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顾长云搬了地方后,第一点便是夜里惊梦的情况得到了改善。精神头旺盛起来,便要将手上的事一一去办理,先就给自己列出了一张学校考察清单。
她一连三天都早早地起床,甫一在客厅坐下,门房便将备好的早饭给她送了来。但院子里是不包午晚饭的,须得另外出伙食费,或是让门房代为跑腿去饭店餐馆买来。譬如外间住着的一位京北的女学生,就是在学校的食堂里搭伙吃饭,不与门房相干。
门房先生端来早点,对顾长云客气道:“顾小姐起得好早哇!现在的年轻人里头,可很少有您这样的了。”
顾长云便抬头向二楼望去一眼,和前几日一样,都是紧闭着房门,也不知耀宗是已经出门上课去了,还是尚没有起身。便问:“住二楼的汤先生是已经出门了呢?还是尚未起身呢?”
那门房笑道:“上了年纪的人少觉,我是六点钟就起了。您还是今儿第一个我给端上早饭的人哩,您说汤先生起没起呢?”
那便是还在睡觉了。顾长云觉得那门房的话里有几分揶揄汤耀宗懒散的意思,还是替他打圆场道:“大约是他今天没有早课吧,他从前就老说喜欢在夜里读书,现下还要成日的早起,那真有些吃不消的。”
门房先生只是笑笑,没有和她争辩的意思。
顾长云静静地喝了一碗稀饭,又吃了半个花卷,觉得胃里充实暖和起来,便停下筷子出门去了。
她已规划好了路线,搭同一路公交车去看看稍远些的另两所学校,并且在第二所大学的附近正好开着老字号的隆福寺。她即便此前没来过北京,也知道那里的豌豆黄大有名气,若是过而不食,未免太遗憾了。
于是花了大半日工夫逛校园拿材料,踏出第二所学堂的大门便直奔隆福寺,老店门口还是排起了长队。
顾长云认命地拍到队尾,转念一想,又觉得排队的人多,不正说明了点心物有所值名不虚传么,总归这一份美味值得拿这点时间去换,我又何必唉声叹气的。便兀自笑了笑不再去想,排在前头的妇女转过身来和她闲聊,她也一一应对着。
首都人大概都是热心肠爱闲谈,有赖于那妇人的介绍,等轮到她的时候,顾长云已然对店里的各类点心了如指掌了。难得排一次长队,除开声名远扬的豌豆黄,她还另要了驴打滚和芸豆卷各一盒,想着有汤耀宗这位男士在,总不会吃不掉。
何况汤耀宗这个人在吃方面,尤其是在小吃点心上不大讲究,也不知他吃没吃过,若是没有,那正可以带回去给他尝尝。结完账便不做停留,匆匆地赶去公交站台,搭车回家去了。
于她自己,当然是带了些期待的心情,望汤耀宗见到了能高兴一下。不想刚跨进里间的院门,迎面就看见上回见过一面的孟银月小姐自汤耀宗的房间里出来,施施然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她的脸上挂着娇笑,见到自己时显然地僵硬了一瞬,随后抢先着道:“长云妹妹回来了!你们搬了新住处,我这个当朋友的,总要登门拜访拜访,恭贺你们乔迁之喜!”
孟银月的视线有些飘忽,最后下移到点心盒上,似乎找到了可转移的好话题,又扬着眉笑起来:“啊呀!我正觉得晚上吃不下饭想吃些点心,买的是——还是隆福寺呢!那家店可得排长队才买的上,你真有心。”
顾长云将点心盒递给她,目光向二楼楼梯栏杆后的房门处望去一眼,心里奇怪。刚才孟银月开门出来时匆匆一瞥,分明门口挨着汤耀宗的身影,怎么他反倒不下来吗?她和这位孟小姐其实不熟,此刻倒希望汤耀宗能下来暖暖场子。
孟银月注意到了顾长云的视线,在旁边道:“你在看密斯脱汤呀?他一时半会儿可下不来。”
顾长云随口问道:“那为什么?”
孟银月眉梢挑动着,眼波像飞舞的胡蝶,笑道:“那我怎么晓得?他要做的事情多着呢。何况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很不喜欢别人吵他,随随便便进到他屋子里,可是要被轰出去的。”
顾长云有些纳闷,她一会儿笃定人家下不来,一会儿又说不晓得,实在是一副自相矛盾的样子;后半段的话,也像是对她意有所指,警告提点一般。再说到汤耀宗身上,他从前是最不怕吵的,没有人找他,反倒嚷嚷着无趣寂寞,这大概也是到北京后养成的习性,自己便先记下吧。
而孟银月的矛盾之处也显然不仅在那一处,好比她刚才说着想吃点心,真的坐下了,吃的又并不多,拿了块芸豆卷咬了两口便放下了。
顾长云同坐在旁边颇觉得尴尬,很想找点话题谈一谈,又不知从何说起。而孟银月呢,压根儿不被这怪异的气氛所影响,老神在在地抬着下巴端详自己染了红丹蔻的长指甲,全然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顾长云甚至觉得,即便自己抛出话头,对方也是不会搭理的。没有法子,只好默默吃点心,捏一小块豌豆黄递到嘴边,咬一小口抵在上颚压碎,点心被碾成带着细细粉感的泥状。也不是不好吃,只是才吃了一块,就觉得胸口噎得慌,大概也有气氛压迫人的关系。
好在过了十分钟,汤耀宗开门下来了。
在听到皮鞋踩上木楼梯的声响时,孟银月又像变了个人,还不等顾长云开口,重新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女主人似的招呼道:“耀宗你瞧,长云妹妹特意买了很好的点心回来,不过来吃一点吗?”
