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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辛十四娘

六十一、辛十四娘

在广平府有一位姓冯的书生,此人是明朝正德年间(1506年--1521年)生人,性格豪迈洒脱,特别喜欢喝酒,属于不喝则已,一喝起来就刹不住那种。

有一天一早,冯生出门赴宴,骑着自家的小毛驴在路上走着。一扭头,看见路旁有一位少女,身穿红色的衣服,长得非常漂亮。身边还跟着一位小丫鬟。细看两人应该是很早就起来赶路了,鞋袜都被路旁野草上的露水打湿了。不一会儿,那两位转上了另一条小路,冯生人虽然没跟着去,但是心早就被那美女给勾走了。

这一场宴席,直喝到日薄西山。冯生骑着小毛驴往家走,路过一座破庙,看着荒废已久,院墙斑驳脱落,似乎一阵大风就能吹倒。想当年也曾是香火不断吧,谈如今竟也是断壁残垣了。心中正感慨呢,忽然大门一响,一位美女从门中出来,正跟冯生打了个对脸。美女一愣,慌忙转身又进去了,门也关上了。

冯生觉得这位美女似乎就是早上看到的那位,心中纳闷她怎么会在这样的一座庙中出现?不知不觉赶着驴就来在了庙门前。下来拴好驴,一推门开了,走进院中,看到四面一片荒芜,有几间房舍都塌了,杂草丛生,石阶上也都长满了青苔。

正闲逛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位老者,须发皆白、衣帽齐整。来在近前施礼问道:“敢问这位公子从何而来?”

冯生还礼说道:“小生偶然路过此地,进来参观参观。不知老先生为何在此?”

“老夫流离失所,四处漂泊。近日来在此地,暂且借此寺庙安顿家小。公子大驾光临,老夫理应款待。只是我这家中无酒,且以山茶代酒,请公子进屋坐坐喝两杯吧。”

冯生欣然答应,主要是想着见见那美女。老者将他领进后院,这里收拾的倒是很像样。石子铺路,干干净净,庭院里的花草也是精心修整过的。进屋一看,还有些大户人家的模样。厅内灯火明亮,家具摆件的都整整齐齐,一尘不染,还有一缕芳香令人心旷神怡。

两人落座,有仆人献上茶来。冯生先自我介绍一番,老者也跟着说道:“老夫姓辛,家乡战事连连,不得已携家带口来在此处,以后还望公子多多照应才好。”

说了一番客套话,冯生安耐不住了,也是趁着酒劲,直截了当的开口说道:“小生听说贵府有位姑娘还未许配人家,鄙人不才,愿毛遂自荐,还请老人家能够成全。”

老者笑了,说道:“此事老夫还要与内人商议一下才是。”

“那是自然。老人家不知可有笔墨否?小生愿作诗一首,以明心志。”

老者命仆人摆下纸砚,冯生提笔写道:“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写罢交于老者。

老者看完哈哈一笑,回手交给了仆人,仆人拿着穿过门帘进了内屋。一会儿出来一位丫鬟,来在老者耳边低语几句。老者于是起身说道:“公子在此稍坐,老夫去去就来。”说完也进内屋去了。也就三四句话的功夫,老者就回来。

落座两人继续交谈,可是竟说些有的没的,只字不提这提亲之事了。冯生越来越坐不住了,干脆再一次直言道:“老人家,不知小生提亲这事,您跟老夫人商量的如何?可否给小生一个明示?”

“公子卓尔不凡,老夫也是仰慕已久。只是尚且有些难言之隐,所以也不敢直言。”

“老人家您但讲无妨。”

“老夫膝下有十九个女儿,如今已有十二人都已成家。女儿们的婚事一向都是由内人做主,碰巧此时内人并不在家,所以老夫我现在也无法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不知公子看上的是我家哪位姑娘?待内人回来,我与她商议之后再给你答复可好?”

