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死神会乔装成什么样子
罗纹从出生,就一直在姥姥家。所以还要从她姥姥家说起。
姥姥有三个孩子。老大是罗纹的妈妈,老二是她的姨姨,就是让罗纹娘俩继承衣服的那个姨姨,罗纹还有一个舅舅,即姥姥家的第三个孩子。
老话虽说“生个儿子好听,生个女儿好命”,但基本家家都想要个儿子,有个继承人。确切地说是传承吧,因为有什么万贯家财要继承人,而是要个传宗接代的。
虽然那个年代,是“根蓄春茂,子繁家荣”、“儿孙满堂、家族辉煌”,鼓励生育的年代。但姥姥还是生出来儿子,完成传承使命,就罢工停产,谢绝再生了。
罗纹舅舅就是罗纹姥爷的掌中宝,姥爷让姥姥专职在家带孩子。姥姥本是厂里的正式工人,这一停止劳动,厂里工人的指标、身份,就算是放弃了。
妈妈是家里的老大,是最孝顺听话的,学习也是最好的。
都说“大的疼,小的娇,中间夹个受气包”,本应是“二老冤”的姨姨,却最是有脾气的。在家里张牙舞爪,在外边怒目横长,是个小刺头,老扎人了。
舅舅呢,上学时乖乖背着书包走了,放学时端端背着书包回来了。问今天学得什么呀,不知道。学的什么他不知道,那老师哪天家访他更不知道。
直到老师家访,家里人才直到,才上小学的舅舅,压根每天都没去学校。姥姥拿着鞋追着他跑了三里,才招供去看大孩子打牌去了。
谁才是家里的希望,谁才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这就没有什么好竞聘的了,妈妈肯定当仁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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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纹妈妈初中还没毕业,姥爷就开始着手,找地段盖楼了。这楼肯定不是给妈妈盖的,也不是给姨姨,而是姥爷的宝贝儿子,也就是罗纹的舅舅。
舅舅学习这么差,勉强混到小学毕业,就可以告别纯净的校园时代,踏入复杂的社会了。再有个三五年,就该娶妻生子了,他得有个自己的楼。等给儿子的新房子盖好了,也可以把正在住的平房翻盖一下。
这么好的打算,并没有实现。
姥爷在跟着厂里货车运输返回的途中,碰见了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想搭车。
十冬腊月,寒风凛冽,让襁褓中的孩子和妇女坐在露天的货车厢里,姥爷于心不忍。就让那个妈妈抱着孩子,坐在了前边。
在后边冻了一路的姥爷,回到厂里,来到了烧锅炉的房间。冷热一击,就碎了罗纹姥姥一家的顶梁柱。当时给儿子盖的新房已经接近尾声,差一点竣工。
罗纹听过妈妈说的最有深度的一句话就是:“你永远不知道死神会乔装什么样子来到你身边。或许是一个妇女,怀里抱着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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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她后来会经常做梦,梦见自己的父亲,不说话,只是拿着糖之类好东西,给她吃。
闭上眼做梦是和善的父亲,睁开眼现实是慈祥的母亲。母亲温柔地告诉她,可以结束无聊的学业了,开始激动人心的工作。劳动人民最光荣!
一根顶梁柱塌了,可以再扶持另一根顶梁柱。
其实也不是那么黑暗。
事实是罗纹姥爷厂里的个别负责人,阻止姥姥顶替姥爷的指标在厂里工作,毕竟姥姥当时已经放弃了工人的资格。姥姥也是四处求人,才能让子女中的一个,顶替姥爷的指标,在厂里工作。
罗纹的妈妈当时也大了,都快15岁了。能让大女儿顶替父亲的指标工作,一来能给家里带来收入,二来也算给女儿谋了一个长期的出路。
如果不是儿子太小,这个指标,一定跳过两个姐姐,光荣地落在他的头上。
姥姥也没有闲着,自己带着二女儿做起了小生意。得把楼房收收尾,也算完成了罗纹姥爷的一大心愿,给儿子置办好了成家的条件。
第一步,熬到儿子小学毕业,给他找个正经的事干着。第二步,张罗着大女儿嫁人,家里的收入会少一份。第三步,张罗着二女儿嫁人,家里的收入又少一份。能积攒多少算多少,除了盖新房还需要的费用,和平常的开销,剩下的就给儿子娶亲。
各自成家,姥姥再继续干着点什么,养活着自己,也算安步当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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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老师再三去罗纹姥姥家里,说可以减免上学费用,希望能让罗纹的妈妈继续学习。还是被罗纹姥姥拒绝了,此刻这个家里要的不是“不出”,而是“收入”。
罗纹妈妈瘦弱的肩膀扛起沉重的钢筋棍,也扛不起整个家。她的工资可没有父亲那么高,只是最底层的,最少的薪资。
姥姥还是带着二女儿开始了做生意。原来的家里,只需要一个人干活。现在的家里,只有一个人不需要干活。
罗纹妈妈把每个月挣的钱都交给了罗纹姥姥。在罗纹妈妈眼里,看着她自己妈妈数钱的样子,才是她辛苦一个月最心满意足的时候。
但是罗纹的姨姨就不同了。跟着罗纹的姥姥做小买卖,最好别让她摸着钱。经她手的钱,尤其是靠她努力卖东西得来的钱,一定会攥在自己手心里,不交出来。
“给弟弟盖房,关我什么事?这是我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我要自己拿着。”罗纹姨姨振振有词地说道。
姥姥也拿她没有办法,就当是给喜鹊留点柿子过冬了,否则毛毛虫泛滥成灾,谁也别想丰收,只能一拍两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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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没想到,万没想到的是,姥姥最后悔的决定,居然是让儿子混完小学。
