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后来丛昕回想起来，总觉得那几天的记忆混乱交织，理不出头绪。

只是觉得闷。

连续的艳阳天，但心里闷得要命。

午饭时间，丛昕和丛教授通了个电话，继父的女儿下个月结婚，他们希望她可以去当伴娘。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丛教授也不能免俗地催了一把她自己的女儿，26岁了，不小了。

说着说着，丛教授提到，之前在工作场合遇见过那个照片上的男生，如今事业有成，看上去和丛昕相当登对。

一张和吴峥在圣诞节的合影，夹在丛昕的素描本里，被丛旖丽发现，是五年前的事。

丛昕承认那是她刚上大学时候的男朋友。

没想到，他们居然能遇见，能说什么呢，世界很大，圈子很小，丛教授眼神又很毒。

“你什么时候带男朋友回家给我们看看？”丛教授最后说。

呵，男朋友，以前还好，这两年，每一通电话，丛教授都要提。

姐姐何小舟比丛昕大不了两岁，自从她找了个互联网新贵，丛教授这，对小女儿催得愈发急。

“不跟你姐夫比，你就找个小吴这样的，踏实上进的孩子，妈妈也开心得不得了。”丛旖丽说，“要不，我看卓然也挺好……”

挂了妈妈的电话，丛昕手机拿在手里干坐了半天，然后给江力拨了过去。

嘟，嘟，一声，两声，三声……

电话断掉了。

听到听筒里传来的忙音，丛昕有点茫然，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

好在，几秒钟之后，江力的电话回了过来。

丛昕马上接听了电话。

“丛昕？”江力的声音沙哑，“对不起，我刚才在睡觉，没接到。”

“啊，我吵到你了？”

“没，没有。”江力说。

话筒那头很安静。

“那……”丛昕莫名就很小心翼翼，“你还好吗？”

江力说：“有点困。”

丛昕赶忙说：“那你继续睡……我找你没什么事，睡醒再聊。”

“好，那先挂了。”

……

江力醒着。

一回来，他就躲进房间，用的理由是补觉，金苗在后面啰啰嗦嗦说着什么，他一句也没听。

遮光窗帘放下来，屋内黑漆漆一片，他在这黑暗中，坐在床边，一动未动。

拳击手套扣在桌上，他木然地伸手去拿，手伸到一半，忽然在空中停住。

他在想丛昕。

在这黑暗里，他屏蔽一切混乱的思考，只是在想丛昕。

“如果，想被你耽误呢。”

他可以这么自私么，真的可以么。

突然有电话打进来，他把手机拿在手里，看着上面“丛昕”两个字一直在亮。

——我叫丛昕，住对面202

——草丛的丛，昕是日字旁一个斤字的昕。

——叫我丛昕。

他默念着，丛昕。

屏幕忽然暗了。

当意识到是电话断掉的时候，他想也没想，立刻回拨过去。

无论心绪多乱，那一刻，本能地想听到她的声音。

丛昕没有想到，那之后，江力消失了整整两天。

起初他接过一个电话，匆匆说了两句就挂断，再后来，音讯全无。

金苗和夏娇娇倒是淡定，金苗说，跟着老丁去景区或者底下几个村里干活的话，手机信号不行是常有的事。

丛昕等他到晚上，一直到酒吧打烊，他也没回来。

她在吧台边里坐了一夜，看金苗和景井打打闹闹，还有夏娇娇，她一直在唱很忧伤的情歌。

金苗说，如果这么晚没回来，他大概率就在老丁那边睡了。

金苗的轻描淡写，让丛昕只好把自己的担忧吞回肚子里。

第二天，连关亦良也觉察出不对，他问了几次，出什么事了吗？

可夏娇娇和金苗的脸上，一切如常。

到第二天晚上，丛昕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趁金苗不注意，穿过酒吧，溜到了酒吧后面的小院——江力，金苗，夏娇娇，他们都住在这里。

这是一个天井，院子对面是库房和厨房，两侧各有一个房间。丛昕还没来得及想接下来怎么办，“吱呀”一声，一间房的房门开了。

她和那个人，四目相对。

“江力？”丛昕兴奋地向前两步，“你在家？”

江力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一瞬间，酒吧的热闹被隔绝在外，这狭小的天井，因为这场相遇而寂静下来。

丛昕收住了脚步。

如果之前只是隐隐的不安的话，那么此刻，那些将明未明的情绪突然就有了清晰的轮廓。

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你病了？”

说出这句的时候，江力明明看见她眼里的关切，但只是一瞬间，丛昕的神色变了——她微微蹙眉，难以置信地问他：“还是说，你只是在躲我？”

