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章
孪玉渊是尸山山群中的一处悬崖峭壁。
据传当年神魔在此交战,神族落败,仙魔尸首几乎填满了万丈深渊,仙气与魔息陨落后依然相斥,辐射整个尸山生灵涂炭,寸草不生。
但也给了妖邪一个修炼的好地方。
一个入魔之地。
“仙君,下雨了,您的身体…”
小侍女为阴山慕打着伞,担忧道。
而后者只是浅笑着摇摇头,他今天罕见的一袭素衣,妆容也不点朱色,面具下的半张脸苍白如雪。
他站在山尖远望,微雨蒙蒙,雾气萦回,远处只有茫茫白色半掩的山头。
这般站了许久,他才觉寒气侵体,内息不稳。
“咳咳…”
见他咳嗽,随从的两个侍女都惊了一下,赶忙上前轻扶住他。
“仙君,我们回去吧。”
他摆手,看着只到他肩头的小姑娘们,无奈道:“我有这么娇弱吗?”见她们欲言又止,他又立刻道:“罢了罢了,你们向来大惊小怪。”
“仙君总是不在意仙体。”其中一个小声嘟囔,被另一个瞪了一眼,噤了声。
“好啦,回去。”
“仙君,前几日太白星君又来了,说要见你,奴婢还按上次那样,找人替了。”
“如何?”
“他没察觉。”
他点点头,说做得好。
“家主!家主!”
一火红的狐狸从山路间窜上来,至阴山慕面前,化成一黑衣小厮。
“怎的了这般慌张?”一旁侍女责怪。
“方才有龙仆来报,说龙二殿下要在咱们花街成婚!”
“成亲?同谁?”
“同灵君大人,怎么办啊家主,天帝陛下定要怪罪了!”
谁知阴山慕笑起来,惹得三人不解。“我当花街被人抢了,不就是成个亲吗,我也算是月老了,有何不可?”
“家主不怕天帝怪罪?”
“一开始我就说过了,阴山慕的花街是三界六道共处之地,绝对中立,”他托着下巴,面具后双目狡黠,“这会子定然乱了,龙族,天界…”他走出伞下,淋在雨里,一头白发在雨中莹莹,宛如白玉。
他也并非生来白发。
许久之前,他还墨发似鸦的时候,他和他的挚友,也曾在这山涧无法无天。
那时这里山清水秀、草木葱荣、飞鸟游鱼。
他记得他问挚友:“等我们死后,所有的痕迹都会消失,我们为何还要努力活着,创造、毁灭,肯定又否认?”
短发少年满面魔纹,一双漆黑深瞳藏着林鹿,他大喇喇吃着野果,回答得没有迟疑:“也许是妄想被记住。”
他记得他永远笑容灿烂,像个神明。
四重天司命神君傅天明,应万物之真而生,掌管三界生灵命格、善缘恶业,独掌控不得自身,连他的寿灯都是自残存死息中诞生,他游离三界外,超脱六道。
遗憾是自仙魔大战后他便隐于四重天不再现身,天帝召命也是近侍代受。
而那条酿成血祸的预言,也是四重天司命殿,他命人传报。
胧月倚靠着巨大的万生树,一双长腿垂下,像风铃下纤长的玉管。
满树寿灯飘摇,曳曳生辉。
一只年幼的白兔在她腿下停歇,好奇看着稍远的树根处,匍匐在地的凤凰。
“…您见过多少寿灯陨落?”凤凰低低呓语,此刻这九重天唯一黯淡无光的是他的彩羽。
“妾身自幼年便受命,看管万生树,生死皆不可估量。”
“生生死死,又有什么意义?”
胧月微微抬头,没有急着回答,过了半晌才道:“你可否分辨哪一盏是小凰?”
