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怅亡故家冢尤悲泣 喜相逢沁园吟春风
17.沁园论花
杨柳堆烟,雾罩襄城。早莺啼树,晨马嘶风。
碧玉妆成的柳树上,如丝绦般的绿幔正垂汲于襄河的青波,那层层递进散开的涟漪,正自温柔地在水面荡漾,如潋滟初发的朵朵花瓣……
清晨的襄阳还有些微凉,东起初照的阳光,怎么也穿不透弥漫在街上氤氲轻笼的雾霭茫茫。
一个少年郎,肩挑着一春的期望,穿街走巷,期盼今日担中的花儿能够多卖出一些。
这样我就能为妹妹买一盒胭脂粉了,像妹妹这样大的姑娘,早应该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子一样,稍稍打扮一番了。可是家里穷,母亲长病不起,自己又做这极富风险的时令生意,说不定哪一天有个天灾人祸,连饭都没得吃呢!这样想着,吆喝的声音顿时大了起来:“卖花罗,卖花罗!”然后清清嗓子,唱起了他自己编的咏花诗来:“
春风起舞春箭兰,一穗两长。
美人虞姬造化身,千古流芳。
花王牡丹雍容贵,国色天香。
蝴蝶花开引彩蝶,淑女风范。
风姿俊秀好少年,似君子兰。
卖花罗,赶紧来买又香好看的花哟!”
在唱到每一句的最后一个字时,他都会有意拖起一连串的颤音,让人听起来十分有味。而当他这么唱的时候,早起的孩童就会将他围起来,并向他伸出手,似是这少年欠他们什么东西。
有时候少年轻摇其头,意思是告诉他们没有,这时候小家伙们当中便会有些人低着头失望地离开,只是还有几个似乎还不死心的家伙,总在后面无精打采地跟着。
但更多的时候,就如同现在:温暖的阳光已穿透了雾霾,轻纱般的云气裹着担中的花儿,如仙境中的琼花琪草。而少年,就如同是这仙境中沐着仙气的护花使者。
金色的阳光绽开了他迷人的笑脸,对,他一个极其英俊的少年。那笑起来在阳光下露出雪白光芒的牙齿,修直坚挺的鼻和黑秀略长的睫毛都在表明他是一个谦和善良、勤劳朴实的人。
少年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把糖果,分给围住他的那些小家伙。小家伙们一阵欢呼,拍着手跟在少年的左右跳着叫着,唱起他们自己的童谣:“
卖花郎,卖花郎,
走大街,过小巷。
一双手,挑两筐,
百花笑,满街香。
分糖果,热心肠,
虞美人,快来抢。
好少年,君子兰!
每当这稚嫩的童声唱起,便会有三三两两的人围上来询花问价,把卉闻香。
你看他的担中,叶片修长的春箭兰一穗开出两朵洁白如玉的琼花儿,两旁的萼叶将它的姝美妍姿簇拥得愈发清丽动人。
那号称“文雅之竹”的文竹,潇洒纤秀的翠绿枝条正跟随着少年的脚步有节律地跳舞;还有那在三军散尽、陪着西楚霸王血染旌旗下的虞美人,轻雾缭绕中,活脱脱的就是一个虞姬的化身;更有其花如兰、叶形似剑,兼具君子风姿与英雄气概的君子兰,乍一风来,那如伞的花盖便随风摇曳,顿显大家风范.
不一会儿,少年就卖出了好些花儿,有盆栽的春箭兰和牡丹,有用油纸包住根须需移植的仙客来和君子兰。
倏地,一只绿色的蜻蜓飞落在少年的花担之上,扬了扬弯曲带有毛刺的前肢,鼓捣着它那圆而略宽的脑袋,又用一双如水晶般的大眼睛打量了一下正在忙碌中的少年,然后振翅倏然飞去。
今天的生意显然不错,少年很是高兴,在回家途中为妹妹买了一盒胭脂粉后,他就挑着花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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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轻快地来到屋后种花的“沁园”前。
打开“沁园”的园门,正待往里走,忽听得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公子,有扰!”回头看时,竟是位青丝挽月,面罩白纱,蝤额欺霜的女子。
少年稍感意外,方欲请询来由,那女子的云眸深处,却放出些别后相逢的笑意,微微一揖礼道:“小女子是外乡人,想在此讨碗水喝!”
少年“哦”了一声,忙将担子放下,道:“姑娘请稍等,稍等!”说完就去前屋取水。
再回来时,白衣胜雪的少女已站在姹紫嫣红、春色满园的花圃里了。见他取水来,一双秀目便直在他身上端详流转,眼神中既有热忱期许,却又奉谨恭诚。
见少女如此这般觑着自己,少年不禁羞赧泛起,道:“莫非姑娘与我相识?”
少女微微一笑道:“或许似曾相识吧!”少年还欲追问,少女却已步入花锦丛中,观赏起园中的花卉来。
就见薜萝青藤攀绕着的斑驳院墙,便如同一面翠锦织成的屏障,将满园的春色尽锁于园中。
那有着“花中神仙”美称的西府海棠正自楚楚动人,花枝亭亭,簌立的花叶正随着微醺的春风攒云抹红,翩翩起舞。东坡诗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真个是把西府海棠爱到了极处;
那红粉香艳,又被称作“百日红”的紫薇,其秀丽芳华真的是赛过灼灼之桃李,难怪“小杜”有诗曰:“桃李无言又何在,向风偏笑艳阳人。”
那倚墙处栽有紫白相间,有着凄美传说、象征着对爱情忠贞不渝的丁香;凭槛处种着枝叶婆娑、灿若生焰,朝开暮落的朱槿……
当真是群芳竞秀,万卉争香,直把个园里子里装点得万紫千红,色丽缤纷。
少女轻吸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少年道:“好香啊!可……怎不见有莲?”这一问实有刁难之意,这后园本不甚大,人皆知莲生于池,园圃内再无其它地方开辟,怎会有莲呢?
