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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飞花二

傍晚时分,滂沱大雨渐渐淅沥。

书画摊主人收起书画放入竹筒,望了眼天边斜阳,举伞向书院后的樟木巷走去。

石板坑坑洼洼,盈着春雨,沾湿行人的衣摆。

身着长衫的男子穿过斜阳余晖,深巷中的童稚欢声,向一个破旧的院落走去。

他刚推开门,一个衣着破烂的孩子扯了扯他的衣摆。

小女孩晶莹的大眼睛直溜溜地望着他,虽然脸上沾满了泥土,却仍咧开了灿烂的笑。

不知怎的,他觉得这个小女孩的笑,好像那淤泥中生长而出却开得分外洁净的莲花。

他揉了揉女孩的头,从怀里掏出几文铜钱,女孩子笑得更灿烂了。

女孩用手拉住他的手指,轻轻摇了摇表达谢意,随后像一只轻盈的燕子般从蜿蜒小巷中跑出。

他将今日新画就的画卷放在那缺了个角的方桌上徐徐展开,欣赏着那水墨绘就中的江南景致,嘴角泛起一缕清浅的笑意。

自家道中落,亲人离世后,他便于今年春日一人来到临安靠这书画维生。他怀念幼时在临安白岩书院的日子,便每日皆来此摆摊作画。

因着画得精妙,这些时日也有许多官宦子弟跟他定画,也因此多有冲突。

他画腻了亭台楼阁,也无心迎合那些腐儒的教化图画,于是每天似姜太公钓鱼般,画自己心中所想,无论晴雨皆于湖边等候,只待那上钩的愿者。

即使每日只有几个铜板,也好过一直做违心的事。

他收起桌上方展开的画卷,卷起的时候,发现即使是今日这般雷雨大作,也未曾晕开他早晨绘就的画卷,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惊异。

他展开一卷空白的宣纸,回想着雨后斜阳的巷落,开始挥毫。

疏疏几笔,便勾勒出熟悉的小巷,儿童嬉笑和深巷中小贩卖花的景象。

突然,他脑海里浮现出大雨迷蒙中那撑伞而过的姑娘。

姑娘亭亭从石桥走过,与他对视的瞬间一笑莞尔,却似甘泉般清冽。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

子曰:“绘事后素。”

他想起曾经自己很喜欢的《论语》中的一段对白,不知不觉中,画下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红色的衣裙,梳着两个乌亮的辫子,在夕阳下捧着一束白花,眉眼间皆是盈盈笑意。

这幅画中,女孩一身的亮色,为水墨的雨后深巷点睛之笔,就像那云天中的红日般,照亮了他的天地。

他落笔后端详着这幅画,晚照渐沉,他总在这个时候,想起儿时在临安的好多事。

他铺散在桌子上的好多画,都多了一个俏丽的小姑娘,在这临安深处的城郊花田,大街小巷,石桥绿水,黛瓦白墙。

寒霄殿。

夜色如墨,大殿高门紧闭,殿外是一道鹅黄的倩影,站在那水墨写意的石台之上,似行走山水之间。

漆雪静默地垂首,任由微冷的春风吹动她的广袖衣袂。

蓦地,那大殿之门缓缓开启,房檐的嘲风口中衔的宝珠流转着浓郁的紫气。

漆雪缓缓步入殿中。

“你过来。”

毒龙夫人身着一袭曼紫纱衣,纱绸上流缀着点点银光,一头黑发蜿蜒而下,却没有往日般的光泽。她的声音依旧深沉如海,威严不容一丝忤逆,面容却多了一丝因病而有的倦态。

那瘦削纤长的手,依旧骨节有力地,紧紧握住那紫气流转的毒龙法杖。

漆雪行过礼后,闻言向座上行去。

那紫气从山石般的宝座上流转,似一座仙山,当漆雪靠近宝座主人时,那紫气渐渐沾染她鹅黄的衣裙上。

漆雪会意向座上人伸出手来,毒龙夫人伸手拉住漆雪,那手中冰冷,漆雪触之就像握住了一块寒冰一般。

“近来门中并不太平,日后只会更甚。”

“师父无需多虑,有丹阳师姐在,有漆雪在,定不让门中生出事端。师父定要以身体为重,门中方能安好。”

毒龙夫人双眼定定地望着漆雪,那双眼睛中的肃杀似能停住行云,催落星辰般。漆雪望向那双眼睛,心底不由升起一股寒意,她想起盛会时遇到身负重伤的丁涵玉的事情,不免有一丝心虚。

“可惜,门中出过不该有的人,这场大祸便应劫而生。”

漆雪闻言略有些胆怯地低下头,不再看毒龙夫人的眼睛。毒龙夫人放开漆雪的手,正声道。

“门中留下丹阳足矣。”

“恕漆雪愚钝,师父此言何意?”

