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场交易
说也奇怪,密密麻麻地符纸中,只有这一仗字迹颇深,上面还有隐隐凹陷的坑。
简恒心生疑惑,于是开口道:“堂堂官府大牢,贴这些东西,成何体统?”
她佯装发怒,想趁势撕下符纸,揣进衣兜,却被展鹏飞阻止:“大人,使不得啊。”
“难道你想这样接受问话?”简恒反问道。
“我也是没办法啊。”展鹏飞吐着苦水,“这些都是张大人贴来镇压我的。”
“一开始只有七七四十九张,但他疑神疑鬼,觉得没用,现在已经有八十一张了,要是少了,他肯定更以为我是邪魔歪道,不给我好日子过了。”
简恒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只见他头发如杂草般凌乱,眼窝和脸颊深深向内凹陷,已快被折磨的没有人样。
她好言劝道:“你既然声称蒙冤,就该行得正坐得直,不必在意这些。”
“性命关头,由不得我不怕啊。”展鹏飞隔着重重枷锁,捋起衣袖,露出双臂。
他两手内侧,各有一道青黑色的胎记,并拢时,看着是个“十”字。
像极了达官贵人被抄家时贴得封条。
他满心委屈:“张大人看见这胎记,一口咬定说就是押魂井上脱落的封印,还说我身上黑气密布,必是魔灵的宿体。”
“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简恒心中暗想,“张知府如此荒谬,怪不得手下的人,个个是混吃混喝的酒囊饭袋。
“可这东西,我从未见过,必须长长见识。”她心系符咒,又不想对方担心,索性又撕了几张下来,“一会儿就给你拿回来。”
她冲陆笙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问话,自己则到外边,细细研究。
陆笙会意,切入正题:“你先说案发当日,奥迪发生了什么?”
“是。”展鹏飞听命后,如实道来,“我和清儿,原是……”
无意中喊出从前的称呼,他顿觉不妙,忙不迭改口:“我和李清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曾经情投意合,盟誓终生。”
“她嫁给王永福后,我不想看着伤怀,也不想落人口舌,就搬了家,一门心思放在学业上,总算叫我达成心愿。”
案发当日,他正去集市上采买物件,走入拐角时却被人打晕,还被人用麻袋套住了头。
再醒来时,一片混乱。
自己身上不着寸缕,李清躺在他的身侧,衣衫凌乱,血肉模糊。
他吓得不轻,伸手探她鼻息,却发觉她早就断了气。
正欲寻人求援,王永福就带着一大帮人赶来。
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家伙,大骂他们是奸夫□□,还押着他见官。
更糟糕的是,知府张大人,竟然听信了千味斋汤娘子的证言。
“她这人为了少少缴纳税银,明面上说协助办案,其实无中生有。”展鹏飞咬牙切齿地道,“污蔑我和李清私情未了,当街幽会,因妒生恨,才残忍杀害对方一家。”
听到“汤娘子”的名字,陆笙不由皱了皱眉。
“这实属无稽之谈。”展鹏飞倍感无力,“我想请知府大人重新断案,但他却一口咬定人证物证据在,不用动那么大干戈。”
“我未过门的妻子章瑶,家境优渥,如果只有李清的案子,张大人从中捞笔油水,估计就会收手,但如今王家人惨死,我肯定要被当成煞星了……”
陆笙听出他有所回避,追问道:“那你是否如汤娘子所说,当真和李清见过面?”