“小生也不知那是您家的几姑娘,就是今早身穿一身红衣,带着一个小丫鬟匆匆赶路的那位。”

“哦哦。”老者点点头,不再说话了,看样子是要送客。

冯生哪里舍得走,心想这自己提亲都没个答复,看来这事是够呛。那至少能再看美女一眼也不枉白来一趟。正巧这时里屋传出几句说话声,听着像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冯生心想美女会不会就躲在里屋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自己去看看得了,于是边说边站起身来:“老先生您既然没法现在答复,那让我再看姑娘一眼也好啊,至少不枉我特意来一趟。”说完一下子就跳到了里屋门旁,一掀门帘往里观瞧。里面的人听到响声,都向门这边看了过来。里面果然有那位红衣美女,穿的漂亮,人更漂亮,手撵衣襟,亭亭玉立。冯生都看傻了。

里面的人一看是一个生面孔,又是一位男士,都有些张皇失措,满脸惊恐。老者更是吓了一跳。原本以为他站起身是要告辞,没想到竟然来了这么一手。怒发冲冠,慌忙喊道:“来人啊!给我把他扔出去!”

屋内一下子涌进来五六个家丁,个个人高马大,跟提溜小鸡一样,把冯生架起来就往外走。打开外院大门,几位喊着:“一、二、三!”就把他扔在了墙外的乱草之中。好在杂草很厚,没摔得太重。但这位酒还没醒,跌跌撞撞蹭了墙好几下,墙上被蹭下来许多砖头瓦块,这位也命大,没砸到他的身上。

他在草丛之中躺了一会儿,慢慢的清醒了一些。听到自己的驴子在一旁吃草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摸索着爬上驴背,天黑也看不见路,自己的脑袋也还嗡嗡作响,只好任由驴子信步由缰。这下就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只听得四周狼吼鸦鸣,毛骨悚然。举目四望,全是陌生景象。这会儿酒终于醒的差不多了。看远处树林当中,似乎隐隐约约的有点点灯光,心想可能是一村庄,于是策驴向着那边走去。

来到近前一看,是一座深宅大院,院门高高的,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冯生下来拴好驴,拿着鞭子敲了敲门,喊道:“有人吗!?”。

门内有人高声问道:“公子何人!?为何深夜来访!?”

“小生夜深迷路,还望能于贵宝宅借宿一宿!”

“公子稍候,待我通禀主人一声!”

冯生只好站在门前痴痴的等候。

过了一会儿,  忽然响起抽栓开门的声音,出来一位体格健壮的家丁,帮冯生牵着驴子,引他进了堂屋。

落座,仆人看茶,冯生四面观察了一番。这大堂富丽堂皇,堂内点着无数的灯火,照的如同白昼一般。过了一会儿,有一位妇人从内堂出来,问了问冯生的名姓,转身又回去了。

又过一会儿,好几个丫鬟扶着一位老夫人出来了,有家丁喊到:“老夫人驾到!”

冯生赶忙起身,整衣要拜,老夫人赶忙将他拉住,激动的问道:“公子可是冯云子的孙儿吗?”

冯生说道:“正是在下。”

老夫人更激动了:“哎呀我的好外孙啊!我这一把年纪了,身体也不是很好,亲戚之间很少走动了。原本以为感情疏远了,没想到今天你竟然来了,我很感动。”

“在下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我爷爷那辈的亲友,十个里面我也就能认识一个。恕在下愚笨,不知该如何称呼老夫人您呢?”

老夫人没有不悦的神色,还是一副的表情高兴:“没事没事,你等会自然就知道了。”

冯生一脸的迷茫,也不敢再问,坐那琢磨。老夫人问道:“外孙深夜来访,有什么事吗?”

冯生一向是性格豪迈,也没遮掩,便把之前的经历一一的叙述了一番。

老夫人笑这说道:“这是大好事啊!何况我的外孙也是名人贤士,也不玷污他家的门庭。这群野狐狸竟然还自视清高!外孙不必担心,我定能为你办成此事!”

老夫人身边的一个丫鬟插话道:“我听说过这辛家,据说有十九位姑娘,个个都是貌美如花,不知公子看上的是哪一位呢?”

“我也不知道她排行在几,只是看年纪大约在十五岁左右。”

“那应该就是十四娘了。三月份的时候,她还曾陪着她的母亲来给郡君(明朝皇室中之女子称郡君,清朝贝勒之女及亲王侧福晋之女称郡君)祝寿来着,郡君您不记得了吗?”

老夫人若有所思,笑着说:“我想起来了。那时有一位小女子,鞋底藏有暗格,里面装有香粉。暗格底板刻有镂空的莲花,每走一步脚下都会留下一个莲花图案。好像当时她脸上还蒙着轻纱的吧?”

