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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寂灭

宋明衡疾冲到红虺庞大的身躯之下。

这一刻,无论生死,无论神器归属,无论眼前的人是敌是友,他好像都不在乎了。

他只知道阿黎跳了下去。下面是万鬼渊。万鬼渊是有去无回的地方。

她一身是伤。

万鬼渊里住着嗜血的魔鬼。

她不可能活下去了。

巨大而幽深的地裂中,似乎吹来万古长夜的风。那风是如此的冷,直吹到他的心窝里去。

他想,阿黎是为了什么?

到底她是认为,这样一跃也许有机会能带着段月亭玉石俱焚?还是只是不想让宋明衡再为难下去了?又或者……她只是对宋明衡失望了?

宋明衡几乎不敢想这最后一个可能。

一旦去想,他就能听到一个声音在他的耳畔低语:这是真的。

他跪在地裂边,慢慢地捂住了脸,指尖颤抖。

直到段月亭伸出了手,抵住了他的肩膀。

他感觉到段月亭在他肩上绘就了一道十分简单的符咒。那咒文太过寻常,施展于枯荣堡主人面前,便如同班门弄斧。

将人禁锢的困心锁欲咒。

宋明衡知道他要做什么,很想要奋起反抗。

可他同时也很想放弃。

他静静地跪在那里,动也不动地感受着段月亭伸手,从他的怀里摸出了那本流光溢彩的书册。

他也听到了段月亭用那四平八稳的语气,几乎称得上“平和”地嘲讽着,“只是死去而已,有神器,什么不能逆转?废物。”

是,废物。

宋明衡木然地想着,正义有什么用?恪守规则有什么用?丧失底线的人永远比死板的人能做到更多的事,因为他们无所顾忌,因为他们不在乎为此需要垫付多少深重的代价。

相比起这种一意孤行的心志,他是真的废物。说得上正义,但愚蠢而无用。

宋明衡累了。

他感觉到段月亭在他背后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

那力道不重,但对此刻的他来说,仿佛神明指引。

于是他顺着地裂,顺水推舟地下去找他的女孩了。

而段月亭再没有看向这深渊一眼。

他只是随手翻了翻手中的历世笺。小册子光华夺目,旁人一见便知其珍奇。

他翻过几页,忽而顿了顿,抬起头看着虚空,曼声道:“你也看到了,还是不出来么?”

无人应答。

他也不在意,只晃了晃手中的历世笺。他的心绪似已平静,历世笺到手给他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他又恢复成了平素冷漠安静的模样,很是柔和地接着道:“你若是再不出来,我现在拥有历世笺,还拥有悔过石,你觉得我会做些什么?”

段月亭揉了揉眉心,似乎也有些疲倦,“别等了,宁织羽。你我都知道,不会有人再来救你的。”

四方寂静,悄无声息。

段月亭叹了口气,好像真怀着那么几分怜惜的心情,“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是蠢货?”

他叹息过,空着的手自虚空中一抓,再翻过手来,掌心正躺着一块式样古朴,看不出材质的小石块。

悔过石的作用是“消除”。

将一切已发生的事,全部抹去。

段月亭任历世笺静静的悬浮在虚空中,轻声开口:“找到全部关于无上之境,关于宁家所有人的记录。”

历世笺的页面倏地翻了起来,随后定在某一页。很奇异的是,方才还空无一物的白纸,此时居然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满纸笔墨里,宁风黎与宁织羽的名字隐没在其中。

段月亭只低头瞟了一眼,看样子也不打算对着这些文字一行一行地找过去。他闭了闭眼,持悔过石的手一顿,最后又问了一遍:“你真要如此吗?”

“脱离历世笺的生花笔,也不过只是一支笔而已。就算神器之间相互制约,你难道觉得生花笔的力量,足以对抗悔过石与历世笺?”

他好似颇有耐心地劝着,“悔过石。不该发生的事,该当抹除的事,便称之为‘过’。你年纪尚小,不知‘彻底消失’的含义。彻底消失,便是再无转世轮回。今生今世你的所有仇怨都不得报,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你,你当真甘心如此吗?”