他闻言一怔,缓慢支起身体,向上看去。
光影明灭,没有任何不同。
“无论神魔人鬼,所有寿灯都一样,一样生长,一样飞升,一样闪烁,也一样陨落。可妾身分的出他们,喜悦时细微的摇曳,悲痛时清浅的叹息。妾身也能认出你的寿灯。”
“是…各种模样?”
“明亮似火,”她对着他,弯唇如寿灯暖辉,“大约会一直明亮下去。”
“……”
“曾经有个孩子的寿灯也这般耀眼,他每日都来,让我将寿灯指给他看,他分明看不出来的,却看得认真。”
“后来呢?”
“后来…他的寿灯变得近乎无光,妾身以为他会就此陨落,可某日,那灯又亮起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在燃烧,还要拉着周遭一起燃烧。”
凤凰看着她柔和的神色,问道:“仙君您不难过吗?”
“妾身没有时间难过,生死不计其数,囿于死,就看不到生。对妾身来说,生与死本身并没有意义,有意义的唯有今时此刻。”
“小仙只是一个凤族,不比神君……只是,灵凰她……”
他哽住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处道来。
“你怨她?”
“……小仙至今都无法相信,她痛下杀手,毫不留情,她是花神,理应为天下带来福泽,她却用自己的天赋杀生……我卑微如斯,连怨都不得,恨也不得……”
“你用情至深,才至如此。大家都是被蒙在鼓里的人,牵丝的傀儡。”
“神君,她的寿灯是何种模样?”
胧月短暂失语,沉吟片刻,她指着某处寿灯,对凤凰说:“你看那里。”
顺着指引,团簇的枝叶间,细细查探,才能看到一点与众不同的灰色。
仿佛光中的污物,白纸滴墨。
“那是…”
“妾身看着那颗寿果开花结果,果实青涩时已然流光,那是王相,不想也是死相。”
“可是陛下为她重塑了肉身,以血肉喂养,怎会如此?”
她垂眸看着他,眉宇间难以言说的悲怜。
凤执终于发觉自己天真。
应该说他始终不愿承认的,对天帝、对高位者深藏的敬畏和恐惧,使他忽视真实,选择臣服。
使他妄想逼迫她,同自己一起苟且。
“……天后来找过我,要我做她的近侍,要我刺杀灵君。”他起身,理了理自己的羽毛,尝试飞动。“我答应了。”
胧月瞳仁轻颤,她认得这副神情。时光倒流,那个痴望寿灯的孩子最后也曾戚然来此,笑靥凄绝。
决意赴死。
“你想好了?不会后悔?”
他点头,深深施了一礼。
“多谢神君的安神药,凤执…无以为报。”
她能听见命盘上的齿轮缓缓扣合,吱呀作响,而一切的一切,早在一开始那场终局大战就已注定。
“天明,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苏坎完全无法理解龙这种族群的想法,世人都说龙二子同其余龙子皆有嫌隙,可饕餮霸下跟着他不说,如今囚牛拿着喜帖要休战去参加他逆天道而行的婚宴。
不可理喻!
“虽已断绝关系,然龙族终归是龙族,不能丢了脸面。若有人破坏龙族婚宴,吾等必将群攻之。”
苏坎没料到一向顺从的囚牛如此,更没料想其余几人也是如此,他拂袖出殿,看到那每次都候在殿外的娇小身影,一如初雪般无暇的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些龙子,皆非善类。
他决定先回天界,禀报天帝。
方至六重天,便见一消瘦白衣神明身影匆匆。
“太白?”
青年见了他眼前一亮,“哎呦,您可算是回来了!”他几步到他面前,拉着便走,“看看在下这头发,又熬白了不知多少!”
“怎的了?”
“你的好弟弟,火神大人,向陛下请命带兵缉拿恶龙,陛下未允,他私自便去了,这会子派了人去拦,可除了你,还有谁拦得住啊!”
