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萧容跟着元珠儿出了屋子,往院门走时,路上负责护卫自己的火家队长正大步往里走。他是火步灭手下的人,如今任务完成,自然也要报告异常情况。
路上唯一的风波便是那出其不意的“土拨鼠”,要不是萧容反应机变,说不准已经被抓到不知何处去了。
护卫们当时在附近也找寻了一番,可也只找到了地洞另一头的出口,人却早已经不见了。
至于那些黑衣人,只是掩护“土拨鼠”行动的幌子。对方大概没想到三五岁的孩子面对成年男子竟有反抗之力,没有给“土拨鼠”配备另外的帮手,算是万幸。
而那些被活捉的黑衣人牙齿里藏有毒囊,被擒的第一时间就都服毒自尽了。
萧容后来和队长详述了那人的外貌,队长立刻想起一个人来。
“这个行事手段不陌生,”队长道,“城西有一阵频频丢失小孩儿,都是在屋子里开了个洞,有人撞见过那人,描述得和容少爷您说的一样。
只是那人狡猾得紧,我们一旦有了抓捕他的动作,他便再也不出现。后来听闻他离了京城,往北方一带去了。”
萧容一边走一边出神,耳朵里忽然传入清透舒朗的声音:“容少爷赶了太多路,似乎有些乏了?此处离兰芜院尚有段距离,要不要小人抱着您走一阵?”
“啊?”萧容回过神来,扭头看见元珠儿那英气艳丽的面容看着自己笑,有些腼腆地连连摆手,“不了不了。”
这元珠儿真是火眼金睛,自己稍微没精神了些,立马就看了出来。
萧容对他颇有几分好感:“你是打小就进火家了?”
元珠儿略微诧异道:“正是,容少爷怎知?”
萧容“呵呵”笑了两声:“猜的,我爷爷身边的小厮也都是打小在府里长起来的。有时候我们还一起玩玩。”
“容少爷,一起玩玩?”元珠儿有些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这也太不寻常了。倘若贴身小厮也便罢了,听话里这意思,是和许多个小厮玩在一处?
萧容看着他的反应,慢慢点头“嗯”了一声,想想萧懿宸还见天地混在丫鬟堆里呢,自己这样也不算什么。
元珠儿看他一副不自知的样子,更加诧异了。片刻后回过神来,眉毛舒缓放低,眼睛里盛了盈盈的笑意。
萧容一下子有点看呆了。元珠儿虽然方才对自己也很关切,可现在就是感觉有哪里不同了。
“难怪步灭少爷这么喜欢您,原来您也真是……可爱。”
萧容不知道自己是该先澄清一下事实,还是感谢一下他的夸赞。可对着元珠儿又说不出“你家少爷真讨厌他不是喜欢我只是爱折腾人”这样的话,于是看着元珠儿微笑的脸,他便点点头道:“元珠儿,你眼光可真好。”
是的,本少爷不可爱谁可爱。
元珠儿的微笑僵住了,脸皮抽动两下,忽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没完没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刻,他的身上透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风华,洁白的牙齿在日光下闪耀。那种洒脱,难以想象会出现在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厮身上。
萧容起先还有些欣赏的意思,后来就有些麻木了。
“喂,是不是到了?”萧容出声提醒他。
元珠儿抬起手指蹭了蹭眼角的泪水,抬头看了一眼大门旁侧的牌子,脸色总算恢复了正常,随意应付着:
“啊,对……就是这儿……”
萧容歪着脑袋,怪异地又看了他一眼。
先前还是温文有礼的小厮,一转眼,怎么是这么敷衍的态度?
元珠儿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偏过头来,亮晶晶的眼睛弯了弯。
“小人这便带您去看卧室,有什么需要添置、改换的,尽管和小人说。”
院子里的风景很是清幽。仅有成人高的树木枝叶繁密浓绿,紧挨着栅栏。再往前走,两侧各有一个小小的花圃,此时的花朵大都含苞待放,像未出嫁的少女含羞带怯,也有一些已经绽开了,艳丽中带着恰好的水嫩,引人遐思。
“这便是步灭少爷为容少爷精心准备的卧房。”
元珠儿站在门侧,恭敬地弯腰向门口的萧容示意。
萧容第一眼先是下意识地看向屋内的地面。
坚硬的青石板。
嗯很好,“土拨鼠”那把铲子戳不进来。
再绕过屏风,往里一瞧——
哇——
绝了,这品味。
“这房间也是按着火步灭的要求布置的?”
