徐徐从种苏面前走过。
李妄冷冷睨了种苏一眼。
种苏忙低下头去,规规矩矩站着。
李妄冷漠的从种苏身边走过,按他意愿,此人该死,或该被斩断双手,割了舌头,撵出宫去……然而如果不是她,自己又岂会出宫,又岂会遇上贾真。
冲着这一点,可饶她一死。
李妄进殿,换了身常服,坐到桌后批阅奏折,种苏站在门外。
时近中午,李妄用午膳,种苏也匆匆行至端文下院,吃过饭,便又马上折回,继续站着。
两人一个殿中,一个殿外,遥遥相对。
三四月的天,万里无云,阳光灿烂,这样的天气走在街上,抑或坐在草地上,小院中,手边一壶茶或一杯饮子,晒晒太阳,必是相当惬意的。
然而接连这么晒上几个时辰,还是直挺挺站着,长鸾殿外空地开阔,又毫无遮蔽,到得下午,种苏脸颊发红,冒出汗来,犹如一颗蘑菇,日光暴晒,日益萎缩。
“呜呜呜呜,公子好可怜。”
桑桑心痛不已,忙烧了热水给种苏泡脚,全身揉按,又赶紧调制蜜膏替种苏敷脸。
“可别被晒黑了。”
种苏哪里还顾的美丑,只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每日最痛苦的莫过于清晨起床之时。之前便已做好来京后须早起的准备,这点苦还是能吃的,然而如今一想到进宫所要面临的事,便当真毫无斗志,苦不堪言。
简直上值如上坟啊。
“呜呜呜呜,我能不能不去?”
种苏身着单衣,从睡梦中醒来,看看窗外渐明的天色,感到一阵绝望,抱着桑桑的腰,埋首在她胸|前,恨不得像小孩般耍赖。
“哎,这种事若我能替公子,便替公子去了。”又轮到桑桑劝慰种苏了,“公子快起来,莫挣扎了,反正躲不过,早去早回。我晚上炖小蘑菇鸡汤给公子补补。”
“……炖两只。”
“好好好。”
种苏万分痛苦的起床,穿衣,吃过早饭,出得家门,奔皇宫而去,不必再要人领,熟门熟路的来到长鸾殿外,双手垂直,开始每日的例行罚站。
这算什么事儿?
莫非要站上个一两年……若真如此,倒要成为当朝一桩奇谈了。但想想也不可能,总会有结束那一日的,只要耐心等待即可。
每日这般面对李妄,最初的震惊,以及惶恐忧虑,反而没那么强烈了……
几只蝴蝶飞来,斑斓的翅膀煽动,在阳光下追逐翩飞,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一会儿落在花朵上,一会儿落在树叶上……
种苏想象自己也是一只蝴蝶,背上生出翅膀,带着她飞到绿意盎然的树上,躲进清凉的树叶中……
“吭,吭——”
刻意的咳嗽声打断种苏的思绪,将她倏然拉回现实,她睁开晒的眯起的双眼,朝声音源头看去,顿时撞见下朝的李妄,他身边站着谭德德,正手碰了碰嘴边,便是他发出咳声提醒。
李妄双目漆黑,冷睨种苏一眼。
似乎还低嗤了一声。
种苏连忙端正姿势,低下头,规矩站好。
李妄身后还跟着几位官员,正边走边说着朝中之事,李妄脚下未停,径直进了殿中。
“种大人好定力。” 谭德德偶尔得空,出得门来,经过种苏身前,笑眯眯的说道。
谭德德面白无须,头发花白,身形圆润,稍显阴柔,身为总管与皇帝身边多年近侍,品级当然不低,却永远一副弥勒佛神态,对谁都笑容可掬,十分客气。
想也知道,谭德德定然知晓“轻薄”之事。种苏忙行礼,总觉得他这句“种大人好定力”背后还跟着一句:不愧是敢轻薄陛下的登徒子。
“谭总管谬赞了。”种苏露出苦脸,小心道:“敢问总管,下官得站到何时呢?”
谭德德笑眯眯道:“老奴替您去问问陛下?”
种苏本意是想从谭德德处套点口风,哪敢真去让问,不问还好,只怕一问便更糟糕,当下忙摆手,不敢再多说,谭德德复又笑眯眯的走了。
哎,继续站吧。
“哟——”
这日忽然出现张陌生面孔。之所以说陌生,种苏在长鸾殿外站的这些时日,尚第一次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