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红豆二
暮色四合,毒龙门众人抵达罗浮山。
相思门所在之地,目光所及皆是红豆树。前来迎接的相思门弟子多着红粉衣裳,他们或是颈上,或是腕间,皆缠绕着一串光泽熠熠的红豆,红豆串隐隐浮动着清甜的馨香。
花行从众人言谈中得知相思门弟子的法器就是各人的红豆串,这些红豆都是相思门中所植。门人相思越深越久或爱的人越多,法力就越强,可佩带的红豆串颗数越多,色泽气味就越佳。所以红豆串能挂在脖颈上的弟子往往修为比腕系红豆的弟子修为更高深。
他们的红豆串可变作各种武器,次要的武器则是怀相思之情做成的物件,如香囊手帕画扇等。所以他们在相思门中看到的弟子,无论男女,要么手持绣绢,要么腰系香囊。使扇的要么挥扇自得,要么把扇子别在腰间,遍地风流。
若是来者不知这一点,恐怕都觉得相思门中尽是风月闲人。
相思门徒只有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们的法器才可以使用,红豆串才能通过心象幻化成其他武器,感情越深修炼的助益越大,所以该门派的顶尖人物也个个都是大情种。
花行从入相思门仙府时看到楹联所写“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到走入门派这段路中所见弟子皆眉目含情,低吟浅唱,处处荡漾着南朝曲调和岭南民歌,骨头不绝酥了半边。
行过红豆林片刻,相思门弟子将他们带到一片紫藤花海中,高脚的木屋皆隐于朦胧的紫云里,如梦似幻。
“龙护法,洛护法,此处便是掌门今年仙缘会为毒龙门定下的居所。天色已晚,还请二位护法安顿各位早些安歇,明日一早掌门会在‘风月无边’恭候二位。”引他们走来紫藤斋的女弟子向她们福了福身,继而恭敬道,“掌门听闻毒龙夫人身子有恙不能到相思门的消息后分外忧心,掌门说若相思门有能尽力之处可随时差人到相思门说一声,相思门必当倾力相助。”
丹阳四顾了紫藤斋的景致,听着这位相思门女修的话语,面上的笑容更深几分,眼角的榴花在眸光喜色下更为明艳张扬。她回过一礼便道:“解掌门用心,毒龙门必当感念,劳烦仙子向解掌门代毒龙门致谢。明日一早在下同洛护法必当准时拜谒解掌门。”
花行闻言也向这位相思门女修见礼道谢,众人目送她走远后,在丹阳和花行的安排下各自住进各自的木屋,花行与丹阳同住紫藤斋的主屋“云木居”。
在云木居中,丹阳给花行看过月行与萧鸣传送的信笺,笺中言及二人现下离岭南甚远,仙缘盛会恐是不能前来。
花行看过信笺后心中对月行和萧鸣的担心更甚,加之几月未见月行,现下又身处异乡,清池也不知身在何处,种种思虑令花行夜间辗转。
昏昏沉沉,檐外的云母风铃随风而响,东方已渐白。
丹阳与花行也在天光初亮时便起身梳妆。丹阳仍是发束金冠,一身火红华丽的武装,金丝勾勒的榴花从衣摆盛开到肩头。花行则是选了一身绯色绣白山茶的衣衫,应相思门婉转绵丽之景。
云木居外的相思门人早已在门外等候,丹阳与花行便在她的带领下来到相思门的迎客堂。
那位弟子进去传话后,丹阳与花行便在堂外等候。
花行抬头便见红木匾额上娟秀端庄的两个楷字“虫二”,她悄声问丹阳,“丹阳师姐,相思门的迎客堂不是名为‘风月无边’吗?”
丹阳瞥过一眼花行小声道:“‘虫二’正是‘风月无边’,漆雪在门中教你的你浑忘了?”她略带责备地说完后,语气转为一种喟叹道,“可惜漆雪师妹满腹经纶,仍是陨落在歹人之手,怎叫人不恨?”