丫鬟答道:“正是。”

“这小妮子倒是个机灵的人,净弄些古灵精怪的玩意儿。算得上是个窈窕美人,我外孙眼光不错啊。”转头吩咐丫鬟道:“你派个小丫头去把她叫来吧。”

丫鬟答应着出去了,冯生正琢磨着不知要等多久,结果很快丫鬟就回来了,说道:“辛家的十四娘子已经请来了。”话音刚落,就见一位红衣女子来在堂上,对着老夫人行了个大礼。

老夫人上前将她扶起来,说道:“以后你就是我家的外孙媳妇了,就不用行这外人的礼节了。”

十四娘站起身来,亭亭玉立,低头垂手。老夫人理了理她的头发,又摸了摸她的耳环,一副很是喜爱的模样,问道:“十四娘最近在家里都忙些啥啊?”

十四娘还是低着头,说道:“闲来也没什么事,就只是做些女红,绣绣花啥的。”一歪头跟冯生来了个四目相对,赶忙收回目光,满脸羞怯。

老夫人又说道:“这是我的外孙,一心一意的想要与你成就一段姻缘,怎么就让他在外面迷了路,大半夜的四处游荡呢?”

十四娘低头不敢说话。

老夫人接着说道:“我叫你来也没别的事,就是想给我的外孙做个媒。”

十四娘还是低头不说话。

老夫人于是命人收拾房间,床上铺好崭新的被褥,当下就要让两人洞房花烛夜。

十四娘这时脸红的跟大苹果似的,也不能不说话了:“郡君莫急,此事我还得要回去禀告父母一声。”

老夫人说道:“我给你们做媒人,这还会有什么差错不成?”

十四娘说道:“这郡君之命,父母当然不敢违背。但如此终身大事,就这样草草办理,小女就是死也不能从命啊。”

老夫人笑了:“你这丫头,倒是很有志气,不错不错,不愧是能做我外孙媳妇的人!”说罢伸手从十四娘头上拔下一只金花,回手递给冯生:“这个就作为你们的定情信物吧,你回家好好查查历书,挑个好日子定下,到时候就把媳妇给你送去。”又扭头对丫鬟说道:“你先把十四娘送回去吧。”

这一番折腾下来,已然听得远处有雄鸡唱晓。于是派人牵着驴把冯生送出了宅院,指出道路让他回家。冯生顺道走了一小段,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什么深宅大院,不过是一片茂密松林之中的几座被荒草掩盖的坟冢而已。

停下驴步,沉思半晌,恍然大悟。这不就是薛尚书的祖坟嘛。这位薛尚书是冯生奶奶的弟弟,所以老夫人才会叫他外孙。原来自己这是遇到鬼了,那这十四娘又是什么人呢?难道也是鬼不成?我这办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迷迷糊糊的回到了家中,漫不经心的挑了个日子。心想我这日子是挑好了,我总得告诉对方一声吧,要不然他们怎么知道我挑的是哪天?这些鬼还真是不靠谱,也没跟我说该给谁告知一声。

按着记忆又找到那座古庙,里里外外查看一番,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座破庙罢了。找附近的人打听打听,说是荒了好多年了,从来没见有人住过,狐狸倒是见过不少。冯生心想:“这样一位美人,就算是狐精那也挺好。”

眼看着日子就要到了,冯生吩咐家人准备迎亲,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张灯结彩。自己也做了一身新衣服,穿戴整齐,命人在门外等候,一有动静赶忙通报。结果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人来,门口的仆人早已撑不住去睡了,冯生因为知道对方可能不是人类,所以行事风格也有所不同,所以还是在继续等着。但是眼看就要半夜了,他也心里犯嘀咕,看来这事不靠谱啊,一场黄粱美梦罢了。

坐床上刚脱下鞋准备睡觉,忽然听见门外有动静,赶忙趿拉着鞋子就出来了,一看有一乘花轿已经停在了院内,十四娘正坐在轿中,旁边有两个丫鬟侍奉。嫁妆也没有多少,只有两个胡子很长的仆人,抬着一口大瓮,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存钱罐。两位径直将大瓮抬进了屋中,找了个角落放下,便转身走了。冯生赶忙将新娘子迎进屋中,两人落座,丫鬟端来酒菜,摆在桌上。冯生非常高兴,并没有因为十四娘的与众不同而心生不悦,劝酒吃菜,问道:“我那位老舅母,不过是个死鬼,你们家为何对她那样的敬重?”