漆雪听到那句话脑海里嗡地一声炸开,她想起那日纠结之后仍旧救下那人,再听师父说门中将有大乱,不由得心下紧张起来。

“你本性善良,是个好孩子。可惜善付予不配得到之人,终究酿成祸患。今日之祸因你的一念而起,这虎项之铃,便须你来解。”

毒龙夫人手上法杖紫气横生,围绕着盘桓的龙婉转升腾,龙口衔珠,宝气氤氲。漆雪心下明了,也自想做出弥补,便行一礼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漆雪知晓此理。此番出山须做什么,还请师父言明。”

“本门宗师曾在邙山设下宝境,内有毒龙门中秘法典籍,取将练就,方有应劫之力。身为藏书阁护法,此番觅典寻宗,你应尽力而为。”

漆雪神色严峻,郑重地行礼道。

“漆雪必当竭力,若能为门派渡劫顺利完成此次使命,死而无怨。”

听到漆雪言及“死”字,毒龙夫人那双深沉的眸子流转过一种刻骨的悲伤,神情一凛,颤声道。

“尽力就行了,又何以言死?”

漆雪闻言一颤,心中升起一阵冷然。望了望座上人的神色,低声说。

“是漆雪言语不当,师父不要动怒伤身才是。漆雪这就回去交接书阁事宜,翌日一早就出山。”

毒龙夫人似不愿,也似不忍般别过了脸,挥了挥手,漆雪缓缓退出了那比往日更添一重森寒之气的寒霄殿。

毒龙夫人缓缓起身,杵着毒龙杖向殿内走去。

夫人合眸,神情凝肃,默念法诀摆出九龙阵,阵角发出紫金光芒,瞬时,便没入一个秘境。

秘境中是暗紫岩穴般的秘境,雕刻着繁复连续的浮雕。

夫人移步易景,停伫在最恢宏的石刻之下。

她伸出瘦削的手指,指端是暗紫的灵光,轻轻往一朵石莲一点,莲花徐徐展开,这石雕也逐渐变成彩色的画卷。

这恢宏壮丽的画卷,讲述的正是毒龙门开创的事迹。

毒龙门的创始人,正是武僧行深。

行深禅师不喜文墨,唯爱习武。后因行侠仗义中打伤敌手而破戒,遂逐出师门。

行深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贯彻到底,可单手拔垂杨柳,亦可立掌推倒高墙。凡行到处侠义流传,凡人又敬又怕,仙门之人或是欣赏,亦或是敬而远之。

仙门的一次大乱之中,行深鼎力相助,多有仙门修者相随。平定乱事后,行深禅师率众于白帝城开创一大仙门。行深禅师一年后便于寒云峰坐化,传位后留下一偈:白帝城下江悠悠,万古离愁滚滚流。金锁扯断尘缘了,三毒化尽见真龙。

故门派定名毒龙。

许是创始人是和尚的缘故,毒龙门历代掌门的选举皆是选贤轻嫡,也因行深性情洒脱不羁,纵情至性,故毒龙门多出怪杰奇才。

毒龙夫人凝望着这远古的画卷,抚摸岩壁的手指无力滑落,莲花褪尽残红,似秋日枯荷般,岩雕上的色彩也化作落英纷飞。

一切皆归于空寂。

偌大的秘境,一束微光洒落毒龙夫人身上,法杖龙头紫气吞吐,空寂中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

漆雪拖着略显疲重的步伐,从寒霄殿走出。

那鹅黄的衣裙在夜色深处多了一份凝重,曳着沉重的心绪随着漆雪步下石阶。

一重高大的影子遮挡住漆雪的视线,她缓缓抬头。

“宋护法。”

入目的是一身紫衣的萧鸣,两道剑眉之下亦是凝重的神色。

“敢问掌事,师父此番安排,可是察觉了什么?”

“在下先问护法一个问题,护法可知师父此番病倒所服之药以何为材,又以何为引?”

漆雪细眉微蹙,沉思片刻道。

“药是我从南海求来,怎会不知?自从师父掌门中事后,这病就没有好过。云游的药仙曾说师父是速求突破以及心魔欲念所致之症,先应除却心魔,再从修炼下手。当时药仙说,须四位护法之灵花花魄为材,以鲛人盈眶之泪为引方可成药。”

萧鸣点了点头,手抚在剑柄之上,严肃道。

“诚然如是,可问题就出现在那四种灵花的花魄上。宋护法,属于你的灵花,在制药时却比往日多了一魂。而夫人病后察觉药的问题,只同在下说过。”

万物有灵,仙门亦然。人有三魂六魄,草木亦有。魂之力比魄之力更为强大。当听萧鸣说到花魄时,漆雪不由得心下愕然。

“夫人曾与在下谈论过,夫人与在下皆不信此为护法所为。一则宋护法的为人夫人与在下皆了然,二则用自己所属之花下药实在不够高明。”

漆雪想起师父所言及萧鸣现下所说,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感动,更是下定决心要完成此番使命,不负所托。

“掌事所说的,漆雪明白。方才师父已将师门重任托付,翌日便出山。”

“恕萧鸣多嘴,护法此番前往何处?”

