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与善良
瑾妃失踪的几日,沐丰城看似一派和谐,实则暗涌澎湃,将军府乱作一团,霍白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议事厅里,摆着有些年陈的木椅,每把椅子旁配一张小方桌,平日上面搁置着茶具以及点心,那天什么也没有,空气格外安静,守卫,家仆,丫鬟,杂工都低着头,忐忑不安的等待将军的怒火,霍白亦一脚踢翻了身旁的桌椅,指着他们问罪:“这么多人,竟连一个人都看不住,我养你们还不如养一条狗。”
话很伤人,却是事实,每个人心中五味杂陈,百般不是滋味。瑾妃身为霍白亦的母亲,在他心中的位置甚至超越将军的头衔,瑾妃失踪也是他们的失职,整个议事厅鸦雀无声。
不知为何,近年来,逃到西界的人越来越多,因此,霍白亦戍边的担子愈来愈重,常年穿越在广袤的沙漠,烈日当头,狂风磨砺了他的脸庞,偶尔还会遇到觅食的白色荒狼,为了西界的荣耀,他无所畏惧。
不巡逻时,有两件事值得开心的事。
在沐丰城东边有一片绿洲,比沐丰城整整大了数百倍,它是西界的粮仓,从城池中央流淌出来的清泉,沿着人工开凿的运河,滋润着东边肥沃的土地,人们管它叫作青迈。
霍白亦也打理着一块不大的麦地,除草,松土,汗水滴在蓬松的土地,他看着麦苗从青绿色变成饱满的麦穗,那是不可描述的成就感。
初秋的青迈,来自大漠的风吹起阵阵金色的麦浪,层层叠叠的追逐,穿着彩色服饰的男人女人,置身结实的土地,拿着铮亮的弯镰,动作娴熟的割着麦穗,田里响起丰收的民谣。霍白亦站在浅丘上,听着秋风传来的欢歌笑语,喜不自禁。
回到将军府,陪瑾妃在开满格桑花的碎石路上散步,他眉飞色舞的讲述边疆的故事,瑾妃很少说话,多是安静的看着儿子,天伦之乐的时光很短,离别很快,他们总是格外珍惜这段时光。
麦田还在,长势喜人,瑾妃不知所踪,开心的事少了一件,变得不再完整。
将军府数几百个家仆,连瑾妃这样耀眼的人物何时弄丢的,居然一无所知,霍白亦很生气,声音冰冷的问道:“派人去找过了吗?”
那张冷漠的脸,让议事厅的家仆们不寒而栗,一位管事的老者,弓着腰回答:“回禀将军,里里外外都找遍了,瑾妃平日爱去的几个地方也都查过。”
“沐丰城内和青迈的田地也都查了,不见瑾妃的下落。”派遣出去的军卒单膝跪地,汇报进展。
碧姝扑通一声跪地,眼睛垂泪,紧张的认罪:“是碧姝的错,是碧姝没有照顾好瑾妃,请将军惩罚我吧。”
议事厅中,家仆们尽数跪下,埋着头请罪:“请将军责罚。”
霍白亦无奈的指着他们,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渐渐冷静下来,眼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瑾妃至今下落不明,唯今只要先找到她再说。
“将军,我差人去沐丰城里贴告示吧。”之上献上一计。
霍白亦摇摇头,阻止道:“不可,如果被别有用心之人找到,母亲的处境将更加危险。”
“已经失踪整整一天了,我们该怎么办?”之上比霍白亦更为着急。
霍白亦看了眼匍匐在地的家仆,吩咐道:“之上,你派遣一千信得过的心腹,去大漠上找找。碧姝,你带上十几个家仆再去王城和青迈看看。切记,不要大张声势,让西界王知道这件事。”
家仆们纷纷离去,有些昏暗的议事厅,只剩下霍白亦一个人,他对着雕花木窗沉思起来。
如果瑾妃不在沐丰城,而是去了大漠,漠上常年酷暑难耐,时有天荒幽狼出没,她的处境将十分危险,如果瑾妃是被人掳去,又会是谁,他意欲何为?