十四娘说道:“那位薛尚书死了之后,在阴曹地府做了五都巡环使,方圆百里的鬼怪妖狐都要听命于他。他公务繁忙,时常不在墓中,如果你上次去时能见到他,也就不会有这个疑问了。”

“原来如此,也是多亏了老舅母做媒,咱俩才能够成此一段良缘,明日娘子同我一起去祭拜一番吧。”

“那是自然。”

一夜无话,待到天明。夫妻二人拿着香火纸马前去薛尚书坟前祭奠。回到家中不一会儿,就有两个丫鬟打扮的姑娘,送来了两匹绣着贝壳纹路的锦布,只说是贺礼,放在堂屋的桌子上就走了。  冯生拿着进里屋给十四娘看,十四娘说道:“我认得这秀法,这是郡君送来的。”

在本地还有一户官宦人家,家中老爷名叫楚银台,有一位儿子人称楚公子,与冯生年龄相仿,两人又是同学又是好友,关系很好。

冯生娶妻这事办的很低调,没有大摆排场请客什么的,只是自家打扫装扮一番而已。不过这位楚公子还是听到了消息,而且还听说冯生娶的是一位狐娘子。两人刚刚结婚三日,他便来登门拜访了,还送了不少礼物。冯生摆下酒宴与他吃喝一番。几日之后,楚公子又差人送来请柬,请冯生上门去喝酒。

冯生自然要跟十四娘说一声,十四娘听后说道:“上次楚公子来的时候,我从里屋门缝中偷偷的观察了一番。发现此人眼圆,小而微黄,眼神朦胧,好翻眼睛仰面看人,相貌奸诈凶狠。这种人不可与他接触太多,相公还是不要赴约的好。”

冯生很听话,就没有去。不曾想第二天楚公子竟然来了,冯生只得接待。两人落座,冯生问道:“楚公子今日拜访有何贵干?”

“也没啥大事,只是昨天冯兄没有赴约,我怕是你身体有恙,所以前来探望一下。”

“哦哦,多谢楚公子挂念,我身体挺好的,只是临时家中有事,所以没能赴约,还望公子见谅。”

“身体健康那最好,别的没关系,咱们有空再凑。小弟我此次前来拜访,还有一事。近日我闲来无事,写了一片拙作,还请冯兄赐教。”说完递过来一篇文章。

冯生展开细细的读了一遍,中间几次没忍住笑出了声。说实话,这位楚公子实际是个不学无术之辈,怎奈何他的老爷子是位大官,所以人们也都巴结他。冯生有才,却是位不懂阿谀奉承的豪侠之士。所以他也没跟楚公子客气:“公子这篇文章,若是给那天桥下面说相声的做个蓝本,倒也算是没有浪费了这些纸墨啊。”

楚公子再不学无术,这么赤裸裸嘲讽的话语还是能听明白的。当时脸色一变,一把抓过文章,扭头就走了。

冯生也没在意,回头还跟十四娘说笑此事。十四娘听后脸色一沉,说道:“我之前就跟你说过,这个楚公子不是善茬,你不听我的话,还偏偏要去得罪他,恐怕他不会善罢甘休的,你搞不好要有大难临头了。”

冯生笑着说:“娘子教训的是,我错了。回头我找个机会跟他说说,应该问题不大,毕竟我跟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

“最好能冰释前嫌吧,相公你以后还是要注意啊。”

之后,冯生找了个机会跟楚公子聊了聊,之后两人也是没事相互开开玩笑,感觉之前的过节慢慢的烟消云散了。

时间慢慢的过去,这年到了院试之年。冯生与楚公子都去参考。出榜一看,楚公子竟然考了个第一名,冯生紧随其后,名列第二。楚公子高兴坏了,大摆宴席庆贺,当然也派了仆人来请冯生,但是冯生推辞没去。仆人回去禀报,楚公子当即又派仆人再去请,一连请了四五次,冯生实在推脱不过,只好前去赴宴。到那一看才知道是楚公子庆贺生辰,宾客满满的坐了一屋子,都在等着冯生到来。落座吃喝,毫不意外,冯生又喝多了。席间楚公子将自己的答卷拿给冯生请求赐教,宾朋好友也都凑过来挤在冯生身后观看,称赞之声连绵不绝。