漆雪望着萧鸣深沉却坚毅的双眼,思虑片刻上前一步低声道。

“邙山。”

次日,怡香楼。

阳光透过轩窗照进红绡帐中,花行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唔……”

迷迷糊糊中,花行又看到桌上的幽兰花笺。

“好吧,回笼觉计划失败。”

花行无奈与现实低头,艰难地爬起来拿起那张花笺。

原来是要去买几个姑娘回楼里,月行花笺上写自己在楼下等她。花行很好奇怡香楼是怎么买人的,便也有心跟着一同去。

花行连忙以灵力洗漱穿戴好,推开绣门一看,一袭墨蓝衣装的月行果然抱着手靠着一根柱子等她。

“姐姐!我这就来啦!”

不一会儿,那花行就似燕子般轻盈地落在月行身边,挽起她的臂膀。

就这样,二人缓缓走在怡香楼附近的大街上。

花行的认知里,古代的秦楼楚馆似乎都挤在同一条街,可她出来了几趟才发觉,怡香楼的四处好像并无什么“同行”,于是她好奇道。

“姐姐,临安还有其他秦楼吗?”

“怡香楼开后便都闭门了。在之前,这条街被称作花巷,更何况这是旧都,寻花觅柳的地方又怎会少?”

月行淡淡回答,语气里有种对红尘深处的厌恶。花行听出了月行的情绪,便犹豫地问。

“那姐姐……你是怎么看待这些欢场女子的呢?姐姐会不会觉得她们很脏?”

“这浊世之中脏的正是男儿”月行斜眼说到,“女儿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就如水一般,若变浊,也多半因着这些恶臭之徒。”

花行闻声抬头去看月行,月行眉眼中凝着重雾,嘴角凝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厌恶,这不由得令花行想到现实中有过“难以启齿”的恋爱伴侣的朋友,几乎谈起异性都会流露这样的表情。

花行心下直觉告诉她,月行可能也经历过这样的人。

只不过她不好得直接问,月行大概也不会说吧。

话音方落,月行于一个壮汉面前停步,花行也随之停下。

壮汉正拿着木棍,目光凶狠地瞪着身后几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这些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向月行与花行,皆露出疑惑的神色。

因为在这样的世道下,被当货物贩卖的永远是女子,而买人卖人的,都是那男儿。

壮汉正上下打量着月行,直到月行从衣袖中掏出一锭金元,方露出谄媚十足的笑。

“这些孩子,我全都带回去。”

壮汉忙不迭地接过月行手中金子,推了推那几个孩子,就像赶鸡鸭家禽一般。那几个女孩怯怯地,跟着月行走过去。

花行望着那几个十岁左右的女孩,不由得想起原主小时候一夜沦为乞儿的遭遇,想起自己宁愿流浪也不愿进那花街柳巷,便摸了摸几个女孩的头,望向月行问到。

“姐姐……我们给她们一点钱,放她们走吧?”

月行望着围着自己的几个孩子,那些孩子也眼巴巴地瞅着她。好像此时此刻的月行,成为了定命的神般。

她听出花行的顾虑,望向孩子们的眼神更为幽深,她摇了摇头道。

“在这世上,女子的名节无非都由那锦衣肉食者钦定,而这些浊臭男儿自以为高高在上,便可任意评说女子的身价。这样的名声,要它何用?”

若是男子评定的名声,不要也罢。

这样的思想,花行第一次听到,竟也挑不出不是。

诚然,那样的环境,那样的年代,贤良淑德还是水性杨花,皆是男子茶余饭后的评定,凭什么就真的成为命定女子一生的谶语。更何况给了孩子钱,也有用完的一日,早晚难逃这样的命运。

若是活下去都艰难,那所谓的“贤名”又要它何用?

花行望着那几个女孩子,心中生出一种由衷的怜悯。指了指身边的包子铺,轻轻拍了拍其中一个女孩的脸蛋说。

“你们想不想吃肉包啊?”

孩子们犹犹豫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生怕一句话不对会招来习惯了的打骂。

片刻,一个胆大的女孩说道。

“想!”

剩下几个女孩也都跟着齐齐点头。

“让月行大姐姐带你们先回去,姐姐去给你们买了带回来,还有叫花鸡!怎么样?”

几个小孩的眼眸中全闪过一轮精光,皆用力点头。

“那你早些回来。”

花行应了声,对小孩们挥了挥手,便向那包子铺跑去。

其中那个胆大的小姑娘伸手去拉月行,月行眉梢一动,似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虽然仍旧面色清冷,却也抓住那女孩的手。剩下几个孩子便跟在她身后。

拉着月行的女孩玩着月行的手,轻柔地摩挲着她手掌中心那一圈红痕,轻声问。

“月行姐姐,你的手还疼吗?”

这稚嫩的声音带来的突如其来的关怀,让月行有些束手无措。一干女孩听到这句话后都凑过来看她的手掌。

月行默然片刻后,摇了摇头。

“没什么的,我们回去吧,”月行摸了摸那个女孩的头,脸上泛起清浅却温暖的笑,“一会儿就有东西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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