他语气低柔地说出威胁的词句,而就在这个当口,谢启南忽而感觉到,周围有什么东西……变了。

他与段清渊对视一眼。自方才宁风黎坠落后,这段往事呈现的方式就有些许变化。如果说之前依托于宁风黎身上的灵照镜,他们能够看到这段记忆里的每寸细节,那么现在灵照镜跌落深渊应该也已经破损了,他们接下来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宁织羽的记忆。

就在少女的记忆里,是她关注的重点忽然变了。

原本只有段月亭在说话,隐匿在羽化幻境中的宁织羽就只看着段月亭,旁侧的一切景象,都像是蒙了一层模糊的膜一样,叫人看不分明。

可现在,她偏转了目光,似乎忽然留意到周围有一株矮灌十分奇异。

谢启南与段清渊顺势凑近看了看,发现矮灌处竟然藏着一个人。

还是个有些眼熟的人,他们不久前才见过。

关长愿。

这个负伤的修士似乎还没有休整好,他半靠在灌木上,似此前宁风黎帮助宋明衡藏匿身形一样地掩去了自己的声息。也正因为他修为薄弱,一举一动不能引起周围的分毫波动,才侥幸没有被段月亭和红虺发现。

见到他这件事似乎极大地触动了宁织羽,她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胆大包天地在关长愿面前显露了一下身形。

只这一个照面,她对关长愿说了一句话,“逐你出无上之境,不要忘记我。”

这照面太匆促,关长愿几乎来不及看到宁织羽的神情,她的身影就如流光般一闪而逝。

他无声地张嘴,做出了一个口型,“我不会忘记。”

而段月亭似有所觉地转过头来。

关长愿谨慎地收敛声息。

段月亭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处灌木。良久,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宁织羽,你到底不能无动于衷。”

宁织羽并不回应他。

段月亭叹口气,对手中的悔过石和面前的历世笺轻轻道:“世上没有无上之境,没有宁家人。”

他话音落尽,盛大的金光豁然亮起!骤临的白芒刺痛了谢启南的眼睛,他猛地抬手遮住那道光的来源,却又仿佛从那光中感受到了某种奇异的波动。

那道波动,似乎穿越了万水千山,穿越了几十年的光阴,来到了谢启南与段清渊的身前。

就这一个刹那,他们都感觉到,识海中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仿佛是一双温柔的手探入,走了个过场,又离去了似的。

一道寒意自谢启南的心底涌现。

神器……这才是神器的力量么?

以至于,隔着万水千山,隔着重重时光,也能触及他们的记忆?

如果他们不是这段记忆以外的人,谢启南毫不怀疑,他们也会和同时代的所有人一样,将无上之境彻底的遗忘。

他所有的感受,段清渊同样也有。这段波动过去之后,段清渊似是极为不适地咳了两声,“真是可怕的力量。”

谢启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低喃,“难怪他们都想要神器。”

段清渊的嗓音还有些哑,“不然呢?如果不是想要那份逆天的力量……神器?呵。”他笑了一声,“不过神明丢弃的破烂罢了。”

谢启南转头看了他一眼。

段清渊皱着眉,并没有看他。

谢启南沉默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他目光所停驻的地方,是依旧悬浮于虚空中的历世笺与悔过石。

谢启南收回目光,拍了拍段清渊的肩膀。

段清渊侧过头来看他。

谢启南看见他墨玉般的眼瞳里因为刚才的呛咳隐隐泛出一抹瑰丽的猩红。

谢启南没有放下手,只问道:“你不舒服么?”

段清渊眼底略过一些诧异,片刻后慢慢一如平常地笑了起来,好看的眼弯如新月。他清了清嗓,“没有,可能方才神器之力波动。我现如今修为可不是不如你,受到的影响自然大一些。”

谢启南“嗯”了一声,又轻轻拍了拍段清渊,才放下手。

段清渊笑意融融地望着谢启南的脸,“阿南真是个善良的好人。”

谢启南闻言,凉凉地瞥了他一眼,行动上也是十足的抗拒。他走到离段清渊最远的地方,无声地表明了态度。

段清渊低笑着摇摇头,也不再玩笑,依然转头看向段月亭等人。

宁织羽往后的记忆里,只关注着关长愿。

关长愿知道段月亭已经起疑,早在段月亭将注意力转回神器身上时,他就悄悄地走了好远。

因为不敢擅动灵力,他只能靠着这一双腿脚,笨拙地、尽可能快地远走。

神器相互制约,所以羽化幻境中的宁织羽不会忘记,段月亭自己不会忘记,但居然……关长愿也没有遗忘方才发生过的所有。

他依然记得自己要隐藏身形,要避开段月亭。

谢启南与段清渊同时反应过来,“是生花笔!”