酒过三巡,又有乐师来在席间弹奏以助酒兴。美食、美酒、雅乐,一屋子人高兴的不得了。楚公子这会儿也喝得差不多了,借着酒兴,跟冯生说道:“俗话说:‘场中莫论文。’考不考的中,其实全靠命。今天要我来说,这话说的实在是荒唐。冯兄的文章我也看过,写得实在是无与伦比。可此次院试,小生我之所以名列冯兄之上,全在于我这篇文章的起笔数语,稍微比您的优秀那么一点点罢了。”

此番话语一出口,满座宾朋无不交口称赞。冯生早已看完他的那篇文章,完全是狗屁不通,但是心中谨记十四娘的教诲,强压着怒火没有发作。这会儿楚公子这番话一出口,再加上酒劲帮忙,冯生再也忍不住了,仰天哈哈大笑一阵,手一拍桌子,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楚公子的鼻子大声说道:“你真的以为你的第一名是靠你这篇狗屁不通的文章得的吗!?”话音一落,满座哗然,都直勾勾的盯着冯生不知该说什么好。

楚公子更是气的差点背过气去,指着冯生说不出话来,手一捂胸口,颓然的坐在了椅子上。家奴院工的赶紧围上来查看公子的情况,厅堂内有些杂乱,客人们都偷偷地溜走了,冯生也趁乱溜回了家中。

到家醒了醒酒,开始后悔了,跟十四娘说了说这事。

十四娘很不高兴,说道:“你可真是个既聪明又轻狂的家伙!若是对君子持轻狂之态,那你也不是个有德行的人;若是对小人持轻狂之态,那你就会惹下杀身之祸。我看你就快了!你不听我的劝告,怕是不久就要家破人亡。我不忍见你落魄,我看咱俩还是分了吧。”

冯生一听十四娘要离开他,顿时痛哭流涕:“娘子莫要这样,我错了,保证以后都听你的,你可不要离开我啊!”

“我也不忍心就这样离你而去,只是你若是想要让我留下,那你要答应我从此以后闭门谢客,居家隔离。尤其是酒,在家你可以小酌几杯。若是出去,绝对一滴都不能沾。”

“没问题!我都答应,从此之后老老实实在家,酒也不喝了!”

从此之后,冯生真就不出门了。好在十四娘勤俭持家,干活也利落,尤其做的一手好针线。她也时常回趟娘家,但都是当天就会回来,从不在外过夜。多做那些刺绣针织的,就拿出去卖掉。由于手艺高超,货品都是供不应求,除去花销还能剩下不少,她就扔到她陪嫁的那个大存钱罐中。家中大门总是关着,有人来拜访,就让仆人找个借口推掉了。

有一天,楚公子亲自来请冯生去喝酒,仆人把请柬交给了十四娘,她就顺手烧掉了,也没跟冯生说。第二天,冯生有位亲戚过世了,这种事只能出门前去吊丧。不曾想竟然在亲戚家遇到了楚公子,楚公子这回可不能放过他,拉着他的胳膊非要让他到家中去喝一场。冯生借口推辞,楚公子干脆就让仆人跟绑架似的把他带回了家。

到家之后,楚公子命仆人立即摆上酒宴。冯生还在推脱,说家中还有事,不能耽搁太久。楚公子一个劲儿的劝:“那就赶紧吃两口,来来,我给你倒一杯,就喝两杯。咱俩都多久没见了,简单吃点,说说话。这点面子不给吗?快快,把乐姑叫来,唱几曲助助兴。”

冯生那性格,一向是放荡不羁,如今又在家中憋闷了这么久,早就忍不住了。这会儿也算是半推半就吧,两杯酒下肚就刹不住了,兴致起来,十四娘的叮咛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喝了个酩酊大醉,直接趴在酒桌上就睡着了。