花行望着那匾额,突然想起儿时白岩书院外清池让她猜字谜的趣事,加之丹阳此番解说,她不由感慨相思门真是处处奇趣,令人见之忘俗。
一炷香的功夫后,那位门人便走出门外,恭敬地迎丹阳与花行走入“风月无边”的正厅。
“风月无边”的窗棂雕着各色花木,花也并蒂,鸟蝶成双。并蒂花纹缸中盛着冰块,泛着丝丝缕缕的清凉。
丹阳与花行颔首恭敬行礼问安后,座上之人便道赐座。
花行抬头,只见正中榻上的男子身着粉红衣袍,乌黑秀发披散婉转肩头,脖颈所戴两三圈富有光泽的红豆串,红豆散发缕缕馨香,夹杂着冰的凉气拂面而来。
他闲适地坐在塌上,肩胛宽大,坦胸露怀,腰上雪白丝绦盈盈一系。男子的眉目堪称丰神俊朗,一双桃花眼尽着风流。虽已年逾三十,却仍似窈窕少年,狷狂难弃。
若是说楚王好细腰,估计这解情嗔就是第一爱宠。
“岭南路远,毒龙子弟一路辛苦了。若是相思门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万望二位护法言明。”解情嗔言语间眼波流转,爽朗一笑道。
丹阳面上扬笑分外明艳,她朗声道:“多谢解掌门关怀,毒龙门子弟必感念掌门厚意。”
花行也随之道谢,丹阳恭敬地递上书信与座上人后道:“解掌门,毒龙夫人不能前来仙缘会已是心下过意不去,又因宋、冷二护法皆在外奔忙不得赶至更怀歉意,聊备薄礼,还望解掌门莫怪。”
解情嗔细细阅过信笺后放在案上道:“毒龙门近来事忙我略有耳闻,若贵门有要得到相思门的地方,不要见外才好。”
花行与丹阳连忙道谢,坐了片刻,只见一个颈戴红豆串的粉衣弟子走到门外请示道:“回掌门的话,渡尘长老现下正在堂外等候,他说有要事请教掌门。”
解情嗔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似头痛般嘶了一声,一双桃花眼神色一凝,继而对丹阳花行略带歉意道:“二位护法恕我失陪,那和尚是近来我请到相思门的,现下恐有要事要商议,还请二位先回避一下吧,”他顿了顿对那位相思门弟子吩咐道,“难得此番盛会仙门众人得以在此相见,你来得正好,带二位护法看看各处景致。”
丹阳与花行看到是相思门中品级不凡的弟子前来禀报必知事态紧急,二人识趣地起身行过礼后便同那位弟子走出“风月无边”。
相思门四周绿树阴浓,空气中浮动着红豆馨香,时有靡靡之音入耳,令人如坠温柔乡般怡然自乐。
花行跟在那位相思门弟子和丹阳身后走着,在那位弟子的解说下观赏着相思门的景致,心下暗自感叹:走出“虫二”堂,方知相思门春色如许,果真风月无边。
行至一处云雾缥缈处,三人不由得被如此仙境绊住了脚步。
此间湖水澄澈,烟波茫茫,一座仙山似神女般静立湖心,远远望去正似白银盘里一青螺。
那位相思门弟子望着丹阳与花行陶醉的神情妩媚一笑,摩挲着手中精致的香囊,兰手遥指,神情深远地叙说着门中的往事。
相思门的创始人解寸心是一位绝世无双的美人,身后追求者无数,却是个大情痴,爱上当时凡间一位盖世英雄,为他怀有身孕,却始终不能真正动其心,携他入仙门。最后她的相思泪化作门派的相思湖,死时焚情成为寸灰山。山顶有石碑书着蝇头小楷“一寸相思一寸灰”,背面写着其对爱情的领悟。
此后相思门的掌门人每月十五月圆之日都需到寸灰山为石碑洗尘,深情念诵《牡丹亭记》的题词,高歌一曲《摸鱼儿》,仪式方成。
花行听着这位门人的叙述更觉相思门之奇,忍不住问道:“仙子说到此处,在下心中突然有个疑惑。在下想现在是七月,民间的乞巧节便是仙门的仙缘会,不知这民间的中元日,解掌门还要不要在寸灰山高歌?”
丹阳闻言神色一凛,给她使了个眼色,刚要张口说些什么,那位弟子丝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温柔地笑了笑便娓娓道来:“修行者也是人,自然也是爱过节的呀。仙门中的修行人自然也有人的情思,相思门的弟子更是人人重情痴情。在我们看来,时节会变,世风会易,可情长留世间。人能有长留世间的情,纵然身死魂灵亦是有情的。七月十五固然是盂兰盆日,掌门也仍须为情而歌。”
丹阳面上虽是客气的微笑,花行也能从她眼神中看出她对这位弟子的解说不以为意。花行不由得想这样一个“奇绝”的门派是怎样成为一个大帮的,她环顾了四周的相思门徒,情痴缠绵的曲词悠然不绝,她突然明白了相思门人众多的原因。
相思门从不担心收徒问题,那是因为比较理性,喜欢权衡或是厌倦情爱的人,对相思门是敬而远之的。而志同道合之人,便慕名而来,生死相许。
这世间陷入情痴的人,又何止千千万万。
那位弟子似是看出花行若有所思,继而为她们解说了许多相思门的风俗特色。