元珠儿微微躬身:“容少爷此番的衣食住行都是由步灭少爷接手。”
萧容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屋子里的布置,除了床幔、被褥、被单都是红色的,其实这些布料的花纹、成色都是极好的。
火步灭这人,每每见他穿着也是一身红衣。不知道他是有意捉弄自己还是真的品味奇差,但总归没有亏待了客人。
可是,说实在的,这真的很像新房……
萧容道:“床帐、被褥还有被单,有没有别的颜色,换上一套。”
元珠儿招呼了一个下人过来,那下人闻言,殷勤道:“小人这便带您去挑选。”
几人去了偏房,刚打开门,一阵浓烈刺激的香气便扑鼻而来。旁边的下人早有准备地递上折扇,萧容接过展开,皱着眉头扇了几扇。
可阵阵香风扇来扇去,还是挥不走那股味道。
萧容连打几个喷嚏,他自小就对许多香气有反应,向来闻不得太浓的气味。拿出帕子捂住鼻子往里走了几步,几人便被屋里的一片花花绿绿闪了眼睛。
萧容打眼看了一遭,忽然站定脚步:“行了,不用看了。”
这都什么样式,大绿颜色大紫勾线,缠缠绵绵交颈鸳鸯。
火步灭就是故意不让他换呢,看院子里这些下人,定也是早先就串通好的。
回到屋里,累极了的萧容被金子服侍着除了外裳,又脱了鞋袜,卧在软软的褥子上,掀起被子面朝里入睡。
离近了看这床帐被罩,其实蛮好看的。
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红色的丝绸却透着金色,触手细腻光滑,看起来华丽得很。
床的软硬非常合他的意,眼皮子一闭,萧容终于陷入了两日以来的第一个踏实的睡梦。
————————
队长张龙向火老爷子等人汇报了路上的经过,倒是让他们吃了一惊。
毕竟,青宸京相比其他地区,具备相当强大的实力,而四大氏族的势力,任何人也不敢小觑。
胆敢冒着同时惹怒两大氏族的风险出手,对手必然实力不俗,而且非常危险。
火乾科道:“你说那人以前是去了北边,具体是到了何处?”
张龙道:“当时因为他出了京城,又只是个寻常的人贩子,便也没大关注。说是去了北边也是无意得知的。”
“去仔细查一查。”
“是!”
“四大氏族早有相互扶助的盟约,只是代代相传,彼此也需要联络感情。萧容那崽儿是老头儿的心头肉,倘若真教恶人得手,萧氏和火氏的盟约说不准在咱们这一代便断了。”火乾科将碧绿的烟斗在桌沿上磕了磕,又冷笑一声,“可别真的是北边伸的爪子,早些年打仗打得乌烟瘴气,被狠狠收拾了一顿,怎么还不老实。到底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屋子里忽然就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气氛明显沉重了几分。
火苗苗的手肘垫在桌上,宽袖从腕处滑落,露出玉白水嫩的小臂。纤长的五指却将瓷白的杯盏“咔”地捏出裂痕,眼眶微微泛红:“要不是当年那场战事,大哥也不会……”
“都是过去的事了。”火乾科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眉心的川字纹透出一抹狠色,“现在咱们得好好查一查,掐灭隐患。不论是哪一方伸的爪子,都要第一时间,连人带爪子的——
剁碎!”
