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顾长云手里端着那沁凉的酒杯,只觉得那一股凉气顺着指尖直逼到心口,把一颗心压下了万丈深渊。
主人家都发话了,做客人的便更加肆意起来,其中一个细长眼的男子便跟着起哄道:“就是这话,顾小姐莫要不给面子呀!如今都推崇那什么、男女平等!顾小姐又是见过世面的大户人家,就不要这样扭捏作态了罢!”
另一个也说:“我们特意买了桂花酿的甜酒,就是小姐们也是喝得的。顾小姐,走一个吧?”
在诸如此类不甚尊敬的劝酒声中,汤耀宗非但没有勒令收敛,反倒再次轻搡了她一下,催促道:“长云,给我一个面子,不过就是喝一小杯酒,也不是什么大事嘛。”
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了他所谓的面子,是要将自己视作酒桌上陪客的下九流了!
顾长云直想开口质问,可等不及发声,一阵酸楚的热意已直逼眼眶。眼里濡湿起来,心里反倒冷硬了,心想,哭有什么用?他们一群人本就对自己没有尊重,要是再哭,更要让人瞧不起了!将两眼紧紧一闭,硬生生将眼泪忍了回去。
同时也想得分明,汤耀宗是浑然不管自己感受的,今天就是他引她走出了房间,是他关了房门,此刻又怎能寄希望于他?难道还能指望他替自己说话不成?
回想一个多月前,自己坐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见到别个车厢嘈杂拥挤,都要生出对汤耀宗的忧心与怜惜,那样深的关切只换到如今这个结果,实在连自己都要觉得可笑。
顾长云讽刺般扯动嘴角,再睁开眼时,手上力道一紧,竟稳稳地端住了那一小杯酒,人亦往后退开一小步。
众人见她有所动作了,劝说的也不再劝,嬉笑的也不再笑,似乎都觉得是将她说通了,齐齐安静下来,等着她的敬酒。其中又数余万程的目光最为热切,含着志得意满的微笑紧盯着她。
可谁也想不到,她下一刻却半转过身,改为对着汤耀宗的方向。以微微发颤的声音道:“耀宗,你知道我不会喝酒的,不过我今天还是要先敬你一杯。”
她的眼睛涌上过眼泪,此刻带着细红的血丝,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掩在透亮的水气之后,几乎可以将人看得无所遁形。汤耀宗心虚得厉害,根本不敢与她对视,更不要说是受她的敬酒,只能错开眼看着地面,低应了一声。
下一秒,却看见一道水流泼洒而下,在他脚前划出一条线。惊愕地一抬头,顾长云冷着脸,已然将空了的酒杯放回到桌上了。
他心里莫名发慌,直觉顾长云要有什么大动作,还不及说几句好话安抚,冷肃的女声已经在耳边响起来:“我从前总是觉得,任凭一个人怎么变,本性是难移的,是我想错了。”
顾长云指了地上的水线道:“这一杯,算作我敬你的绝交酒,往后你我楚河汉界、互不相干。我只当没认识过你,你也一样,再别来同我说话!”
在座几人原是为了看她服软,特意营造了安静的气氛,唯其无人说话,更显得她这一番话格外的落地有声。又众人被她的气势所镇,一时间也无人感接话,只管去看另一位当事人的脸色。
汤耀宗自知这件事做得不厚道,可被她当众揭破,又说出绝交的言辞,一张脸到底臊得通红。
顾长云带着狠劲说话,心里却还是害怕的。一屋子都是同仇敌忾的男人,要对付自己一个小女子多么容易,又想到上回汤耀宗赶自己下车的情景,他是会恼羞成怒的性格,现在只是一时被说懵了,等他反应过来,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越想越觉得这小小一间客厅,已是龙潭虎穴般的存在,万万不可久留。
那要去哪里?逃回房间里去吗?一道门锁恐怕挡不住孔武有力的男子,何况一旦进了房间,也就意味着她再没有其他退路了。
主意一定,也不管自己身无长物,只管往院门方向跑去。
出了一道门、两道门、跑到巷子外第一家点了灯开门做生意的小店门口,犹觉得不够,直到口中呼出的白气迷糊了眼睛,撞到一个人宽厚的胸前。那人非但不退,反而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臂。
顾长云如惊弓之鸟,险些惊呼出声,却听见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道:“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是我,不要怕。”她怯怯地抬头,眼里映出一张熟悉的关切脸庞。
是乔远堂。
是了是了,我们本就约好了一起去吃饭,他来巷子口等我,这才与逃跑出来的我撞个正着。那么,如今总算是安全的了。
