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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春闺(下)

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我开始自我怀疑,或许从一开始我对旁人的认知就产生了偏差,就像阿爹并非是我以为的那样光风霁月,阿娘也不似我想的那样与世无争。

至于姑母,她从前的贤良方正、温柔大度不过是她的假面罢了,她的野心和欲望一点儿都不亚于从前的宋贵妃,只不过她的道行更高,从不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以至于人人都以为她是国朝的好贤后,却不知他们所谓的“贤后”有可能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太子殿下呢?身世凄惨,却有鸿鹄之志,从一个不得宠的边缘皇子成为当朝储君,就算其中多有崔家帮衬,但说到底,少不了太子殿下自己的抗争,这样的人,岂是好拿捏的?比起魏王的野心勃勃,太子殿下更是深藏不露。

翌日,我早早就醒来了,用早膳时,随口问了朝云一句,才知道爹爹今日告了假,并未去上朝,我顿时有些坐立不安,该不会真把他气出什么毛病了吧?

“爹爹病了吗?”我忧心地问朝云道。

“大相公染了咳疾。这些日子天气越来越凉,许是感染风寒所致。”朝云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想了想又说,“婢子听爹爹说,大相公近来身体本来就不太好,时常夜不能寐,总是心事重重的,这天气一转寒,就病了。”

我深感歉疚,明知道爹年纪大了,身体也越来越不好,还出言无状惹他生气,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我灵机一动,吩咐朝云说:“快!让厨房做一点冰糖雪梨莲子羹,一会儿我亲自给爹爹送去。”

“是。”

“锦瑟,替我梳妆。”

“好。”

……

雪梨羹炖到了火候,我的妆容也差不多完成了,带了朝云和几个小女使,便往爹爹的修竹轩去。

刚进正门我就看见了邱姑姑和几个女使守在爹爹屋外,便知阿娘此刻已经在里屋照顾爹爹了。

“邱姑姑。”

见我来了,邱姑姑赶忙上前迎我,“姐儿怎么来了?”

我有些底气不足地说:“爹爹病了,我来看看他。”

“姐儿啊,”邱姑姑往里屋望了望,把我拉到一旁,“恕婢子无礼,只是您若是进去了,可千万别再惹大相公生气了啊,他身体不好,可经不起折腾啊!”

“您说的是,昨日……是我不好。”我惭愧地低下了头。

“哎,姐儿年轻气盛,有脾气也是正常的,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您要多体谅体谅大相公和郡主娘娘啊!”邱姑姑嘱咐我道。

我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卿卿知道了,谢谢姑姑。”

“嗐,”邱姑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和蔼地冲我笑了笑,“好姑娘,快进去吧。”

我有些紧张无措,双腿木然地往里走,真不知道昨日怎么回事,就跟喝了酒似的,做出那样莽撞的事,现在好了,不知道如何面对爹爹。

正踌躇不决,我忽然想的了朝云是邱姑姑的女儿这件事,便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对她说,“姐姐把雪梨羹给我就好,你在外头陪你阿娘说说话。”

朝云随后将雪梨羹交给我,便领着其余几个女使退了下去。

我硬着头皮,穿过一个个隔间往里屋走。

还没走几步,我便听见阿爹嘶哑的咳嗽声,心头不由一紧。

我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从屏风绕了过去,阿娘一抬眼便瞧见了我。

奇怪的是,爹爹生病了却并没有让下人们在跟前儿伺候,反而是让她们都在外屋候着,里屋里只有阿娘一个人照顾他。

我没管那么多,端着梨羹恭敬地站在离他们不到一丈的地方,不等阿娘开口问,便自觉地说明了来意:“我……来给爹爹送雪梨羹。”

“咳咳,”阿娘清了清嗓子,又指了指旁边的案台,“……先放那儿吧,你爹刚服了药。”

阿娘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刚刚哭过。

“好……”我战战兢兢地将梨羹轻放下,又试探性地往他们跟前挪了几步。

一走近才看见,阿娘眼睛略微肿胀着,眼尾还泛着淡淡的红……阿娘果然是掉眼泪了。

阿娘果然是太在乎爹爹了,他二人的感情实在让我心生羡慕。

我谨慎地向阿娘询问爹爹的病情:“娘……爹爹的病……没有大碍吧?”

阿娘本欲说什么,却被爹爹拦住,“我没什么大碍,你走吧。”

爹爹虽板着一张脸,却还愿意跟我说话,虽然话不算好听,但我知道,爹爹最是吃软不吃硬的人。

“阿爹~女儿知道错了,”我像只癞皮狗似的跑到爹爹床边跪下,拉着他的衣角可劲儿赔礼,“女儿不该顶撞您的,您要打要骂,女儿都任凭处置,只求您不要生气了,气坏了身子,阿娘会伤心,女儿也会很伤心的……”

“哼!”爹爹嫌弃地将袖子从我手中抽走,又白了我一眼,“闪一边儿去!你个逆子!”

爹爹嘴上不饶人,多半是拉不下他崔大相公的脸面,但我心里明镜似的,父女哪里有隔夜仇?他已经不太生我气了。

“是是是,我是逆子,”我双手捧着脸看着爹爹傻笑,“但您放心好了,以后啊,女儿再也不会忤逆爹爹了!”

