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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少年心

谢则灵带来一套雕刻轻巧的宝应象棋来陪父亲谢承丰走了几局。谢太傅弄象戏如鱼得水,则灵笑道:“父亲布局用心,如今已招招致险。”

谢太傅问道:“那日那个女娃既有家传的手艺,怎么还输给老夫?”则灵笑:“博弈与象戏亦有相同之处。父亲运筹帷幄,哪有不赢的道理?”则灵知道谢承丰不善对弈,知道他主动与明贤对弈时,本来惊讶,后来又想父亲也许是故意给明贤一个展露身手的机会。明贤在父亲的棋下还能输,怕也是为难她。

“她倒是聪明,没有让我赢得太难堪。变戏法一样就换了局棋面,如今我那群学生啊天天拿着棋谱来问我,你说我懂什么?”谢太傅语气轻松,则灵跟着也轻松。

则灵笑:“棋如人也,师长传业受道解惑,师兄们也是尊崇父亲为人才有所问。”谢太傅挪棋,道:“这桩亲事没定错,你二人奉承起人来竟都是一样。”则灵闻言一喜,将装棋的空匣往父亲身前一堆:“这套棋,请父亲笑纳。”

谢太傅把棋匣往自己身边勾了勾,道:“你我是放心的,夫妻和顺,相敬如宾,为夫者既要放手又要能把握要害,一家之主,你做好了,这一家才能好。你成婚是整个谢家嫡子长孙成婚。”则灵失了下神,趁父亲没有发现,笑道:“是。多谢父亲教导,儿子记住了。”

贺兰容修在灯下看书,槐香剪了烛芯,罩上灯纱,劝道:“公子歇了吧。”容修的脸庞被烛光笼罩,光色暧昧,脸色不明。“你先下去歇了罢。一会儿让圆子来伺候就是。”

听见了槐香出去带上门的声音后,容修放下了书,往后一靠,整张脸转移到晦暗的地方。那日则灵突然邀他去看摔跤是他没有想到的,自己应约去了,二人如从前一样看完胜负,是他更没有想到的。回来的路上,则灵坚持要送他,一个在马上,一个在车里,一路无言。还没离开的时候,在摔跤的壮汉被抬出去时,则灵问他可有什么话要嘱咐。他想了很久,说:“好好对大妮。”

则灵看着他,他才想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了,更不要说四目相对。“若是她有一点不情愿或是你有一点阻拦,我都不会强迫。”

容修无力地笑了笑,他想不起当时自己因何发笑,总之记得自己对则灵说:“你以后好好对她吧。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这句话我必须给你说。”

则灵不曾因多年前的失误对容修道歉。容修也没有因为他助自己进了国子监而感谢。沉默笼罩着他们在一起的绝大多数时间,即使他们相遇相识时少年英气,笑语连连。

则灵梦中回到了岭南,身处崇山峻岭,他第一次如此害怕,梦里那钻心的疼痛太过真实,逼得他几乎窒息,最后挣扎着醒来。

他捂着胸口,还记得疼得从马上摔下来倒在一片深林里的感觉。密林遮住了阳光,他不知道自己身下是坚硬的岩石还是落满树叶的陷阱,巨大的树荫像深渊将他吞下,慢慢咀嚼折磨他。

当年容修骑的马被斩断前蹄,眼看容修滚落,前面就是把叛军的大刀,则灵几乎是从自己的马上跳下来,狠狠砸在地上一把推开容修。容修虽然避免了被腰斩的危险,但膑骨被厚重的刀口切见白骨,痛的晕了过去。生死攸关时,则灵不记得自己如何从地上爬起来砍去那人的头颅再把容修托上自己的马。他一声口哨马儿驮着容修跑回旗下,自己却被后脑的一记闷棍打趴下,彼时他才发现自己四肢百骨如断裂般疼痛。受惊的骏马仓皇从他身上踏过,马蹄毫不客气落在他的心口,一下又一下。

他守在那个滴水的茅屋外,这是大军被雾瘴困山中最好的住所,他让给了昏迷中的容修。他们胜了,可是容修昏迷不醒,他自己负伤惨重。初时他一心悬挂在容修的腿伤上,没有及时到马蹄踩在心上给自己带来多大的伤害。直到南方阴雨连绵的天气里,从心口蔓延开来的疼痛把他困在床沿,连带领部队撤退的力气都没有。

那一天容修躺在担架上,没有在意也从没有细细考虑过为何一向雷厉风行的主帅足足迟了三个时辰,才宣布推迟归期,他当时满脑子都是自己膑骨以下僵硬不能动弹的小腿。

则灵擦了擦脸颊的汗珠,就像那日闫氏擦泪一样。闫氏跑来问他,能不能开春再把则燕送走,马上入冬了,山里很冷。他狠了狠心,说不能,要让则燕去山中博学文书,收敛心性。他知道,等推迟到春天,则燕就不会被送走了。

这回回长安的时候,则燕问他,是不是怕来日功高震主才不再挂帅。则灵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为则燕的成长感到欣慰,他长大了,可以身在江湖心在朝堂,关心谢氏一门的前途了。则灵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他在岭南的湿冷中撑不住了。他没有像从前一样保则燕,而是送则燕去自然山,是想早点磨炼则燕,只有则燕堪接替自己在军中的地位。则灵希望则燕可以早日改变性情,尤其是对父亲和家中人,则燕该更成熟些。

“圆子!”容修喊来圆子,看着他捂着冻得通红的耳朵从外面跑进来,容修吩咐道:“下回去三姑娘那边送东西,让她知道我与谢将军见面了。我一心祝福他二人。”圆子低着头,吞吞吐吐问出关键:“姑娘只怕会问我,大公子与谢将军可相处和睦?”

相处和睦?容修亲手拿起剪子,剪断一根烛线,那烛火竟还亮着,他又捡起案上参汤碗里的勺子压了压,火光被碾免。“那你同她说,我与谢将军,交谈甚欢。”

那天在国子监诸生论道。容修旁征博引,直陈先温饱后传道。厚积薄发,一时措辞激烈、锋芒毕露。他还记得以为世家公子在下学后经过他的桌边,鄙夷地看了眼他的四轮车,低声讥笑道:“伯攸兄论道厉害,可是年过弱冠还未娶妻,不知能否行人道?”

他对槐香冷淡的态度,自己也不知是因为房事会戳破他残疾的事实还是独身多年的不习惯。他对则灵说:“为了她,也是为了我自己”的时候,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打算挑起这个身份的责任——贺兰氏嫡长子。同为嫡长子,他曾经的兄弟谢则灵做得实在很好,接下来,得看他了。

雪夜分别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从此你我,只是亲戚,再非手足。”一阵风飘过,卷落松针上的积雪,谢则灵一人一马的背影在雪中越来越远,不知可听清了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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