高悬的心一旦落地,那一阵虎口脱生的后怕,伴随着种种感官上的知觉,也就后知后觉地一齐回拢过来。先前被逼退的眼泪,此刻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淌到脸上,在乔远堂跟前大哭起来。
顾长云怕冷,更遑论初冬冷冽的天气,平常出门都要穿戴厚实的呢子大衣和围巾。可她这次是从屋子里直接跑出来的,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旗袍,四面八方的寒气侵袭过来,更加重了心里的惨淡委屈。
真想回家,设若是在家里,有爸爸妈妈陪在身边,哪里会是现在这样的情境?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对自己独自北上的决定感到后悔,恨不能一走了之。
她是情绪上头顾不上其他,只觉得哭着哭着,夜里的寒风倒和缓起来,身上也没有刚才那样冷了。
缓了缓神,才发现是乔远堂脱了自己的呢外衣披在她的肩头,又两手替她揪着大衣的前襟,把她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了。她一时有些愣神,又见乔远堂自己没外衣穿,着急道:“你——”
乔远堂见她之前哭得那样厉害,实在有些无措,不知如何安抚才好,只能先做御寒工作,叫她不至于受凉。此刻见人终于不哭了,心里不觉松一口气,抬头向街边一家面馆示意一下,道:“我们先进去店里吧,总比在外面暖和。”
顾长云没有不同意的,想从那件大衣里钻出来,乔远堂却没让,反而替她把两只宽大的袖子套上了。
乔远堂去到面馆最靠里的座位,问对面的女孩子想吃什么。
顾长云套在男士大衣里,更显得整个人小得可怜,用细细的手指擦着脸上的眼泪,瓮声瓮气地说想喝热水。他便向伙计要了杯热水。
伙计即刻送了热水来。小店没有茶叶,都是烧开的白水,顾长云抿了两口,肠胃虽暖和了,口中却是很惨淡的滋味。
乔远堂见她喝了水,又向伙计点了小馄饨、汤包和面条。顾长云心里悲戚,小声说着没有胃口不想吃,乔远堂却只是微笑,依旧让伙计去做。过不多久,热热的小馄饨先被端上了桌。
顾长云本就没吃晚饭,大动干戈后怎么会不饿,此刻被馄饨咸鲜的热气一熏蒸,那饥饿更加来势汹汹。
她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看了眼对面的乔远堂。他倒还是很温和的样子,用开水烫了个瓷勺子递给她道:“吃吧,冷天里馄饨凉得快。”
顾长云正是脆弱的时候,他这份亲和便好似雪中送炭,格外令人感念。她也实在是饿了,只扭捏了一下便接过瓷勺,喝了两口汤后,捞着馄饨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她那边默默地专心吃着,乔远堂便坐在对面悄悄观察。只见她动作轻而幅度小,吹气咀嚼都文雅极了,低垂下的眼睫被泪水浸湿后黏连着,脸颊上也挂着眼泪滚过的湿痕,令人心生怜惜。
这样一个可怜可爱的人,谁能忍心把她惹得大哭呢?
顾长云一连吃了好几个,方才把那一阵饥饿感压下,稍一抬头就能察觉到来自对面的目光,带着鼻音问道:“你看我做什么呢?”
乔远堂没有回答,反而也问:“出什么事了?”
顾长云实在不想提那样的糟心事,又觉得羞于启齿,闷声不语了一阵才讷讷开口道:“没什么,”又说,“我与同小院里的人大吵了一架,这才自己跑出来的”
乔远堂也看出她不大想谈,不过对于顾长云的情况,他多少还有些了解,确认一般再问了一句:“是你同乡的那位汤耀宗吗?”
顾长云垂着脑袋喝汤,闷闷地“嗯”了一声。
乔远堂从前对汤耀宗这个人毫无在意,如今因为顾长云的缘故,倒是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烦闷。他别开视线,勉强扯出一点笑意,口不对心地道:“说到汤耀宗,他从前还与我住的同一栋校舍。”
乔远堂表示出要闲谈的意思,顾长云是一定会作陪的,也回应说:“呜,我知道。他也说起过你的。”
乔远堂的视线便重新转回,直视着问道:“他说过我什么呢?”
他当然是说了你许多坏话!
顾长云不擅长扯谎,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开口。
乔远堂想必也猜到了汤耀宗嘴里绝无好话,冷哼了一声,多少带着点嘲讽的意味。
顾长云见他沉默不语,只当他是生气了。而自己呢,穿着他给的衣服取暖,吃着他买的馄饨果腹,还尽说些惹人生气的话,实在是不应该。遂轻轻放下瓷勺,惭愧道:“对不起。”
乔远堂的冷哼,想也知道是冲着汤耀宗,想不到却听到了顾长云的道歉,错愕地扭过头看她。
顾长云莹润剔透的眼眸正望着自己,嘴角抿着示好的微笑道:“可我知道他都是胡说,他的话,我一句都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