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关系户——贾芸和林红玉
贾芸和林红玉的事是交叉着写的,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两人都互有交集;不管是明还是暗,都牵涉者众。
贾芸家贫,父亲早亡,舅舅不管。这种境况,就是贫困版的薛蟠,这里很可能是通过贾芸写对比薛蟠的风光富贵。贾芸路遇鲵二,江湖人士,因邻里之谊赞助他银子。这里写的是“远亲不如近邻”,邻里之间互相带个话什么的,都随时用得上,鲵二作为一个放利贷者,不收利钱是说得过去的。
鲵二骂卜世仁那段话,是把贾芸家里的所有亲戚都骂了,特别指的是贾家富贵无限,却不管贾芸这类穷亲戚,外边这些“江湖人士”或者说世俗风俗道德是看不惯的——古时候的道德绑架。
贾芸与贾薔形成鲜明对比,贾薔是贾珍那边辅助的,贾芸按说就应该贾政这边辅助,所以多次写了贾芸去找贾宝玉,贾芸本质上是想建立贾薔跟贾蓉那样的“兄弟情”。作为他们的同辈,贾瑞因为死在王熙凤手里,多少王熙凤还是有些愧疚的,轮到贾芸去找,自然也就态度和蔼许多。贾芸拿到种树的银子之后,专门去还了鲵二的钱,也是着力塑造了贾芸有情有义的正面形象,是说他与贾瑞不同。
贾芸跟贾宝玉应该是同辈,贾宝玉玩笑说“你就像我儿子”,贾芸就以儿子这样的身份自称了。封建时代的儿子与现在不同,上级自称父母官,所有的群众都是子民,称儿子不是侮辱,而是“你被纳入我的麾下,由我庇护”的意思。王熙凤也说要认林红玉做女儿,其实是亲近大丫头、可信之人的意思。林红玉此时就说了她母亲才是王熙凤的女儿,她叫王熙凤奶奶。贾宝玉跟贾芸之间是一样的情况,并不是贾芸这样自称就特别丢人。
贾芸领办的种树的事,拿了二百两银子,拿出五十两给人买树,当时劳动都不值钱,种树这事全部完工,做到完美的程度,也顶多是一百两。贾芸自落一百两,足够刘姥姥那样的人家过五年衣食无忧的生活。这差事看起来都是一桩一桩的,但实际上,不管给谁都是安排下去找专门的人去做的,给谁就像是直接打赏谁银子一样。就那么些生意人,给谁他们都是找的那些人。这个账,不管是贾琏还是王熙凤,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前面着重写了两人受各种委托,往不同的项目上安排人。主子们手里握着这样的权力,自然是谁讨得欢心就给谁了,贾瑞引起厌烦,不但无利可图,还没几次戏耍,直至死亡。着重写贾芸的年纪,也是说年轻一辈都成长起来了,对应着贾宝玉也不小了。
林红玉父母双全,她的父亲林之孝是主管房屋田宅的,在贾府也算位高权重,掌管重要部门。明朝的太监魏忠贤有权,皇帝是万岁,他就自称九千岁,就像宰相门前三品官一样,是说这些主子身边的人,虽然狐假虎威,也都是真的手里有权,有影响的。林之孝在贾府的权重,相当于林如海在朝廷的权重,说林红玉是健全的林黛玉,不只是说他们性格有相似之处,也是指他们生长的环境相似,写林红玉也是在写另一面的林黛玉。
贾宝玉要洗澡,屋里没人,林红玉给贾宝玉奉茶,这叫“相看”,就是安排好的,让贾宝玉觉得顺心、好使唤,就要人。贾宝玉洗澡的日子很明显是定好的,可巧一个人都没有,只两个嬷嬷,贾宝玉不顺心,这时候换上林红玉,说话厉害,显得伶俐,还告了大丫鬟们不让她上前的错处,贾宝玉自然眼前一亮。琢磨着能成的事,贾宝玉也确实起了心思,没成想林红玉见了贾芸,失魂落魄的。
林红玉这样不让人和使唤人的性格,跟林如海死之前林黛玉的性格是相像的——长期锦衣玉食的生活和背后有人撑腰,自然无所畏惧。这种伶俐甚至颇有几分厉害,与晴雯的“嚣张”不同,重点写在了能干和不让上面。为王熙凤办事,不但叙述清楚,还条条框框应答明白,那一堆“奶奶”,非熟人或者受过专门训练、教育对贾府知之甚深的人,回答不上来,李纨也对她赞赏有加——哪怕是熟人,要夸赞,也得给对方由头,不然也只能说,“这丫头长得排场”,其他没啥好说的了。林红玉是早就预备好的,怡红院去不成,王熙凤这里卖个好,也着力培养。
袭人不只一次为林红玉创造在贾宝玉跟前露脸的机会,王熙凤看似凑巧,实际上是专门去的,这跟贾元春、贾政哄抬贾宝玉的身价是一回事,都是不动声色,揣着明白装糊涂。这背后是林之孝夫妻求人安排好的。袭人和王熙凤都是王夫人那边的关系,林之孝夫妻求的是王夫人,像王熙凤找贾琏安排人一样,王夫人也顶多是给他们交待了一声。
没有吃过亏自然不知道让人,不管是对小丫鬟还是大丫鬟,林红玉的表现都是毫不谦让,有机会就上,有人态度不好就吵,包括反驳晴雯,说她没有偷懒,是受了王熙凤差遣。晴雯装作不知道她是林之孝的女儿,骂了几句,林红玉“忍着气”。实际上,晴雯一向说话不中听,这两大段对话,就像一个上级闲逛,偶遇下级也在闲逛,叫住问工作情况,是比较正常的。
晴雯:你疯跑什么,花也不浇,鸟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烧!
