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新项目
葛潇如听了,也无意辩解,端起茶杯轻呷一口,缓缓道:“好茶呀,就是清得好,淡淡的,留香久,回味长。”郑思齐约略知道他心中所思。
茶叙片刻,店家送酒菜过来。郑思齐拿了两只酒杯,打开一瓶水井坊,两人便畅饮起来。前天葛潇如刚读到三联书店的一册《酒人酒事》,就借用书中丰子恺、金受申诸先生的文章,边喝边聊起酒来。妙在两人酒量相当,也无需劝酒碰杯,只微一举杯,便畅快喝了。不到半小时,一瓶就见底了。
郑思齐又取过一瓶,葛潇如忙劝住:“够了够了。酒饮微醺,此刻正恰到好处,不能再喝了。”
“哎,酒逢知己,你我难得尽兴。再说,这酒度数不算很高。”郑思齐拉开葛潇如的手,旋即打开了第二瓶。
此时窗外余晖尽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谁也没想到开灯。在恰到好处的幽暗中,正可以掩饰微醺的神态和飘忽的思绪,品尝寂寞的滋味。饮到酣处,一些情绪便油然生发出来。
葛潇如抬头念那幅字:“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好句子啊!郑兄手书此句,也是夫子自道吧?然则,无人信高洁,却又奈何?”
“总有知音。惟知音识之。”郑思齐微笑着,凝视杯中的酒。
“人海茫茫,知音何在?”
“所以找寻。”
“寻之不得,奈何?”
郑思齐端着酒杯,浅浅呷了一口,沉吟道:“得之,幸也;不得,命也。”
“真能如此洒脱就好。但是,即便遇见又能如何?或许更添烦恼。”
“葛兄如此说,似有感而发。有心事?”
“若说有什么心事,倒也没有;若说没有,心中却总有些郁结。自己也不明白究竟要什么。”
“按说你刚买下新房,该高兴才对啊。下午你跟虞一清通话时不是还挺开心吗?”
“是的,当时很开心,但此刻却没有。说实话,对房子,我并不很在意。还是父母催得紧,首付的130万,也主要是他们给的。如今买下了,按说是该开心,但心里恍恍惚惚的,好像不真实,并没有丝毫成就感。”
“不真实?说得好。不真实。但要怎样才会有内心真实的快乐呢?来,再喝一杯。”郑思齐边说,边拿起酒瓶将两个杯子斟满。
葛潇如浅浅地呷了一口,“说起成就感,我是想问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别提这个了,惭愧。这段时间,浑浑噩噩的,只是看点闲书。”
“对了,上次你说起江主任让你参与一个新项目的推广,进展如何?”
“更别提了,我请示过两次,都说还在做前期调研,两次考察我几乎没实质参与。”
“那你也不必操心。再怎么说,跟自己的顶头上司一块儿做,总错不了,你说是吧?”
郑思齐苦笑一声,叹道:“但愿他是真想让我合作。就怕他只是拉拢我,以牵制宋惠莲这位副主任。搞不好,我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别想那么多,如今你既已加入他的项目,他应该会视作利益共同体。你能做什么,按他意思去做就是,成败他自会负责。”
“说得也是。有时我也想明白了,人在江湖,总得有几分随波逐流方可立足。当初我在衢州,就因为过于较真,做得很不愉快,才下决心离开的。”
葛潇如举杯敬了他一下,权当安慰,“但这半年来,不管跟上司还是同事,你都相处得不错啊。不管你我如何洒脱,总还得生活在现实中,这是谁也不能逃脱的无奈。”
“宿命的悲哀。”
“兄也不必过于悲观。毕竟,现实之外,你我不是还能拥有自己的精神空间吗?况且,所里事务不算繁忙,应付过去后,你大可另有作为。怎么样,这段时间写出什么作品没有?”
“不瞒葛兄,写倒是在写,只是……唉,心绪总是不能安宁,想写个像样点的东西真的很难,以前老写一些零篇碎什的,难成气候,总希望能写个有分量的长篇。”
“好啊!兄有此雄心,他日定成气候。”
郑思齐笑着摆手,道:“并无雄心壮志,只是有些思绪,想留下一点记忆罢了,随意为之的。你呢,最近可有什么收获?”
“嗨,这段时间就忙着买房的事,总算定下了。但忙过之后,却还是感觉空虚。”
“这是你心志高远,我能理解;但是,人得知足啊,现实的幸福最应珍惜。我虚长几岁,这些年一路走来,也多有感受。人生,还是要珍惜眼前实在的满足,一步一步地走下去。”郑思齐放下手中的筷子,又问道,“别怪我多嘴,你和虞一清现在究竟如何?我看你俩确实很般配,你也该考虑自己将来的生活了。”
“我何尝不想?但感情这东西真的很玄,我跟她似乎不可能发展成恋人关系,我们太了解对方了,彼此欣赏,也有默契,可以谈得很投缘,却没有了距离带来的吸引力。爱是需要陌生和新奇的感觉的,我们只能做朋友了。反正……我也说不清。”
“这是你的感觉,她不一定这么认为。我看她对你的心意还是有别于朋友的。那次在凯悦喝咖啡时,我明显感觉到了。你不会没向她表示过吧?”
