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毒龙四
花行的视野,随毒龙夫人移至丹城。
秋意渐浓,丹城的红枫更明艳欲燃,小桥之下流水潺潺,却听得人分外心惨。
毒龙夫人一身红衣踏过拱桥,面容憔悴却不减风韵。
周身锦衣公子谈笑而过,说的尽是丹城一月间的风月情浓。
“一月前不知是哪里来的异乡公子,对合欢楼那花魁一见钟情,夜夜前往不为**一刻,只为一睹芳容,奈何丹城的世家竟没有他那般财力,花魁终是被他一人占了这么久。”
一个富家公子摇头感叹道,他身边的友人亦附和道:“空杏痕这般的冷美人岂是那么容易动心的?只怕金山银山也难买她一笑。”
“我家那些个帮闲儿前些日子去了趟合欢楼,说空杏痕对谁都淡淡的,这几日竟也会倚着门似是等人一样,说不定是真动心了也未可知。”
毒龙夫人冷哼一声,面色如凛冬般肃杀。
风过吹落红枫,她一挥衣袖便将枫叶尽数挥落,她踏着满地红枫,踏着夕阳向合欢楼走去。
夜色四合,华灯盏盏点亮,毒龙夫人作男装打扮,一身箭袖紫袍,随那些纨绔子弟一起踏入了合欢楼。
楼中莺莺燕燕啼红弄绿,向华服子弟投怀送抱,望向这陌生的俊美面容都乍一欣喜,转瞬便似避煞般躲开身着紫袍的毒龙夫人。
台上歌舞唱了又罢,毒龙夫人只是冷冷看着,周身的欢颜笑语似落水狗般狼狈地避开她。
几个时辰过后,客人或是散去,或是与相好双双归去,人潮中她一眼认出那一身银白衣衫,头束紫晶冠的男子,他虽已中年,眺望高楼的双眸却似少年般炽烈,满怀期待。
她细眉一拧,眸光冷冷似两弯刀剜着眼前的薄幸人。
那熟悉衣衫下的人在此时看来是那般漠然,那般陌生,她的满腔怒火似袭向他身上都被清水熄灭般。他满眼灼热地像楼上走去,楼上一扇绣门也缓缓为他而开。
毒龙夫人目眦欲裂,怔怔望着他走进那扇门,隐约看到一角雪白衣袂略过,却如火焰般点燃毒龙夫人心头愤怒。
她悄声而上,掐诀捻了两只纸蜂附上灵力后,一只纸蜂悄然飞入室内,一只停在她的肩头。
她转身离开,室内所有的谈话在她耳畔字字清晰,她心中的念头也越来越坚定。
夜色深沉,毒龙先生与谢灵渊向客栈走去。
谢灵渊小心地探向毒龙先生,窥了窥他的面色,犹豫片刻方道:“掌门,弟子有一事要说,还请掌门莫要动怒。”
“你且说来。”毒龙先生仍似回味般,不经意地回复他道。
“听掌门的吩咐,今日一早弟子便去虚宁寺探查。寺内果无异动,门中弟子探查了丹城的几个方向,皆已不见邪祟。那虚宁寺竟似夏日般绿树葱茏,门口仍旧坐着个卜卦的老人。那老人却丝毫不见喜色,反而皱着眉头跟弟子说了好些胡话……”
毒龙先生闻言扬了扬眉道:“他对你说了什么?”
谢灵渊局促片刻,小声道:“弟子不敢说,弟子也不懂这老头究竟说什么……”
“怪力乱神不过是随便听听,身为一派掌门怎会因此多心,你说来就好。”毒龙先生略有些不耐烦道。
“那老头看弟子走出虚宁寺便长叹一声,高呼‘悲哉悲哉’,弟子心觉有异,便问他何出此言,他摇头晃脑念着什么似的说‘咸池一度开杏花,偷得人间好月华。红鸾正待结双喜,转瞬空亡分离乍’,我问他此诗所指,他便不说话了,待我走后说了句‘都是因果,都是报应’,这个老匹夫……”谢灵渊望着毒龙先生明显发黑的脸色,恨恨骂道。
毒龙先生望着天边月轮的脸色分外黯淡,眼眸中回味般的柔情转瞬变得阴鸷,继而是怯懦与愤恨交织的情愫,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谢灵渊小心地窥着他阴晴不定的神色,怯怯道:“掌门,还有一事弟子务必要告诉你,免得日后生祸。只是……”
“你讲!”毒龙先生冷声道。
“是,”谢灵渊额上冷汗直冒,良久方支支吾吾道,“弟子今日从虚宁寺回城里时,好像看到夫人了……”
毒龙先生在听到“夫人”二字时,宛如五雷轰顶般,他蓦地停下脚步,愕然地回头望向谢灵渊。