苏坎的脑袋瞬间炸开,轰鸣震耳,他的脸色冷得吓人,任由太白拉着他,一步一步,而越是焦躁越是没办法梳理好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流苏金帘卷起,轩辕云诀端坐宝殿上。
僵硬行礼时,苏坎眼前晃过灵凰的脸、苏离的脸,一个笑意戏谑、一个欲言又止,过往种种走马灯般闪烁,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究竟何时出了差错?
“苏坎,怎么回来了?”
天帝的声音响起,他无力抬头,更不敢直视君颜,视线停在金阶上,道:“龙二子同灵君定下了婚约,即将于九尾狐阴山慕处举行婚宴,其余龙子收到喜帖,皆罢战。”
太白惊诧看着不加掩饰说出来的苏坎,又看着神王愈发阴沉的表情,心道不好,有些懊恼直接将苏坎带来,在苏离违抗帝命的节骨眼上再添新火。
轩辕云诀最忌违抗圣谕,而今,灵凰叛天,苏离抗命,龙族违旨,灵凰还公然要同恶龙成亲,当真是……
不能更糟了。
“大龙子囚牛还说,若有人破坏龙族婚宴,龙族必将群起攻之。”
……
太白只觉头顶冒汗,大有天人五衰的征兆。
“别说了,水神大人!”
他低声喝责。
“祖龙那边可有消息?”天帝摩挲玉串,沉声道。
“老龙王已放出消息,说身体不适,要闭关百年,看来是不会出面了。”
“哼,他推得倒干净。”
“如今龙族大小事宜皆由囚牛定夺。”
“由他们去。”
苏坎猛地抬头,震惊道:“陛下的意思是由着灵凰嫁给那恶龙?”见轩辕云诀默认,他几乎失仪,“万一那群恶龙居心叵测,早有预谋,要利用灵凰生出混血子,到时…”
“苏坎,你现在该管的,是苏离的去向。”他起身,侍从为他整理衣摆,他走下台阶,一身肃杀不减当年。“吾儿灵凰,吾自有打算。”
灵凰的确了解他,他一直都是无情帝王,为他的三界六道,他的盛世长安,他的族人,他的道,抛却了七情六欲,杀了轩辕云诀,只剩天帝。
“那…灵凰…”
太白拉了下苏坎的衣袖,他才从恍然中惊觉,灵凰违抗帝命,苏离违抗帝命,他绝不能再步后尘。
“遵命。”他俯首,缓缓退出大殿。
太白看着他失魂的身影轻笑:“水神大人待灵君当真一往情深,”他抄手叹气,似惋惜,又似嘲讽,“可怜了苏离,日日追寻。”
“天人寿命绵长,难免一时贪欢。”轩辕云诀神色缓和下来,仿佛方才愠怒只是装出的表象。
“陛下不担心灵君一时贪欢,当真背弃天族,诞下混血子吗?”
“龙子弑母,她还想看着我陨落,亲自坐上这天帝之位,怎甘心现在退场。”
“唉,若是司命神君肯现世就好了,也不必步步猜忌。”
轩辕云诀似笑非笑:“当年他妄图逆天,毁了一身修为,你看,这就是动情的下场。”
太白恭敬跪地,九重天其余八位神君虽敬天帝,但从不行大礼,可他跪拜他,五体投地。
“臣明白,不过好歹司命提醒,才免了一场大逆不道的篡位,如此想来,也许那位匿迹多年,终于想通了。”
“但愿如此,让你去查的那狐妖,什么来头?”
“回陛下,据小臣所查,不过一界妖族余孽,修成了九尾,靠着狐族丹药贿赂天神,逐渐有了名声,不成什么气候。”
“不可大意,派人继续盯着。”
“陛下放心,人族对祖龙的供奉早已大不如前,老龙王日益虚弱,待剿灭了睚眦一伙,龙族便是囊中之物,到时再无人能威胁陛下的地位,您将是唯一的天帝。”
他满意抬了唇角,远处彩云乍现,鹤唳凤鸣,他一袭华服,同这大殿浑然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