花行从她解说中方知相思门解氏嫡系子弟的名字不排字辈,但必含有表示情的字。这样一个以“情”为无上心法的门派,对“情”的解读和定义直接影响着门人的境界和修为。但这个看似“随心所欲”门派也有不可触碰的底线,那便是门人可以为爱的人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但是背叛门派或为爱人做危害无辜之人之事则不可为。
那位弟子引着丹阳和花行在湖畔走着,突然叹了口气,神色间满是忧虑。花行问她方知相思门近些年来门风不正,许多门徒为喜欢的人痴狂无比,甚至堕入邪门外道,令掌门解情嗔无比头痛。
而那位渡尘和尚本是一个散修行僧,一把七情灵力深厚。数月前他游历岭南,解掌门正为门风日下的事烦心不已,知道他身处岭南便请他前来相思门相助。那渡尘本是逍遥散人,一心只在红尘之外,未曾想竟欣然应允了解情嗔所求。
三人走了多时,不觉已从晨朝入黄昏。
丹阳望了望那西斜的红日,对这位弟子颔首道:“有劳仙子领我们在门中游玩,仙子身有要事可先去处理,在下与洛护法自行离去。”
那位相思门弟子行过一礼便离去,丹阳和花行向紫藤斋所在走去,路上听到许多相思门门人议论门中的事情,花行渐渐明白为何方才那位弟子说掌门近日心中烦乱,以及她们离开风月无边时解情嗔难掩的愁容。
这年纪轻轻便独掌三大仙门之一的解掌门,虽看似随和爽朗,却也是有魄力手段之人。能让他如此心烦的真正原因,其实还不是门中风气有变,而是他那混世魔王般的侄女解鱼怜。
解情嗔有一个大他十岁的长姐,她的姐姐对他疼爱有加,姐弟两感情至深。
他的这位长姐曾在少女时断绝与相思门的关系,不顾父母反对与凡间一位落魄才子私奔,扶持其白手起家。
他的姐姐在凡间生下孩子两三年后,未曾想丈夫发迹便寻花觅柳,她识破郎君面目后便生出玉石俱焚的心,将鱼怜悄悄抱回门派寻找娘家人帮助,未曾想父母对她深感寒心不愿相见,她便偷偷找到当时还是少主的弟弟解情嗔抚养鱼怜,而后与丈夫同归于尽。
解情嗔便瞒着父母双亲为侄女改父姓为母家的姓氏,并将其养大成人。
相思门的老掌门夫妇在此事后不久便辞世,门中人有的对解鱼怜的母亲多有责备,说她不顾父母之恩,姐弟之情,只顾自己一腔痴心;也有的说她至情至性,敢爱敢恨,令人钦佩。
解情嗔虽说是解鱼怜的舅舅,却只长其十岁。对这位相思门人口中的“解大小姐”而言,解情嗔亦兄亦舅,二人的相处时多以拌嘴为主,掌门也拿这个任性侄女没有办法,门中更不敢有人触她的霉头。
解鱼怜在相思门人口中是一个不屑于门派规则的骄纵女子,游戏人间和风月场是她的人生要义。解鱼怜一向不对比她年长的男子动心,她只喜欢比自己小的男孩。
一年前的濯剑盛会,解鱼怜在长清堂受同门挑拨看上了老掌门海朔成那体弱多病的幼子,解鱼怜对他百般引诱,撩拨得他心神不定。解情嗔知道这件事后无比愤怒,在门中和解鱼怜大吵一场,解鱼怜赌气威胁解情嗔要离开相思门,未曾想她和那位门人真被她的这位掌门舅舅赶了出来。
丹阳默默听着这些并不言语,神色仍是自持的傲然,只是快步向住所走着。花行跟在她身后,心中拨丝抽茧般分析起相思门中错综复杂的门人关系,分析着她才到数月的世界的局势。
走到云木居,丹阳与花行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
夜色渐深,花行点亮一盏贝壳灯,在桌上放好绘画用的笔墨纸砚。她拿着笔,歪着头看着窗外随风飘动的一串串紫藤花,思绪飞到岭南水泽边,脑海里浮现出骑着白象放歌的那对恋人。
她回忆着怡香楼中清池教孩子们作画的技法,画几笔,端详片刻,又勾勒修改,不知不觉间,夜色已如墨深沉。
宣纸上的岭南山水纯净自然,白象之上的鸳侣眉目传情,在天地间放歌,他们的情是那样热烈大胆又真挚。
她的画技差强人意,不过细细看便能发现那对白象上的恋人,面容身量神似他与她的模样。
花行走到床边展开他送给她的每一幅画,发现画中永远都只有一个姑娘,她走到桌案边细细端详方才自己作的画,脸上溢出留恋又满足的笑。
与此同时,星辰点点,清池坐在那画毯之上。
夏夜的风拂过他的长衫衣袂,他面对着空白的宣纸合上双眸,好似谪仙一般,他在星汉灿烂中回忆着白帝城里雨夜的点滴。
灵光乍现,他提起润了墨的笔,勾勒着那一夜的雨巷。
巷落中细雨连绵,楼上窗内一灯如豆。
她撑着朴素的油纸伞,披着他月白的长衫,穿着红色的靴子在巷落中轻盈地走去。
他纤长的睫毛下忽闪着分别的惆怅,还有那一个不见明月的雨夜里最明亮的光火。
何必山巅与水涯,安心随处便为家。
他写下一纸素笺,学着她教他的手法折成一纸纸鹤,附上微末灵力弹指一送,那纸鹤便曳着点点光尾,穿破岭南烟瘴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