展鹏飞面色大变,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说道:“回禀大人,确有见过。”
他这才肯说起最后一次见李清时的场景。
“她和我印象中大不一样。”回想起李清生前消瘦的模样,他仍是于心不忍。
“我们在路上偶遇,我和她闲谈几句,发现她身上有诸多伤痕,知道是夫妻失和,便劝了几句,是有提到和离……”
“可惜她听不进去。”他怕惹上嫌疑,极力撇清:“我是个外人,不好多说什么,就给了她金疮药,让她好好休养,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真的没有了?”陆笙对他施压。
“我以人头担保,绝无半句虚言。”展鹏抬手盟誓。
他身上的铁链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让他的心也彻底乱了:“我要这么去了,就怕章瑶想不开……”
他还是做好最坏的打算,“大人,我求您,如果有缘见着她,就替我传句话,就让她快些解除婚约,日后也能找人家婚配。我一条贱命,不值得她这么惦记。”
“岂有此理,竟敢指点我做事?”陆笙见他心灰意冷,反倒厉声呵斥。
展鹏飞吓得一个激灵:“是我不对,还请大人息怒。”
“清者自清,如果你真是被冤枉的,定能洗脱冤屈。”陆笙宽慰道,“这种事,我懒得掺和,你有话想和她说,就等日后见了,自己告诉她吧。”
展鹏飞郁色稍减:“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他们前脚刚谈完后,后脚简恒就拿了那几张符纸回来。
她把那些符纸一张张贴回去,状似无谓:“这东西写得歪七扭八,实在看不出门道,还你便是。”
她和陆笙没再牢中多做逗留,把两身官服和印鉴还回去后,径自向外走着。
陆笙急切地问道:“有没有什么发现?”
“有。”简恒轻点点头,“我发现这张大人的钱,真是好骗。”
她拆穿那些拙劣的把戏:“牢中那些黄符,不是真的符纸,只是在小米汁里泡过的普通纸,写符的人,就是随意画了些奇怪的图案,唬人罢了。”
“但这张很古怪。”她拿出那张不寻常的符纸
刚才查探时,她用水一一沾过其它符纸的边角,每张都会褪色,唯有手中的这张不变。
于是,她做了假符纸掉包,把真正的带出来。
她怀疑上面沾了东西,特意问着陆笙:“你那边怎么样了?”
陆笙这边进展不小:“该说的,他基本都说了,我们有必要会一会那位汤娘子。”
他话音一落,简恒手中的那张符纸,忽然间就有了活气,簌簌抖着。
“这是怎么回事?”陆笙看着那诡异的符纸,如临大敌。
“别急,是好事。”简恒仍是不慌不忙。
陆笙还是紧盯着符纸:“这上面附了亡魂?”
“是。”简恒摸着那张符纸,“而且有自己的目的。”
就在这一问一答间,符纸上细微的动静不再,变回一张普通符纸。
这一试探,简恒更笃定自己的判断:“看来,这汤娘子家中,是非去不可了。”
白天行事多有阻碍,此刻时机正好。
眼看着真相就要水落石出,不如一鼓作气。
陆笙提议道:“那日她没盘发,肯定没有婚配,千味斋后面有个宅院,她应该就住在那里,不如现在就去?”
“嗯。”简恒将符纸塞入怀中。
已过亥时,天色暗得越发深,像一层又厚又重的幕布,随时都能从头顶坠落,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们很快找到汤娘子住处。
屋内亮着灯,那点晦暗的光芒和她映在窗台上的剪影,成了此间唯一有些生气的事物。
夜里的汤娘子,全不同于白天。
坐在梳妆台前,卸去浮夸的妆容,像摘掉一整个假面。
她既不聒噪也吵闹,圆润的脸部线条,还让她多了几分端庄贤淑。
她在无人时吟唱起小曲来。
不同于白天拿腔拿调的语声,她哼得曲子旋律悠扬,声线清亮柔和,一人就唱出江南山水的诗情画意。
她一边唱,一边打开房中红木金漆的衣柜,拿出几件华服,对着身前铜镜比划。
陆笙还当她要更衣,忙闭上眼,扭开了头。