“弟子在石桥附近看到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一看便是异乡人的打扮,颇有白帝城中世家夫人的感觉,”谢灵渊顿了顿,安抚似地说,“或许是弟子看错了……”
“不……不会有错,你人向来机灵,不可能认错的。”毒龙先生面色惨白却强作平静道。
谢灵渊不再言语,毒龙先生也不再说话,二人静默地走回了客栈。客栈中的门人皆略微察觉到了掌门心情的异常,却都捉摸不透是因为什么。
毒龙先生失神地踱步回自己的房间,他杵着头的手掌遮住了整张脸,他将脸埋在手掌中。
他脑海里是这一月来与空杏痕说话的每个夜晚,他在这一掷千万,却不曾真正地占有她,不曾真正享受这一帘风月。秋日的月渐渐变圆,她那冰冷的面容似乎也在看向他的时候卸下些许防备,多了些许柔情。
他的手指间还有她那素手柔荑的馨香,他还记得今夜轻轻握住那双手的感觉,空杏痕的余温在他指端蔓延,熨帖他发凉的脸颊。
这一夜他未眠,空杏痕的冷香渐渐散尽后,他脑海里浮现出夫人的模样。初见她时似夏日菡萏般的明丽纯净,她一袭红衣嫁入毒龙门的风华光景,渐渐地化作细水长流的脉脉温情……。
他忘记了少年时“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月夜”的清逸不羁,忘记了岭南乞巧时分的花前月下,十载春秋竟让他只能想到尘世纷扰与仙门诡谲。
可她腹中还有他们的孩儿……一月前他曾抚摸过那略微隆起的小腹,鲜活的生命在欣然地跳动着,他也曾那么期盼。
舒菡,再到夫人,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在今夜显得那般陌生。
可现在看似陌生的一切,在当时只道是寻常。
东方渐白,昏冥的清晨,丹城仍是静谧的。
清风吹过,红枫逐水零落,桥上身着红衣的毒龙夫人望向眼前的合欢楼,眉目一凛。
她飒踏而行,踩碎足下片片红枫,径直向合欢楼走去。
风吹过她红色的衣袂,她似一面旌旗般扬着决绝。
走到合欢楼匾额下时,她竟有些愕然,她看到一阵风吹动一角素袂,就似昨夜一般。
待她走入楼,那素色身影似引着她般,将她带到庭院中。
此时此刻,她才真正看清了这位神秘女郎的面容。
晨光熹微,她白皙的肌肤透亮光滑,一双素手似冰雕玉琢般,一身素衣更显得她出尘。
在阅尽仙门人无数的毒龙夫人看来,这位花魁的面容并算不上绝美精致,只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白,可她那冰雪琉璃般的气质却颇为难寻,更别提她玉箫声动的光景了。只有她眼角眉梢那几分清愁在提醒毒龙夫人她亦是个凡间女子。
她纤纤一握的腰间垂下一缕灰紫丝绦,丝绦上系着的正是她日日夜夜无比熟悉的双鱼玉佩。
毒龙夫人望见这枚玉佩,满是冷冽的双眸蹭地亮起愠怒的火光。
她抚在小腹上的手微微动了动,她恨不得伸手掐断眼前女子那白皙如玉的脖颈,让她顷刻毙命,让她为自己以及腹中的孩儿谢罪。
空杏痕从容地解下腰间玉佩,双手递向眼前女子,她的声音清泠如珠玉碰撞:“我一早就知道这枚玉佩不属于我,如今也算完璧归赵了。”
毒龙夫人淡淡地看过那枚玉佩,不知怎地,心下的怒火似转瞬被浇熄般,她昂着头,冷声道:“他送你的,便是你的,我不便索回。”
空杏痕嘴角却难得地泛起淡淡的笑,似释然般,又似做好等着什么发生的准备般从容不迫,她平静道:“我知道你会来合欢楼找我,所以我等。”
“所以你都清楚……你现在还有什么要和我说?”毒龙夫人眼下闪过一丝迟疑,她问道。
“我了然,”空杏痕坦然道,“有一件事,我未曾与任何人提起,不过我想告诉你。”
毒龙夫人心中的疑惑渐渐掩盖住愤怒,她愕然问:“什么事?”