生花笔在关长愿的身上,刚才宁织羽现身的那一刻,她偷偷将生花笔给了他!宁织羽能够保留一切的记忆,不是因为生花笔的存在,而是因为……羽化幻境!

她本就在虚空中,对于眼下的这方天地,连历世笺与悔过石也无法察觉到她的存在,更别提“抹除”了。

留在原地的段月亭似乎也发觉了不对。神器已经发动,他自然也感觉到了神器的力量。但为何,生花笔依然不见踪影?

他心念电转,几乎是瞬间就把视线投回了方才那处灌木。

顷刻间,矮灌燃起了大火。

但没有人出来。

段月亭静静地凝视着那丛矮灌许久,然后眯起眼睛,一声令下,“走!”

他上前几步,将段月楼的身体横抱起来,就这样抱着弟弟,不紧不慢地擦过矮灌离去了。

看他闲庭信步的模样,似乎对于关长愿的去向,他已有十足的把握。

大虺跟在他的身后,无声无息地游弋而来,竖瞳紧紧地盯视着周围的每一寸草木,尽心尽力地替主人寻找着那个可能的小贼。

而谢启南看着段月亭远走的方向,轻叹,“不太好,他留下了痕迹。”

段清渊道:“他也是情急,想不到太多。”一边说着,他的目光,一边也落在了谢启南口中的“痕迹”之上。

就见段月亭离去的方向,关长愿走过的路上,一道细细的草木压弯的痕迹十分显眼。

关长愿已经尽力去避免引起段月亭注意了。可是不用灵力的代价,就是步履如凡人一般沉重,也更容易留下痕迹。

但他忘记了。

——

回忆里的场景渐渐淡了,慢慢与段谢二人初初来到无上之境时,所见的画面重合。

地裂就在那里。

万鬼渊就在脚下。

亭台与长桥都从未存在过,这里一片死寂。沉沉的黑暗笼罩下来,将谢启南与段清渊困在这里。

谢启南道:“这里看着可不太对。”

段清渊道:“有何不对?”。

谢启南的视线沿着周围林木的走行一寸寸地扫过,一手掐诀,指尖燃起一簇星火,照亮一方天地。他大约绕了一个三丈为径的圆,又循着来路看了一遍,方略有些迟疑地道:“这里,似乎是一个八门阵法。可是这里不对……”他走到一处,脚步停了下来。那里树木似乎生长得格外衰颓,相比起其他的每一处地方,出奇得落寂。

他绕着这里走了两圈,见段清渊还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站着不动,不由递来一句:“少谷主,这般奇门遁甲之术,我可是万般不精。你若是指望我能将咱们俩带出去,倒不如指望我能在你送死之前给你当个垫背的。”

他说话素来无遮无拦,段清渊早已习惯。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慢慢摇起来那把不离身的折扇,凝视着谢启南因为隐匿在黑暗中而看不分明的身影,忽而轻轻地唤了一声:“阿南。”

谢启南道:“怎么?”

段清渊扇子摇的极慢,笑得端方雅致。仿佛他所处之地不是什么万鬼渊边上,而是什么华美精巧的琼楼玉宇似的。他就这样立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含笑望着忙碌的青年,声音低柔地问了句:“你怕不怕我是我爹派来接近你的?”

他此言一出,谢启南动作倏地一顿。

他转过身,朝段清渊走过来。指尖一抿,幻化出一个圆滚滚的小火球,悬浮在二人的身侧。而他看着对方笑意盈盈的面容,微微皱起了眉。

人说灯下见美人,总归是有几分道理。火光下的段清渊神清骨秀,微微垂首看他的模样仿佛藏着千言万语。

谢启南不避不让地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慢慢地,也提起了唇角。

“我怕什么呢?你都不怕我是温停云派来接近你的人。”谢启南低声,“你家段月亭要神器,我们山头温停云也要神器。大家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段月亭闻听此言,轻笑一声。很快,他折扇一收,终还是按捺不住似地又朗声大笑起来。

那笑容万分开怀,仿佛能驱散一片黑暗。

而谢启南依然嫌弃地白了他一眼,手一指边上的异样之处,“少谷主,你不妨收收你那笑容,来做点实事。”

他语带不满,眼底却似有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就算旁人说你湛然若神,倘若你真是神明,那也是要干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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