但汤娘子只是从一旁的梳妆匣里,拿出匹配的首饰戴上。
她捏了捏身上叠了好几层的肉,叹道:“可惜了,现在这副样子,只配看,不配穿。”
她骨子里竟然是个极为爱美的人。
对着镜子,自讨了个没趣后,她脸上的肉,像焉了的花一般下垂。
她再不东想西想,而是用清水洁面,打算歇下。
陆笙看准时机,揽过简恒腰际,脚步一点,无声落在汤娘子闺房门口。
他破门而入,未免汤娘子受惊后,大叫出声,直接点了她的哑穴,把大牢中的说辞,重复了一遍,要她乖乖配合。
直到汤娘子顺从地点头后,陆笙才拍开她穴道。
他恩威并施:“多有得罪,但事出有因,还请你谅解,莫要胡言。”
汤娘子抬了抬眼皮,嘴角勾出一抹笑:“其实就你们这点把戏,瞒不过我……”
简恒和陆笙闻言,皆是心头一震,担心易容的事,没有瞒住。
熟料下一刻,汤娘子却语出惊人:“好端端的,怎么会有钦差做这偷鸡摸狗的事,除非二位是采花的贼人,非要将我连人带心都偷了去。”
她面上绯红一片,声音越发娇媚。
就算错将两人当作采花贼,她都半点不慌,甚至还反客为主,出言调戏,仿佛十分期待这一晚艳遇。
可她旖旎的遐思,马上就被打破。
一道幽怨的,宛如从地狱传来的女声响起:“采花贼怎么会看得上你?”
那声音正好来自简恒的心口。
刹那间,那道符纸已在她衣襟上穿了个洞,直直飞入汤娘子的洗脸水中。
符纸遇水化开,飞到房间顶端,化为一道水柱。
水流不住倾泻而下,如瀑布一般。
但这房间里,依然没有半点声响。
水雾慢慢浓厚起来,里面现出一个女子模糊的五官,宛如一座悬空的透明石像。
汤娘子何曾见过这种怪状,早已吓得晕倒在地。
“真是个没用的东西。”那女声万分嫌弃。
水柱往门锁上喷去,“咔嚓”一声后,锁住房门:“现在,该是收拾你们的时候了。”
“有本事就试试。”简恒丝毫不乱,甚至不惜挑衅。
如此一来,那女子的面容褪去,变成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都出不去了,还再这大放厥词。”
再过了一瞬,水柱中,窜出个幼童的面容:“我要吃糖葫芦。”
“吵什么。”上面分流出另一道水柱反驳,“糖葫芦哪有人肉好吃。”
渐渐的,水柱的分流越来越多,从几条变作几十条,再碎化成几百条。
那些水柱如章鱼般蠕动着,将简恒和陆笙包围在内,不同的语声越来越多,交杂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痛。
倏然间,那些分散的水柱,朝他们袭来,颇有种要将他们就地撕碎的冲势。
可在靠近两人以前,又都缩了回去。
一时间咒骂声此起彼伏。
“看不出来还是厉害角色。”
“该死的,这两人身上为什么戴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大概是上辈子是短命鬼吧。”
吵嚷了几句后,那些水柱颜色大变,从之前的无色变作可怖的青红色,而后凝成一团。
最开始的那个女生喝止道:“够了,都别吵了。”
“你就是李清,对吗?”简恒笃定地道,“而且还被魔灵缠身,时常不能控制自身意识。”
“那魔灵之说,是真的?”陆笙没想到,那个陈仙师竟然有说中的时候。
“嗯。”简恒点了点头,“至于怎么出现的,我还不清楚。”
水柱中间,裂开一个锯齿状的大洞,一下让李清的声音拔高了好几个调:“你果然有两下子,在牢里我自觉藏得不错,也没瞒过你的眼睛。”
“那你也该知道,我们查明真相,绝无加害之意。”简恒试着跟她商量,“你才和那些魔灵搏斗一番,魂力很弱,不如大家合作,皆大欢喜。”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李清充满戒心,“谁知道你们和那个招摇撞骗的仙师,是不是一路货色?”
简恒开出诱人的条件:“就凭我有办法,让你摆脱那些魔灵,附在旁人身上,不是只能化形成一张假符纸,什么也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