—————————
萧容是被脸上的疼痛弄醒的。
抖了抖眼皮,一睁开,便瞧见眼前人细致的肌肤,长而美的眉毛,带了些戏谑的凤目,还有高挺鼻梁下薄而红的唇瓣。
此时自己的左侧脸皮正被这人毫不客气地拎着,像生面一样被拉长,拎得有些红肿。
一只小手“啪”地就打在他的手背上。
火步灭不松手,便瞧见崽子示威性地伸出小爪子,要挠他。
他还是不松。
崽子生猛地扑过来,火步灭被他扑得一个翻身,后背压在了褥子上,“哎哎”地叫唤起来。
“疼啊!”
他眉毛拧得太厉害,不像是一般的疼痛。萧容于是爬下身,问他:“疼哪儿了?”
火步灭坐起身,抬手抽掉衣带,露出里面雪白的内裳,转过后背给他看:“呶。”
雪白的布料上面,晕开了条条道道的血渍。
火步灭看着萧容霍然瞪大的眼睛,有些得逞地一笑。不料后脑居然被小爪子扇了一巴掌。
“有时间戏弄我,怎么不上药?”
火步灭对他毫不体贴的凶残感到不可置信,捂着后脑:“我这不是等你呢?”
“等我做什么?”
“等你上药啊。”
“我会上什么药,我只有三岁!”
“哎,我说你真的只有三岁吗?是不是过奈何桥时忘了喝孟婆汤,带着前世记忆出生什么的?”火步灭半真半假地问。
萧容看他还悠哉地做梦,便扬声道:“来人,寻个郎中……”却被火步灭拔高的声音盖住:“不必了!”
火步灭把衣襟往两侧一撩,拿掉了衣裳,露出后背条条道道的鞭痕,便往床上一趴:“药就在你手边,往我背上抹抹就行。”
萧容低头一瞧,褥子上还真有瓶红药水。想想那滋味,他不由有些牙疼。
“你用这药不疼么?”
“还成吧,抹了几年,早习惯了。”
“要不要换瓶药?”
火步灭从眼角看了他一眼:“这药不留疤。”
“……干臭美。”
“我这么完美的一具身子,怎么能留疤?简直是暴殄天物,老天爷都会看不下去的!”
萧容抬手,毫不客气地把红药水洒在那些鞭痕上,火步灭的表情立时就扭曲了。
萧容看他一眼:“还美吗?”
火步灭紧闭着眼,半晌,才喘息道:“……美。”
看着火步灭身上的伤痕还有攥紧的拳头,萧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火步灭掌心的划痕。
两人初遇时无意间窥见,很快的一瞬间,仿佛是错觉。
如果是家法的话,一定会采取更正规的方法进行惩罚,绝不会是隔三差五地在手掌上用刀划上一道。而火步灭虽然脾气暴躁,性格却很开朗,看起来不像是需要用极端手段发泄情绪的人。
一个念头在萧容脑子里冒出来。
隔三差五地划破手掌,看起来反倒更像是直观地为了——
放血。
回想火步灭平时的动作,几乎从来没有在哪个场合轻易地露出自己的手掌,这样的行为更像是在掩护着什么。
是什么呢?
萧容把手触上火步灭的左手肘,沿着光滑小臂不断往前延伸着,即将触及到手腕时,那条手臂却霍的往旁边一躲。
火步灭从被褥里抬起头来,凤目望向萧容,似乎还有些迷茫:“容容?”
萧容挑起眉毛,伸出一只小手:“你的手为什么比我的大那么多?”
火步灭抬起右手,笑嘻嘻地把他的小手抓过来,放在手掌上比较:“原来你是想比一比?”
“不比了。”萧容有些气恼地想要收回手,却被火步灭一把攥住,那双凤目里竟是难得的认真。
“阿容你……在来的时候遇到险境,回来了为什么不说?”
一般小孩子遇到那样的情况,都会被吓得惊慌失措,萧容下了车,却和没事人一样,笑嘻嘻地和他玩闹,甚至后来还被他逼问,也没表现出半点儿委屈。
“张龙会和你说的。”
“你应该和我抱怨两句的。”
“嗯?你怎么还埋怨起我来了?”
“往后谁欺负了你,尽管和我说,我罩着你。”
“好哇。”萧容干脆地答应了,“你可以自扇巴掌吗?”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