连续几日,霍白亦等来一个又一个失望的答案,瑾妃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他坐卧难安,夜不能寐,西界边境的事全权交给边军自行处理。
他走在开满格桑花的碎石路,他站在青迈的浅丘,瑾妃经常远眺的位置,她是贤德爱民的,所以西界的百姓敬重她。可是,这些熟悉的地方不再有熟悉的身影,他听风吟,希望它带来想要的答案。
等待无疑是煎熬的,日影移动的速度变得极为缓慢,他偶尔也会无缘无故的暴怒,将军府的家仆们见他都会绕道而行,他也会坐在院中喝得酩酊大醉,醒来后一样是浑浑噩噩的。
第七日,瑾妃突然回到将军府,天空下着倾盆大雨,乌云密布,瓦檐上,雨水如珠帘滑落,哗哗啦啦,水花四溅,青石板上很快有了积水,瑾妃披头散发,狼狈的站在雨中。
将军府的一名家仆认出她来,慌忙将她扶回内殿,院中忙碌起来,丫鬟来回穿梭。碧姝在木桶里灌满了热水,撒了玫瑰花瓣,瑾妃褪了湿漉漉的衣裳,露出雪白的肌肤,体态丰腴,婀娜多姿,她缓缓沉入木桶,闭眼享受着热浴。
碧姝拿着白色丝织浴巾给她搓背,一边关心的问:“瑾妃,您这些天去哪了?可担心死我了。金汤将军为了找你,人都消瘦了。”
热水顺着瑾妃美丽的锁骨滑下,玫瑰花瓣上,热气意蕴。对于这些天的事,瑾妃只字未提,沉默不言。
霍白亦命家仆煮了姜茶,亲自端在门外守候,骤雨渐歇,一缕天光照耀在他所站的位置,四周还是云层投下的阴影,碗里的姜汤泛起一层银白色的薄光。
时间过得极慢,像蜗牛爬过挡路的石头,碗中姜汤凉了,云散,阳光普照,整个院子变得明晃晃的,霍白亦站得笔直,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瑾妃披了一件柔滑的米黄色单衣,衬托得她身形凹凸有致,乌黑的长发还带着湿迹,她在碧姝的搀扶下缓缓走出,看见霍白亦时,目光瞬间温暖了许多。
“母亲,孩儿无用,让你受苦了。”霍白亦双手把姜茶送上。
瑾妃纤细的五指抚上他的脸颊,眼里满是怜爱,脸上带着微微笑意:“白亦,我的好孩子。”
“母亲,您这几日去哪了?”他抬起头问道。
瑾妃的动作怔了下,目光接触,躲闪开去,她故作轻松的回答:“就是觉得府中有点闷,出去随便转了转。”
“母亲一生都在沐丰城,西界没有什么故地或是故人,是您非见不可的,再说,您出门在外不带家仆,至少让碧姝跟着,这样我也安心些。”他扶上母亲的手臂,缓缓向卧房走去。
“母亲的错,下次外出一定告诉白亦。”瑾妃巧妙的转开话题。
霍白亦心里浮着很多问题,母亲仿佛在刻意回避什么,罢了,只要母亲平安无恙,他便不再追问。一路上,格桑凋敝满地,让人见了很是惋惜,他怕母亲伤心,吩咐身边的家仆,隔日把残损的格桑花补上。
他一直陪伴,直到瑾妃容光焕发,才重新关心起西界边境之事,只是不曾想,平静未过几日,他率边军在边境执勤,接到信吏的传信。
瑾妃病重,请速回。
他无暇顾及边疆巡逻之事,夜以继日的赶回沐丰城,推开卧房门,看见床榻上母亲苍白的容颜,他深有愧疚。
“瑾妃可能是淋了雨,感染风寒,近日病情加重,将军不必担心,臣开一例药方,抓药煎熬,兑水冲服即可。”在西界负有盛名的卢药师信心十足的说,然后在桌上奋笔疾书,写下一方药单。
“劳谢卢药师,母亲病好,白亦自当登门拜谢。”霍白亦彬彬有礼的说,并让碧姝取了黄金十两酬谢。
他寻了澜州最名贵的药材,卜死海的海泥罐,每一道煎药的工序,严格按照药方来,熬出的药刺鼻难闻,碧姝却说良药苦口。连续服用了四五日,瑾妃病情非但没好,身体每况愈下。
霍白亦心急如焚,在沐丰城贴出公告,赏黄金百两,良田千亩,寻西界最好的药师为瑾妃治病。一时间,将军府邸,人才济济,江湖骗子不断,但是瑾妃的病依然持续恶化。
他对此焦头烂额,把将军府的药师尽数撵了出去。直到一日,听到有关圣境强者的传闻,恰巧偶遇了来西界寻找圣境强者的楚归鸳,一个浑身充满韧劲的尘埃女人,于是,他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开始随她一同前往大漠之心寻找传说里的人物,当然,这一切之上和碧姝都被蒙在鼓里。
楚越尘听完这番话,恍然明白,瑾妃的病因也许就藏在失踪的七天里,如果能查出她去了哪,接触过什么人,那么一切终将水落石出。
“瑾妃的病能治吗?”之上着急的问。
碧姝满脸期待的看着他,楚越尘顿了顿,站起身来,右手托颌,闭目沉思。
碧姝摇头叹气,指着之上责骂:“你又在哪里找的江湖骗子,以后请不要病急乱投医。”
之上抓着头发,一脸尴尬的赔笑:“碧姝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整个西界已无医师可寻,这不逮着个外来医师,当然要试一试。”
“试你个大头鬼,你看他瘦不拉几的样子,哪里像个靠谱的医师。”碧姝直翻白眼,劈头盖脸的数落。
“他自己说的,他虽未初醒,但熟读澜州医药典籍,疑难杂症信手拈来。”当然,后半句是之上添油加醋的。
“拜托,你已经十七八岁的人了,做事能稍微动点脑子。”碧姝继承了天下所有女人的通病,连数落的方式都那么一致。
想救瑾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楚越尘思忖着如何拖延时间,找个合适的时间逃之夭夭,他迈着小步:“想治瑾妃的病,也不是什么难事,麻烦的是,需要一味重要的药引。”
不待他说完,少男少女异口同声的问道:“是什么?”