“说来话长啊。我跟她相识五年了,是同一年到研究所的。当时还在一个科室,性情相投,彼此很谈得拢,但并没有发展成恋情,只是相互欣赏,彼此都有一份好感。可是,过了一年,她就结婚了——你知道她各方面的条件,夫婿也很优秀。我当时很震惊,心里非常失落,到那时我才发觉对她的依恋,才清醒自己对她的感情已经很深,只是一年里彼此都不想破坏原先设定的那份纯情。
“她似乎也感觉到后来我的情感变化,就刻意保持疏远,又很得体地维持知心好友的状态。我只能克制自己,同时也很尊重她,更感激她允许我单纯地倾心、默默地守望。那段时间,我陷入一段苦恋,感觉沉浸在一种崇高的痛苦中。”
郑思齐静静地听着,时而会意地点头。
“可谁也没想到,婚后才一年,她那位先生竟独自跑去美国,找他的大学女友去了,他们不知怎么在网上取得了联系,女的在那边做文化传播,很成功,又还是单身,几次联系后,就帮助他偷偷出国了。前年才回来,正式办了离婚手续。”葛潇如不再说下去,微闭着眼,仰靠在餐椅上。
郑思齐也沉默了片刻,问道:“那段时间,虞一清表现怎样?我是说她先生走后到离婚的一段时间。应该有一年吧?”
“痛苦怨恨当然是免不了的,但更痛苦的是,她不想表露出内心的痛与恨,极力想装得淡然些,一副超脱的姿态;但我能看到她内心的伤痛。”葛潇如略略停顿了会儿,“我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是默默地陪她痛苦。那段时间,我经常目送她下班,看着她的车子驶出大门……”或许是因了酒的作用,说到伤情处,他感觉眼中已泛起了泪光。
“既情深如许,你何不坦诚表白?或许是命定的情缘,等你们今日来续也未可知。”
葛潇如摇摇头,目光呆滞:“我是曾经表白,可她不再接受,或许是伤得太深吧。我明白她的心思,当初就拒绝了我,后来更不会再接受,她觉得那样对我不公平……”
“咳,情到深处人孤独,浅情人不知啊。”郑思齐大为感慨。
不知不觉,两只酒瓶都已空了。
刚约定的,两瓶喝完就告辞。葛潇如叫了出租车,打算直接回住处。
郑思齐刚送他离开,手机响了,是江主任打来的电话,通知他明天上午一起去宁波。他们的项目在那边有个推广基地,明天要去对方公司考察,然后签订一份合作意向书。
“明天上午九点出发,你先熟悉一下相关的资料。嗯,你不用向办公室请假的,出发前我会给你电话。”
“好的。谢谢江主任。”
第二天,郑思齐比平常早二十分钟到办公室。整理了一些材料后,宋惠莲进来了,她总是神采奕奕的,走过他身边时,轻声说了句:“过来一下好吗?”
他走过去。宋惠莲取出一叠资料递给他:“看看,我们的项目很快就能通过了!方所长转来的,说一位知名专家看了,觉得很有价值,要所里赶紧上报省厅,说是这项研究成果出台后,一定会引起广泛关注,或许能推动我省文化产业的升级。哈哈,这下我们搞大了!”
郑思齐看她一脸兴奋的样子,不禁也受了些感染。毕竟一起付出了好多心血,也颇有些成就感。当初几个组员到处奔波,有时忙着搞市场调研,有时整天泡在图书馆和艺术院校,有时为一个策划连续忙碌五六个小时不休息,又四处寻访合作伙伴,搞市场推广,经常去上海、江苏等地考察。如今总算快有成果了,不免有些激动。
但一转念,却有复杂的滋味。自己已退出这个项目,老江似乎对这个研究小组的成功态度暧昧,这次让自己协助他参与一个新项目的研究推广,明显有拉拢他的意味,让他跟宋惠莲保持距离。该采取怎样的态度呢?
迟疑片刻,他还是说起今天要跟老江去宁波的事。
她听了,尴尬地笑笑,也没多说什么,但脸上的神采顿时消失了。
“既然是主任的意思,你就跟他好好做吧。我今天也要去外面。祝你顺利。”说着,她收拾了一些资料,放进包里,先离开了办公室。
九点,老江打来电话,让郑思齐到楼下,坐他的车,出发去宁波。
除了司机,车里就他俩了。老江坐后排右侧,郑思齐正犹豫着该坐哪里,老江指着身边的位子示意他坐下。
车行不多时,老江便取出两份材料,说:“你先熟悉一下,待会儿要跟对方谈合作事宜。今天你第一次去,先少说,多听多看,以后接触机会可能更多,到时要辛苦你多跑几趟。”
郑思齐仔细翻阅着,那份厚的是项目推广的前期报告,之前已听老江简单介绍过;薄的两份是待签的合作意向书。
“小郑啊,这个推广项目,是所里今年一项重要工作,廖所长寄予厚望的,前景很好。他指名由我负责,我又向所里推荐了你。希望你抓住机会,好好表现。一些具体工作,到时我会多交给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