楚公子赶忙命仆人将冯生抬到客房去休息了。半夜时分,冯生口渴醒了。感觉自己躺在床上,努力回想一番,想起来自己这是在楚公子家中喝多了。这下可好,回家十四娘准得好好骂他一顿。不管怎么说,先起来找点水喝吧。拿手扶着床往起爬,忽然觉得摸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滑滑的,仔细摸摸,原来是个人。寻思着准是楚公子派个书童来照顾自己,撑不住就睡了吧,那就让他起来给我倒点水喝得了,拿脚踢了踢,感觉不对劲,怎么这么僵硬?这时他的眼睛也差不多适应了黑暗,仔细看看,原来是一具女尸!吓得怪叫着就从床上跳起来了,鞋也没来得及穿就跑到了院子里。

楚公子家中人们听到动静都跑来查看,拿着灯到屋中看到了被打死的是家中的丫鬟。揪着冯生就吵闹起来。楚公子也来了,连看都没看就污蔑冯生因奸不允一怒之下杀了丫鬟,当时就命人将他捆绑起来送到了广平官府之中。

原来这位楚公子的夫人,是出了名的悍妇,而且妒忌非常,谁要是接近楚公子,那是非打即骂,家中的侍女丫鬟的都不敢擦脂抹粉。就在前几日,有位丫鬟去到书房打扫,不曾想楚公子正在书房当中,当时吓得赶紧就出来了,没想到夫人这时也正走到书房门口,看到这个丫鬟慌慌张张,再一看自己相公正站在书房门口,也不问青红皂白,从旁边抓起顶门杠子照着丫鬟脑袋就是一棍子。丫鬟当时就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了。

虽说那个年代,富贵人家打死个丫鬟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终归是要费些周折。这一下子一家人全愣住了,都思考着该怎么办才好。这时楚公子灵机一动,一个鬼主意就诞生了。

先前冯生在他的生日宴上那一顿数落,他已经怀恨在心很久了。这会儿他就想利用这丫鬟的尸体来诬告冯生一下。于是当时命几个贴心的家奴把尸体藏好,然后把冯生请到家中灌醉,趁他熟睡之际,再把丫鬟的尸体搬到了他的床上。

冯生就这样被投进了大牢。隔天十四娘知道了这件事,不禁眼泪就流下来了,说道:“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事,结果怎么防备也没能躲过这一劫。”只好时常送些钱物去给狱中的冯生作为花销。

冯生被县官审问,虽然他咬着牙不认罪,只是人赃并获,有口难辩,无法伸冤。楚公子也暗中给官府送了厚礼,势必要置他于死地。由于他拒不认罪,县官便每天将他提上堂施以重刑。冯生被打的皮开肉绽、体无完肤。

这夜,十四娘用了法术,避过了狱卒的耳目,来在狱中探望冯生。冯生见到妻子,心中万种冤屈不知如何诉说,只是流泪不语。十四娘劝他道:“相公你不听我言,才落到如今这种地步。虽然你是冤枉的,但你这案子可以说是人赃并获,而且我料想那楚公子也在官府中使了钱财,你是难逃此劫了。依我看明日上堂你不如就认了罪吧,至少能免除一些皮肉之苦。”冯生只好含泪点了点头,十四娘便离去回家了。

十四娘回家之后,感慨叹息了良久。忽然像打定了什么主意,把自己贴身的那个丫鬟叫了来,给了些钱财,交代了些话语,打发她出门而去。之后她一个人在家待了好几天,又托了媒婆买了一位良家姑娘回来。姑娘名叫禄儿,十五岁年纪,长得十分漂亮。从此开始,她跟这禄儿同吃同住,待她跟一般的丫鬟完全不一样。

冯生听了十四娘的话,第二天便招供认罪了。县官撰文上报,几天之后,吏部的批文也下来了,定了个绞刑。家仆得了信,泣不成声的回来告知了十四娘。十四娘听后一片坦然,什么反应都没有。等快到行刑之日了,才见她开始紧张起来。时常的一出去就是一整天,直到天黑才回来。还经常一个人独处,躲起来偷偷地落眼泪,悲恸时候,不吃不喝也不睡。

这天,中午刚过,之前她打发出去的那个贴身丫鬟回来了。十四娘见到她,赶忙起身迎了上去,两人凑着脑袋低声说了一些话,就见十四娘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从此,一切又恢复到了先前时候,十四娘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安安稳稳的料理家务。

第二天就是行刑的日子了,家仆到狱中探望冯生,冯生让家仆给十四娘带个话,希望她能来狱中见最后一面。家仆回来复命,十四娘却只是漫不经心的答应了一声,也没有什么悲伤的表情,也没有要去诀别的意思。家仆都窃窃私语,说这位大奶奶实在是太狠心。