“天荒幽狼血,而且是荒狼王的。”反正是随口胡诌,便顾不了什么逻辑,想必上次荒狼围攻的险境,会让之上望而止步吧。
之上犹豫了一下,斩杀普通的荒狼都是以身犯险,何况是最凶残的狼王,此去,必是凶险万分。
楚越尘正为自己的计策沾沾自喜时,之上拍着胸脯说道:“给我半月时间,我一定取回狼王血,这些天就拜托你稳住瑾妃的病。”
楚越尘怔住了,什么情况?之上脑子秀逗了?好不容易狼口脱险,他又回去送死。好吧,或许他们的主仆情深已经超越了人性的弱点。
“荒狼王的血真的能救瑾妃吗?”之上问了最后一个疑问,楚越尘郑重的点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再无法收手,否则,他来西界找圣境强者的愿望将会落空。
碧姝急了眼,拦在之上的身前,蛮横的说:“不许去。”
边军这次回来,她听说了与天荒幽狼搏命的故事,幸运的是,他身上的伤并无大碍,无论如何,她都不允许他再去冒险。
之上望了一眼床榻深处,尚处在昏迷中的瑾妃,郑重问道:“你说瑾妃平日里对我们怎样?”
“很好。”碧姝不假思索的回答。
他再问:“金汤将军呢?”
“很好。”她的语调明显弱了下来。
“既然瑾妃和金汤将军有恩于我们,现在他们遇上难事了,我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之上宽厚的手掌抚摸上碧姝的发梢。
她的眼眶有明亮的东西打转,她投进他的怀抱,五指紧抓他的肩膀,她凑在他的耳边说:“之上,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放心吧,我不仅要回来,还要带回能治瑾妃的药引。”他轻拍她的背,做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他们年龄相仿,十七八的样子,滴水当涌泉相报,楚越尘看着眼前的景象,心生愧疚。
沐丰城外,送别的大漠,一边是繁华,一边是苍凉。
楚越尘看着簇拥的人群,被西界的巡卫队团团包围,无论那些百姓怎样求情诉苦,巡卫队都无半点退让之意,锋利的长戟逼着他们后退。
楚越尘好奇的问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和你一样,当初拼了命想进西界,现在拼了命想离开,但是,他们似乎忘了当初的承诺,金汤将军给每位进西界的人都说过一句话,西界是你的重生,也是你的囚笼。”之上一语双关,不仅是对那些想离开的人说的,也是对楚越尘说的。
“离开西界真的有这么难吗?”楚越尘喃喃自语。
“你身后的每一寸土地都被西界的铁蹄所监视着,就算插翅也难飞出去。”之上冷漠地警告,“你尽管逃,天涯海角,金汤将军有办法将你送上审判的刑场。”
天空流云舒卷,漠上风沙微起,掀起碧姝蓝色的纱裙,她亦步亦趋的跟着,依依不舍,连离别的空气也变得寂寞起来。
之上回望了一眼,长鞭高扬,马蹄踏飞尘沙,哒哒的马蹄声渐远,他的身影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浅黄色的沙丘背后,留下一双空虚的眼睛,痴痴的注视着远方。
“碧姝姑娘,我们回去吧。”楚越尘对她提议道。
“哼。”碧姝偏过头,正眼不瞧,傲娇的往城门内走去。
在她心里,楚越尘属于那种混吃混喝,死皮百赖的江湖骗子,他哪里是让之上去寻药引,分明是让他去白白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