他在躲她。

在想到不伤人的解决办法之前，他只能躲着她。

殊不知，这或许是更伤人的方式，尤其是被人当面撞破的时候。

“说话。”丛昕站在阴影里，抱紧自己的双臂。

江力不敢看她的眼睛。

“是吴峥和你说了什么？”丛昕走到他的面前，“我可以解释。”

如果灯光够亮，江力一定能看见，丛昕的手在发抖。

她经历过许多次分手，她熟悉这样的场合，她知道如何让自己体面。

她攥紧了拳头，迫切想要冷静，再冷静。

“我都可以解释。”她又说。

“我只是，”江力开口了，“心里很乱。”

吴峥说的那些事……

“我杀过人。”江力低声说，“你一直都知道。”

丛昕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

你早就知道，你偏偏还要靠近。

“杀人犯，丛昕。”江力深吸一口气，“你面前这个人，是个杀人犯。”

江力脸上是凄凄然的神色，声音有些急，但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恳切。

像是在规劝一个即将走上歧路的女孩。

他叹息着说：“何苦和一个杀人犯纠缠在一起。”

“你坐过牢了。”丛昕说，“整整十一年，都结束了，不是吗？”

忘记过去，重新开始，不好吗？

江力黑漆漆的瞳孔里，都是丛昕的影子。

他哑然失笑，摇头道：“我没有这么天真。”

那段漫长的牢狱生活，像一个烙印一样印在他身上，杀人犯的身份，赫然已经成了他这个人的组成部分。

他忘不了。

即使他能忘了，夏娇娇，金苗，老丁，派出所的甲乙丙丁，还有那些躲不开的、来自“狱友”们的讯息，都会提醒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个标签，会跟他一辈子。

他只能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你条件这么好，又这么年轻。”江力说，“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害了你自己。”

这样的人，他会像一个污点一样，脏了你本该幸福快乐的人生。

“害了我？”丛昕说，“你会害我么？”

或许……会。

即使全然不是出于本心。

江力的所思所想，无法和丛昕一一解释，但有一点显而易见，他没有能力给她幸福。

“对不起。”江力说，“我……”

“但是我喜欢你。”丛昕脱口道，“很喜欢，很喜欢你。”

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让江力愣住了。

“我知道你很多事，从吴峥那里，八年前。”丛昕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你说的都对，我知道，你说的都对。可是怎么办呢，连’杀人犯’这三个字也阻止不了我，我能怎么办呢。”

喜欢你。

因为十几年前，篮球场边的梧桐树下，你斑驳在阳光里的面容，也因为十几年后，你在人群中，牵住我的手。

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飞蛾扑火般，无可救药的喜欢。

……

全身的血液都汇聚到心口，如果不是那点残存的理智，他几乎就要把丛昕拥入怀中。

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告诉自己，不可以。

已经到这一步了，不要，不要心软。

“我以为，你也是喜欢我的。”尾音里带着哽咽，脸上却是微微笑着。

她眼睛里的光和她此刻的心绪一样，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这个男人的沉默说明，他的决定不会被改变。

像有一把钝刀在胸口划过，江力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说出了那句他早就应该说的话：“丛昕，我们，算了吧。”

这夜的天空里有很厚的云，等候已久的那场雨，或许很快会落下。

丛昕转身回了客栈。

路上的冷风一吹，整个人清醒了很多。

算了？他说算了。

如果一句“算了”可以给这段感情轻易画上句号，那她早在第一次和他吃饭那天，就算了。

如果能这么简简单单把江力这个人从脑海里抹去就好了。

丛昕第一次，感受到胸口锥心的疼痛。

也是第一次，她突然共情了谢朗，那个关亦良口中，和她“轰轰烈烈be”的人。

久远的记忆被唤醒，分手那天，他的面孔因为愤怒而扭曲，声音却凄凉彻骨，他说，你，你根本没有心。

如果她真的没有心，那现在胸口里的疼痛，又是怎么回事

丛昕不敢再想下去，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关亦良几乎是撞开了门，他看到丛昕脸上的泪痕，愣怔地问：“你……你知道了？”

“什么？”

关亦良急急道：“你手机呢？老纪找不到你……你奶奶突然进医院了！”

……

道路拓宽工程还在继续，半夜里，下山交通管制。

工程车的灯，把整片山谷照得恍如白昼，丛昕脸贴着车窗玻璃，茫然地望着夜空。

车以极慢的速度前进着，慈母山镇暗淡的灯火湮灭在身后的混沌夜色中，她凝视小镇渐远的轮廓，一言不发。

奶奶病了。

这件事突然发生，让她浮于云端的梦境戛然而止。

人终是要回归现实的。

她的现实是什么？

……

九分钟以后，熟悉的宾利轿车出现在服务区的入口，姗姗来迟的，正是纪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