结果就在行刑前几个时辰,忽然传来消息说楚银台被革职查办,平阳观察奉了皇上的特旨,来此重申冯生一案。家仆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坏了,飞跑到内宅告知了十四娘。十四娘听后也是十分高兴,当下就派人去到县衙查看情况。到那一看,冯生已经被从监中提到了大堂之上。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案子被重申了,以为这是行刑前的程序呢,就是奇怪堂上坐的这位大人却不是先前的县官。扭头在人群之中看到家仆来了却没见十四娘,心中悲喜交加。悲的是十四娘竟然不来送自己最后一程,喜的是至少家中的这位老仆还是位重情重义之人,能来送送自己。正胡思乱想呢,就见楚公子被衙役押解着来到了大堂之上,正迷茫间,平阳观察一拍惊堂木,大喝道:“大胆贼人,你是如何陷害冯生的?还不从实招来!”楚公子也知道自己老爷子已被革职,如今已经没有人能仰仗了,便乖乖的将实情和盘托出。冯生自然是无罪释放,回家去了。

到家见到十四娘,两人抱头痛哭一场,之后又含泪而喜。路上家仆已经大概的给他讲了平阳观察奉旨重申的事情,不过内里有些事他也还是不知道。这时他一脸迷茫的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案子因何惊动了皇上?”

十四娘笑着指着自己那贴身丫鬟说道:“这位就是你的大功臣啊!”

原来十四娘的这位丫鬟也是狐仙,当时将她打发出去,是让她到皇宫去见皇上告御状,好为冯生明冤。丫鬟施了法术,很快就到了皇城之外,但是宫中有神灵守护,她进不去。只好在宫外徘徊,但是转了好几个月也没找到能进宫的路子。算算日子,也快到行刑之日了。丫鬟觉得这条路行不通了,正想回来商议另谋一计。忽然听到消息说皇帝要去山西大同游玩。于是她便先行来在大同,找到当地最著名的一间妓院,毛遂自荐在这里做了一名妓女。这位说好听那是狐仙,说不好听那就是狐狸精,魅惑男人是她的拿手好戏,很快就成了当地的头牌。

这里咱们得说说这位皇帝,这时正是明武宗朱厚照在位时期。这位皇帝从小就聪明伶俐,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老师教他的东西,一遍就能够学会。而且骑马射箭也是一把好手。按说这样的应该能成为一名好皇帝,可惜的是他十四岁即位之后,便信用以刘瑾为首的宦官马永成、丘聚、谷大用、张永等八人,时称之为“八党”。刘瑾把持朝政,替皇帝批阅奏章,却日益诱导武宗嬉戏娱乐,终于成长为一代荒淫无度的昏君。

这样一位皇帝,到了大同,自然要去妓院体察一下民情。丫鬟轻而易举的就俘获了皇帝的心。再略施小计,时常做出一些大家闺秀的举止行为,没事还会冒出几句诗词歌赋。皇帝虽说是阅人无数,但这种风格的也还是第一次见,于是问道:“美人,我看你的行为举止,以前准不是个风尘女子,不知因何沦落至此呢?”

丫鬟并没接着答话,而是低头啜泣起来。

皇帝一看,心疼了:“美人莫哭,有什么冤苦只管跟讲来。”

“我跟你说有用吗?你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只怕你也帮不了我。”丫鬟当然知道他是皇帝,但是皇帝体察民情不能用自己的真实身份,假扮的是客商。丫鬟也就顺水推舟,装作不知道,顺便还能激他一把,事情也能更好办一些。

“你放心,只管讲来!我在官场也是有朋友的。”

丫鬟于是长叹一声,说道:“小女子我原本确实不是这风尘中人,我家住广平府,我的父亲是当地的秀才冯某。只因我父亲得罪了人,被人诬告含冤入狱,过几天就要被行刑了。父亲一死,那必定就是家破人亡,为了让我能有条生路,也只好将我买到了这妓院当中。”说完又悲悲切切的哭起来。