红玉:贾二爷说了,今天不用浇花,我喂鸟的时候你还在睡觉呐,你能看到才奇怪呐。
碧痕:茶炉子怎么说?一大早连个茶水都没有!
红玉:你们都问我干什么?今天又不是我当班!轮到谁问谁去。
绮霰:算了算了,别问她了,让她逛去吧,最好别回来了。
红玉:你们都没问过我干什么去了,就冤枉我说在闲逛,有意思吗?是琏二奶奶找我去办点事,我才去的。
说着还把荷包亮给他们看。谁的荷包,上面都有印记,大家都识得,一群人才没了话说,各自走开了。林红玉被称为恶仆,包括薛宝钗也认为她“头等刁钻古怪”,就是因为晴雯这类“老”丫鬟对待她是上对下,林红玉是“咱们都一样”——“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充什么主子?!红玉这里说的不是贾家三年五载就要倒了,而是贾宝玉一大婚,这些丫鬟都要散去,这是他们心里都应该清楚的。
事情本来应该到这里就打住的,但是晴雯好强斗胜,她先喊住人问的,被抢白一顿,心里不舒服,又冷笑着说了一堆攀高枝之类的话,其实质是嘲讽,林红玉气得不轻,自然记在了心里。林红玉很快被王熙凤要走了,也出乎晴雯意料,这样一对照,晴雯着实丢了脸。
坠儿跟林红玉关系好,这种小丫鬟跟大丫鬟关系好,就像王熙凤说要让林红玉做她女儿一样,是姐妹一样的依附关系。晴雯处理坠儿事件的时候,狠着扎嘴,很明显是拿着坠儿出气。一般来说,抓住了把柄让人走,就不会狠打;狠打是教训的意思,会让她留下。打了一顿赶出去,就是泄愤的。晴雯对待坠儿的事,王夫人肯定是一清二楚的,这就是为什么趁着晴雯病重逐出,跟坠儿得到的对待几乎是同等的。
林红玉的身份不低,是跟袭人、晴雯一个等级的,贾宝玉屋里的丫鬟是满额的,一个进来就要走一个。袭人被认为高于其他大丫鬟,晴雯是贾母安排过来的,贾母不管了,王夫人才敢驱逐她。写贾宝玉为麝月蓖头,不是暗写夫妻,而是暗写麝月是另一个袭人,妥当中用。麝月确定留下,林红玉要进到四大丫鬟里面,需要走的是秋纹、碧痕和绮霰中的一个,他们都比袭人和晴雯更急迫让林红玉走人,但是他们说了都不算,林红玉也不理他们。
贾宝玉虽然珠玉满身,但是林红玉看不上他,她看中的是实实在在干事的贾芸。我们一向说,认真工作的男人最帅,林红玉见到贾芸的时候,贾芸是领了事的,在认真指挥人干事,林红玉自然看他哪里哪里都好。贾宝玉是等着人服侍的,林红玉这样父母双全、有依靠的人,对贾宝玉没有感情需求,她只想找份工作,又不想当姨娘,自然看不上他。
深思恍惚、贪睡,不愿与人交流,这些都是深陷感情之中的自然表现,是心里眼里只有这一件事。林红玉的表现,就是“情思深陷”“神魂颠倒”的主要体现。古时的爱是泛指,刘姥姥说对王熙凤“爱还爱不过来呐”,那时的情指的是现在的爱情。以情写病,以病写情,就是因为情的外在表现很像病。作者着力写细节,就是说林红玉对贾芸是真感情。
对比一下就知道了,袭人和薛宝钗都对贾宝玉有爱无情——纵使无情也动人,不管是友爱、亲爱还是爱护,都是正向的,所以也都是动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