“你骗你爹啊?我才不信呢!”

“真的!我想通了,嫁给太子就嫁给太子,反正嘛,他是个美男子,只要他不嫌弃我,我都没意见。”

“……”爹爹听到“美男子”三个字深感无语,“你可长点儿心吧!”

“那您不生女儿的气了?”我歪着脑袋,一脸无辜地看着爹爹说。

“……行了行了你出去吧。”爹爹朝我挥了挥手,“我和你娘还有话说。”

“啊……”我话还没说完呢,就这样走了?我无措地望了阿娘一眼,而阿娘只是点点头,让我顺从爹爹的意愿,我便识趣地站了起来,最后叮嘱了爹爹一声,“那女儿先走啦,您好好保重身子啊!”

我如释重负地向屏风隔断那儿走去,却又被爹爹一声喊住:“那个什么……雪梨羹是你亲手做的?”

这问的什么问题?我怎么敢亲自做?

“嗐,当然不是……”我脸上有些挂不住,“我做的东西可不敢给您吃啊……”

“……”爹爹被我的诚实逼得哑口无言,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撇了撇嘴,“还以为你长进了呢!”

我尴尬地笑着,也不知该走还是该待在原地听他指示。

“杵在那儿傻笑什么呢?”爹爹好像忘了是他方才叫住了我,转而反问我道,”不是让你出去吗?”

我愣了愣,立马合上了嘴角,讨好道:“是的爹爹,马上出去……马上就走……”

说罢便麻利的穿过了屏风,迈着轻盈的步伐朝门口走去。

从里屋出来,我看见朝云还在同邱姑姑说些什么,我也不忍打断她母女二人的片刻安宁,便告诉她今日权当休假,不必在我跟前服侍,她虽嘴上推辞了一番,但心里还是很感激我的做法,我也就一笑置之,带着那几个小女使回徽音阁了。心里没了负担,一路上看着来来往往当差的女使们都娇俏了许多。

其实,我同爹爹说我想明白了,不完全是为了讨他开心,更是为了放过我自己。

这么长时间以来,为了我的婚事,引得整个崔府是家宅不宁,父女失和。或许真的是我的个性太过刚烈,伤人伤己。如果我坦然接受即将来临的一切,日子会不会好过一些呢?崔煜说的是,嫁给谁不是嫁呢?何况是嫁给太子殿下……

该来的总归是来了……

不久,圣上下旨,册封临淄王府嫡长女崔氏令仪为皇太子妃,于三月后行册立大典;纳武安侯嫡女孟氏若湄为太子良娣,于太子大婚后第二日入宫。

宫中来人宣旨那日,崔煜的脸色一直低沉着,我想他是为数不多真正理解我的人了。

婚期定于来年的二月上旬,大婚一应事宜交由礼部操办。

虽说圣上刚下旨不久,但其实太子妃的人选早已内定了下来,事已至此,却仍有不少勋爵高官人家因为没能把自家姑娘送上东宫的凤座而大失所望、怨天尤人。我虽养在深闺,却也没少听到外头的风言风语,多是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颇有内涵的言论。

在背后嚼舌根的人也并非是和崔家有什么恩怨,不过是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罢了。

要说全然不在乎,那定是在自欺欺人,只是我更觉得好笑,那些人哪怕内心再多不服气,到了崔家人跟前,也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儿,何苦来哉!

既是乌合之众,久而久之我也就看淡了,我最为在意的是阿宓会作何感想。

从传言我将被立为储妃那时起到如今,我近有三个月未曾见过她。那日在马场,她曾说极厌烦那些意欲攀附太子殿下的人,而如今竟是我做了这个不厚道的人,说心里话,我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或许只有等我入宫了,才有机会向她慢慢解释,希望那时她还会理我……

待嫁的日子里,除了跟着姑母派来的尚仪女官们学习宫里的礼仪规矩,便是听大伯母传授持家之道。

阿娘是个不管事儿的大闲人,这些年来不论长房二房,一切内宅事务一直是大伯母说了算。

大伯母出身范阳卢氏,当年嫁入崔家纯属政治联姻,加上她容貌并不出挑,以至于她和伯父的夫妻情分较为淡薄,而她本就是个善妒的人,故而御下极其严苛,崇尚严刑峻制,以至于家里的女使丫头们过得一直是如履薄冰,断送在她手上的人命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从前二房有个女使,只因为发髻梳得精巧了些,差点没被她打死,多亏阿娘出面求情才保住了性命,却也被逐出了王府。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有些惧怕她,可她却告诫我,要想保住自己的地位就决不能心慈手软。

我只是听着,却并不觉得有什么道理。

四季更迭,冬去春来,又是一年的春节,等过完了年,我就快要入宫了。不出意外,这就是我在家里过的最后一个年了。

越是临近大婚,我的心情越是低落。阿爹、阿娘、阿煜,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以后怕是再难见到了。

眼前的繁华是假的,万人之上的尊荣也是假的,只有深宫岁月里无边的孤寂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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