皇帝很受感动,拍着胸脯说道:“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保证让你父亲沉冤昭雪。我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你,这点钱你拿着吧,买点好吃好喝的也行。”说罢拿出一百两银子给了丫鬟。临走之时又细细的问了冯生事件的细节经过,还用纸笔记下了相关人员的姓名。又跟丫鬟说道:“要不你跟我走吧,保你此生荣华富贵,吃穿不愁。”

丫鬟说道:“我如今只愿能与父亲团聚,荣华富贵什么的,我不想要。”

皇帝点点头:“好吧,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再给你些钱,你拿去给自己赎身,赶紧回家去吧。我保你能与你父亲团聚。”

丫鬟讲完这一番经过,冯生感动的热泪盈眶,当下跪倒就拜,一家人赶忙将他扶起,自此生活平静下来。

可是过了没多久。这天,十四娘忽然跟冯生说道:“妾身我若不是因为这份情缘难逃,何必惹来这一身的烦恼?相公你当初入狱之时,我四处奔走,求亲告友,却没有一个人肯出面帮忙。那时我心中的的酸楚,有又谁能够体会?如今我已经厌倦了这凡尘俗世的生活了,我也早已为你选好了一位佳人,我走后,你就把她娶过门,做你的正房妻子吧。”

冯生听完这番话,扑通一下就跪下了,拉着十四娘的手哭着说:“爱妻你不能走啊!我不能离开你啊!除了你我谁也不要,你要是走,我就在这跪到死。”

一看这架势,十四娘只好答应他不走了。到了晚上,十四娘安排禄儿伺候冯生,冯生极力推辞,而且十四娘去哪,他就跟到哪。总不能三个人一起睡吧,这事也只好作罢。

可是从第二天开始,十四娘的容颜感觉就不那么靓丽了。之后的一个月,她每天都会衰老一些,半年过去,十四娘看上去已经像是一个皮肤黝黑、满脸都是皱纹和老年斑的农村老太太了。但是冯生一点也不嫌弃她,还是像当初一样的尊敬和喜爱。

十四娘这天又提起要离开的话茬:“相公你快娶了禄儿吧,让美女相陪不好吗?非缠着我这丑老婆子做什么?让我走吧。”

冯生还是那一套,跪地痛哭不起来。十四娘只得再次作罢。

又过一个月,十四娘突然得了重病,不吃不喝,卧床不起。冯生终日侍奉在床前,端汤喂药,像伺候亲生父母一样的伺候着。医生请了无数,最后连巫婆都请了,始终也没能治好,十四娘就这样香消玉损了。

冯生悲痛欲绝,用皇帝当年给丫鬟的钱为十四娘办了一场大葬礼,买了一处风水宝地埋葬了。几天之后,丫鬟也不声不响的走了。

过了些时日,冯生按照十四年的遗愿,将禄儿娶进了门。一年之后,就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几年气候异常,庄稼连年歉收,家境日益衰落,他两口子也没有别的挣钱的门路,愁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天,冯生忽然想起十四娘当年陪嫁的那个大存钱罐。当年时常见十四娘往里面扔钱,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到。记得是在墙角那位置来着,过去一看,乱七八糟的各种瓶瓶罐罐摆得满满当当。一件一件的都搬开,果然还在。拿筷子从投钱的那小孔往里插插试探了一下,插不进去,感觉满满当当的。搬倒打碎,钱撒了一地,从此家中富裕起来。

后来家仆去太华办事,路上竟然遇见了十四娘,骑着一匹青骡子,那位丫鬟骑着驴跟在后面。仆人赶忙上前施礼问候,十四娘很高兴,点点头,回问道:“冯郎身体还好吗?”

“承蒙大奶奶挂念,我家主人挺好的,就是时常回忆起您啊。”

“那就好,你回去跟他说一声,如今我已经名列仙籍了,让他不必再挂念了。”说完两人就消失不见了。

蒲老先生点评道,轻狂的话语,往往都是出自于读书人之口,这是做为君子之人所惋惜的事情。我在这说句跟别人看法不太一样的话,既然冤屈已经得以昭雪,却为什么不刻苦自励,努力提高自身修养,将自己提升到君子那一层次,所谓的祸从口出这样的事也自然就不会再犯了吧。像冯生这样的,一句轻狂的话语,就给自己弄了一个绞刑,若不是因为有位贤惠的狐仙娘子,他怎么能够得以摆脱困境,得以在世上再活一遭?想想都后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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