少年一愣,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平日给花浇水都要去外边路旁的池塘挑水,因此园内未辟水池,故而无莲!”
少女弯下腰,在一朵牡丹花上嗅了一下,淡淡地道:“这些花虽香,却很浓艳,不似莲香那般淡远!”说罢直起腰来,轻移莲步在园内边赏花边道:“莲在泥不染,自性开发,柔而随顺,形质美妙,体态常清,当是花中之真君子!最爱那并蒂花开之莲,一枝两瓣,那才叫美呢!君不闻周敦颐有文咏曰:‘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足可见莲之清远淡泊之质了!”
少年道:“莲虽有洁净之雅姿,但若说清远淡泊,却不及寒梅了!”言罢指着一株摇落大半寒香的梅树道:“梅以韵胜,清格最高,世人均以为梅当腊月傲雪凌风、独绽寒香,是‘群芳失花事,梅放雪一枝’的竞香之时。须不知‘梅含玉雪开,只为暗香来’,只为低迥送香,毫无争妍斗香之意。我想那身为‘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前辈最能心鉴,他那‘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千古咏梅名句不正道出了梅之雅韵、性清淡远的本质风范吗?况且,梅花当中有一种‘鸳鸯梅’,它开放时不是一枝并蒂,而是枝枝花开两瓣,繁盛花况,那才叫美呢!”
少女含笑道:“依你所言‘梅之雅韵、性清淡远’的孤芳自赏难免有矫情之嫌,却不如桂之素心坦澹,悠情香远了,易安有词颂曰: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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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杨廷秀亦有诗云:
‘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
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
由此可见,木樨不仅朴实雅淡,而且并具‘仙质’了。它可作香料、可酿酒、可焙茶,常经庶民之手,屡进百姓之家,是真正的既耐看又实用的‘平民之花’。再者,中秋月圆之夜,在树下对饮欢歌,把酒赏月,品味着月桂蟾宫的动人传说,那该是多么地惬意自在啊!连嫦娥都守着月宫中的桂树不愿离去,若说它不具仙品,也未免有袒梅之心吧!”
少年道:“易安词云木樨‘是花中第一流’,这我也赞同。只是她说‘梅定妒,菊应羞’却未免有袒桂之嫌!”
少女闻言道:“哦,此话怎讲?”
少年续道:“梅虽傲雪孤芳,却无意与百花争香,而易安却写‘梅妒’,梅桂之间,偏颇立见。她词中所言‘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之意不仅语带抱怨,更有讥讽之意。须不知在太白、摩诘、乐天所处的前朝盛唐,三人咏梅之诗亦不乏佳作。‘诗仙’、‘诗佛’、‘诗王’皆珠玉在前,易安却称前人‘无情思’,口气可谓是‘势吞山月’了。再言菊,菊自东晋陶公以来,就具隐逸高雅之风,悠哉山林,自在风流。菊本怀安逸之心,为何要生羞?即便生羞,我想也不会是对深处红尘中的桂,而是对像陶公那样的风雅之士生羞了!”说罢走到一丛盛开的长寿菊前,道:“每当看到这些菊花,我便会想起那种远离喧嚣,红尘未染,采菊东离,放马南山的逍遥自在的等闲岁月!”说完抬头痴痴地望着墙外:“如若有一天我了无牵挂,母亲和妹妹都过得很好了,我便会去过那样的日子!”
少女眉黛春山,秋瞳含水,直直地望着少年轻声道:“如有那一天,我也想过那样的悠然岁月!”
少年转头问道:“什么?”
少女忙收回目光,道:“我是说菊虽雅逸清尘,潇洒放脱,但比起幽居其香、冰清玉洁的芷兰来,却难掩其高洁之风了!”
少年道:“如何难掩芷兰高洁之风?”
少女娓娓道来:“孔子曰:‘芷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意指兰独幽其芳非是取悦他人,亦不会没人欣赏而不芳,更不会因穷困而志短。又曰:‘与善人居,如入芷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意指君子如兰香,可与‘善’人同化。战国楚大夫屈原辞中亦云:‘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意指自己与‘山鬼’俱有芷兰芳馨之香,因此‘折芳馨兮’与赠,其高风亮节,响绝群芳!”
少年闻言不禁拱手道:“姑娘一番论花深析,实是令小生拜服!想必姑娘也是爱花之人?”
少女道:“我自小长在山野锦绣之中,因此对卉艺花草略有所识,也谈不上什么爱花之雅士!”忽又道:“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手腕?”问这句话时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热望,随即却冷淡了下来。
少年虽不知所以然,但也却丝毫没把这样的突兀放在心上,当他挽起衣袖的时候,他感觉到少女的鼻息凝重而急促起来。可挽起衣袖后,她的眼中却分明涌起了一种几乎让人怜悯的失望与悲痛来。
在少年的惊诧中,她便带着这样的难以置信倒退三步,什么也没说,便转身离开了沁园。
少年的眼中难免有些失落,凝望着那个已消失的背影,仿佛所有花儿都融入到这团朦胧的纯白里。
一只巨大的蟾蜍仿佛是从天而降,蹲坐在那抹氤氲的白色里,向他吐出一股赤色的毒痧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