罗纹的舅舅也真真是朽木粪土、令人发指。居然和几个同学去厂里偷钢管去了。
其他人进去偷,罗纹的舅舅在外边望风把门。来巡查的人,在门口看见一个獐头鼠目、鬼鬼祟祟的男孩,一把抓住。
罗纹舅舅大声学狗叫,吓得巡查的人也是一懵,还以为是狂犬病。再一反应,肯定是商量好的暗号。然后只听见厂子里边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
等巡查的人拽着罗纹的舅舅跑进厂里,其他几个孩子早翻墙走了。巡查人拽着罗纹舅舅绕着厂子追一圈,也没看见其他人的影子。
只抓住了罗纹舅舅一个人。怎么问他也不说其他人,只说自己在厂子门口玩,喜欢学狗叫,招狗来呢。
任凭他怎么嘴强牙硬吧,偷社会主义的钢管,挖社会主义的墙角,这个帽子,他是摘不掉了。
罗纹舅舅一夜没回来,罗纹姥姥、妈妈、姨姨打听了半宿,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人已经被扣下了,想放出来,最早也得等到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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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一亮她们就去关押人的地方守着。快正午的时候,才见几个人带着罗纹的舅舅出来,当时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几个大人怂恿着孩子,其他人根本无法靠近。
即便安排罗纹妈妈、姨姨跟着,喊着,而罗纹姥姥到处找人,打听怎么处理,怎么补救。还是眼睁睁看着罗纹的舅舅被这几个人推着往前走。
一直走到一辆类似拖拉机的前边,罗纹舅舅的双手被绑起来,栓到车上,车缓缓开动了。开始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在后边跑着,还能跟上,再后来趔趄,最后整个人只能被拖着走。
正午的骄阳炙热,不知道被拖了多远,罗纹的姥姥、妈妈、姨姨,追着,哭着,喊着,叫着,求着。但车子有它自己的节奏,丝毫不因旁边的态度,而改变速度。
应该是有设定的游行路线的,终于车子转了一圈,又逐渐回到出发点了。像这种孩子,围观的路人有心疼的,有唾弃的,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以此教育自己的孩子,做个正派的人。
更多的细节,罗纹也没听大人说,只是最后倾其所有,放出了孩子,还有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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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的小学也拒绝他再回去上学,说到毕业了给他个毕业证也是一样的。
舅舅就跟姨姨一样,跟着姥姥做小买卖。姥姥和姨姨卖日杂用品,而舅舅就推个冰糕车在旁边卖雪糕。
这两个孩子,不比不知道,一比女儿还算是好的。罗纹的姨姨,虽要留钱,但还是踏实能干的,也算的上姥姥的帮手。而罗纹的舅舅,一晃神,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也不用担心丢了,青天白日,少有人打这大小伙子的主意。是他自己溜出去,玩去了。玩的什么?无非还是看那别人打牌。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也不能弄个绳子拴住他。活还得干,钱还得挣,就这么边赶边走吧。
就这样又提溜了两三年,直到后来求三拜四,在厂子里给罗纹舅舅找了个正经工作,姥姥才算安下心来。
这个时候,十六七岁的姨姨要求自己干,进货,买东西,她顺溜得很。而且本也没打算再把钱给自己的妈妈,都是给她自己挣的,罗纹的姨姨更有劲头了。
看来世事难料是真的,当初姥姥也打错了算盘,没想到家里先少的一份钱,是罗纹姨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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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吃穿要花钱,还得攒点钱把房子结尾盖好。除了罗纹妈妈是挣的工资,全数上交以外,能从罗纹姨姨、舅舅手里抠出来多少,就看罗纹姥姥的本事了。
基本也从他们两个手里要过来的不多,能贴补点是一点,而且也防他们乱花钱。
一个呢,是振振有词:“我自己挣的自己花,房子是给弟弟盖的,凭什么我出钱。”
一个呢,是装可怜:“我下班了得和朋友们玩一会,总不能都让人家拿钱吧。”
这样的持久战又打了三年左右,房子终于改好了。
这个时候二十岁的罗纹姨姨找好了对象,要准备成家了。这一次姥姥又打错了算盘,没想到第一个成家的是二女儿。
而比罗纹姨姨大一岁半的姐姐,还是厂里埋头工作。
比罗纹姨姨小两岁多的弟弟,还没成家,就急着住进盖好的新房,自立门户。
这些都是罗纹姥姥没事时东拉西扯,讲给罗纹的。姥姥东拉西扯,罗纹的小脑袋瓜里东拼西凑,就有了一些对姥姥家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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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纹想着想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