顾长云却有些诧异。汤耀宗今天穿的是白衬衣黑裤子,方才凑在门口的身影也是这两种颜色,可现在下楼来,却换了一条浅棕色的西装裤,这是什么缘故呢?难道是泼翻了墨水瓶或是茶杯吗?可上衣又是原样不动的。
她一个尚未掉进过爱情之网的小姑娘,也许想不通其中的关窍,但汤耀宗早已经深谙此道了。他刚刚才在爱情之河中畅游一番,此刻收拾停当,正觉得饥肠辘辘,见到桌上的几盒点心,坐下便要享用。
刚拿了一块在手上,腿上便被孟银月的尖头皮鞋踢了一下,扭头一看,正对上对方透着薄怒的眼神。
汤耀宗大抵是有些应付女人的灵慧在身上,竟领会了她的意思。又想,方才那种男女结合之快乐,简直像是能钻到人的骨头缝里去,为着此后长久的合作,现在无论天大的事,我都得顺着哄着她!
遂只咬了一口,便目露嫌弃道:“像这种又冷又黏的东西,我向来是不爱的,也就是你们女孩子家喜欢。”又大声招来门房,抽出两张一块钱的钞票,吩咐道,“替我去就近的馆子要一碗米饭,两碟热荤,还是热乎乎的白米饭吃着舒服。余下的钱,就算赏你了。”
能一亲女神的香泽,他正是心情舒畅的时候,不在意这区区几块银钱。
门房先生一走,客厅里又只剩下他们三人。说来也怪,但凡顾长云想说些什么,说不到两句,就会被孟银月岔开话题,拉着汤耀宗又说到别处去。后者对孟银月又是吹捧的态度,哪儿有不顺从的道理?
半个钟头下来,顾长云竟觉得又像是回到了上一次在番菜馆里,又别扭,又累得慌。
心想,大概朋友之间有亲有疏,一同在场时就会有这点不好,谈到兴头上,就会不自觉地忽略交情相对较浅的那一个。无疑的,自己就是交情浅的那个了。不然呢?总不会是他们有意要同我为难吧?
也是在这短短半个钟头里,顾长云脑海中过去的汤耀宗所留下的印象,已被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汤耀宗给推翻了八成。两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何况北京城是这样一个全新的地方,人会发生改变,也是可以想见的。
顾长云也说不上缘由,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自以为很珍贵的东西,都化成沙子从眼前流走了,她表露出难过,别人还要讥笑一句:“瞧你!沙子会流走,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啊!”
还有那几盒凭白挨了汤耀宗几句数落的点心,除了顾长云,几乎没有人吃。她自己当然吃不完,便自留了一盒,剩下两盒送去给了门房,反倒一连听了好几声谢,那这些点心,总算也不是白买。
她意兴阑珊地回到房间,心里空荡便想法子去填满它,随手拿了桌上一本理学教材,看着看着,竟也心无旁骛地投入起来。
再说客厅里的汤耀宗,稀里哗啦地用完了饭,顾长云也回去了房间,便不再顾忌地拉了孟银月的手,坏笑道:“你做什么不让我和长云说话呢?你看,她很伤心哩。不过你的小心思,我也看穿了。你现在自己说说,要是不说,我可要罚你!”
孟银月故意避而不答,哼道:“既然你都看穿了,何必要我说呢,我就是不许你同她说话,不行吗?”
这可比明着说吃醋更叫人心痒痒,汤耀宗狂喜道:“行行行,怎么不行!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又依依不舍,“如今不是在校舍受人控制的日子了,你不如今晚住下——”
“不行!”孟银月想都不想地回绝。见汤耀宗面色一怔,唯恐自己说得太绝情,把他惹怒了,又笑着哄一句,“我今天出来的够久了,再不回去,家里人要问的。如今是自由自在的日子,还怕找不到机会吗?你就耐心点吧。”
汤耀宗被她轻轻地搡一下,只觉得整个人都晕晕乎乎起来,脑子里就余下一个念头:自己当机立断地看房租房,搬出公寓楼,实属二十年人生之中最正确的一个决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