“我要离开合欢楼了”,空杏痕望向蓝天,笑了笑道,“红尘肮脏本就违我心愿。”
毒龙夫人冷笑一声,不屑道:“即使你非烟花女子,做出这般事情也算不得冰清玉洁。你能离开这个地方,也是这一月间他给足了你金银财物的缘故,并不全靠自己。”
“可在这污浊的世间,身为女子,本就是身不由己的,”空杏痕苦笑着,眉眼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他并没有来,他终究似天下薄情郎般违背了诺言。”
“他承诺了你什么?”毒龙夫人立即问道。
“这一月间我渐渐知道他是有妻子的,他也曾真心待过她。我想他这般痴狂,我未尝会比他妻子的下场好上半分,便一直对他防备,没想到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日子我好像隐隐有些动情了。”空杏痕没有立即回答毒龙夫人的问题,良久望向她的双眸,平静道:“之前的一天夜里,我和他做下一个约定。我知道他的妻子迟早会来找他,我对他说,他要是一心只在我身上,便在他妻子找到他之前的早上找我。我可以抛下一切,他也必须抛下一切,我余生便和他隐居田园,共话桑麻。”
“我从不对男人抱有任何期望,这只不过是再一次让我扑了空。”空杏痕略有些歉意地对视着毒龙夫人,“可你不一样,你是真心许过他的。”
毒龙夫人怔怔地站在她眼前,她万万没想到今天的兴师问罪会是这样的情形。明明自己才是占理的,此时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样,只是心头憋闷地难受,她好像怎么也不能怪到眼前这个所谓的烟花女子身上。
空杏痕拉过毒龙夫人的手,将那枚玉佩放在她掌心上,她看了看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轻声道:“我要走了,没来得及问过你之后的打算,不过同是天涯女子,相识一场,我希望你能真正舒心自在。”
毒龙夫人茫然地握住那枚玉佩,尚未来得及说什么,空杏痕回眸望向毒龙夫人,莞尔一笑道:“他第一次见我便问我曾经的身世,可我没有告诉他,我想要告诉你。我原本的名字叫孔杏,生在丹城的南郊,现在我要回到儿时长大的地方了。”
话音方落,那位女子已携两袖清风踏出这片风月琼瑶地。
毒龙夫人将玉佩紧握在手中,向毒龙先生等人所住的客栈疾步而去。
红枫落叶在她孤绝的身影后飞扬,红尘万丈好似都与她擦肩而过般。
风吹起她斗笠上垂下的红纱,她望了望那客栈的楼,箭步走入其中,径直向楼上走去。
她曾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夜晚,看着他失魂落魄地走进那个房间。
一簇厉焰在她的深瞳中燃起,似乎能听到劈啪作响的火星声,楼中几个门人认出她来,在走廊上两股战战,她冷冷瞥过一干人,用力推开了那扇门。
那个头束高冠的男子坐在红烛燃尽的桌边,他用手杵着头,掌心遮住了双眼。阳光下的尘埃纷飞着,似他落寞又痛苦的内心。
在她心里,少年时的毒龙先生是那般意气风发,俊采昂扬,这位仙门中有名的儒雅掌门现如今却是这副懦弱畏缩的模样,她这十载从未见过的一面,此时毫不掩饰的展露在她眼前。
好像她和他之间,原本就是陌生的。
毒龙夫人走上前,将那双鱼佩向桌上一掷,移到他手臂边。
透明的花行置身这一方寸之地几乎感到窒息,她看到毒龙夫人双唇紧抿,而毒龙先生的嘴唇张了又合。
“舒菡……你来了?”
过了许久,毒龙先生迟疑地问候道。
花行在这旧梦中,好像很久没有听到毒龙先生唤毒龙夫人的名字了。舒菡,舒展自若的夏日荷花,多么美好的名字,曾经多么温馨的称呼,如今却满是迟疑和陌生。
毒龙夫人听到这声称呼面色瞬时扭曲,她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厉,冷笑一声道:“舒菡?怎么这个时候不唤我夫人了?”
毒龙先生那遮住眼睛的手颤动了一下,仍没选择放下,他的嘴唇微启,喉结一动,却似如鲠在喉般什么都说不出。
“她走了,她不否认自己能如愿以偿是因为受了你的帮衬,”毒龙夫人望着那枚玉佩说道,她的语气重了几分,继而说,“我是不是也要和她一样感谢你啊?”
毒龙先生此时无力地垂下那遮住了双眼的手,他看到那枚玉佩眼神中闪过一丝深刻的痛楚,他缓缓抬起头,视线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舒菡……”,他抬起头请求似地看着她,小声道,“看在我们的孩儿面上能不能……”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毒龙夫人双眸中的怒火也在他提到“孩儿”二字时瞬间迸发。她似自嘲般无力地笑了几声,眼眸中的愤怒渐渐化作绝望,抚在腹部的手也无力地滑落在身侧。
毒龙先生看出她眼眸中的变化,分外不安地站起身,伸出双手想要搭在她肩头时,她敏锐地向后退了一步,语气分外平静:“我现下便要回白帝城了,掌门便留在丹城好好处理这里的事情吧。”
毒龙先生垂下了头,那抹红色曳在门外,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花行眼前的景象斑驳成墨,渐渐又浮现出毒龙夫妇二人卧房的场景。
华丽的地毯上是还未绣好便被剪碎的肚兜,那破碎的牡丹似在泣血般,残落下片片红英。
一身红衣的毒龙夫人站在窗边,凝望着那渐圆明月的凤眸一眯,似是打定了什么重大主意般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