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清晖夜雨
大夏朝太初元年春。
清晖书院坐落于岭南道河间府郊外,背靠鹰嘴山,院前有条蜿蜒流淌的小溪。
初春时节,和熙的春风轻抚溪边垂柳,一排杨柳顿时摇曳生姿。间或有被风压低的柳叶,在溪面上一上一下的晃动,逗引得溪里的小鱼,张着嘴随着柳叶游动,一片祥和宁静的春意悄然绽放。
不过,今日倒是好生热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书院门前停满各式马车、轿子、牛车等等,间或掺杂着嗷嗷叫的驴和骡马。
进学日总是会繁忙些的,作为身负书院训导之责的教谕,站在林荫下的林远生,此时便很是欣慰。相较去年,各县学选拔上来的课业优异的学子愈发多了。
稍一转头,眼眉低垂,嘴角不自觉抽搐两下:“院长大人,下次能出点声吗?会吓死人的!”
林远生身后树干下,不知何时倚着个邋遢老头,花白眉须杂乱虬结,套着一身类似道袍的破烂衣裳,酒渍横生,袖口的油污凝结成块状。
老头抬手抓着酒葫芦就是一闷。咕咚咕咚灌了个开怀,良久,“啊”的一声发出满足的长叹。
笑眯眯的踱步靠近林远生,左手亲昵的搭在他肩头:“我说,老二。今年新进学子良多,又得辛苦你多多训导了。咱这书院可一刻都离不得你哟!。”
林远生冷着脸悄无声息的往旁横移一步,装作不经意的躲开院长魔爪,恭声道:“此乃下职本分之事,何谈辛劳,院长言重了!若无它事,下职先去忙了。”
也不待老头回话,躬身后退,旋即转身往书院行去。
老者摇摇头,望着林远生远去的背影轻轻叹息,苍老浑浊的目光意味难明:“臭小子!”
清晖书院传承久远,历经三朝,已逾三百多年。岁月的斑驳在墙角、在屋檐蜿蜒,无声诉说着时光流逝,物是人非。
新学伊始,青葱少年,似乎又让它焕发了生机。也许,人这种生物才是它存在的意义。时光恒久远,一堆石头树木,只是见证而已。
摇摇晃晃往后山行去,亦不见步伐多快,只是转头的功夫,消失在林中。
后山向来是书院学子的禁地,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人来此。是夜,后山之巅,来了两位客人,一位身穿道袍的邋遢老头,站在峰顶一块孤悬突起的石头上,双手背在身后。
瘦小的身躯随着呼啸的风声摇摇欲坠,却似毫不担忧,月色下花白的须发踱上一层银霜,颇有飘飘欲仙的得道高人之风范,正是早晨在书院旁边出现的院长。
而另一位来客,则是位身高九尺身形威猛的大汉,皎洁得月光下,肉眼可见的肌肉线条此起彼伏,呈现一股阳刚力量感。
“咳!”随着一声清咳,峰顶的冷清瞬间被打破:“老林,你到底怎么想的,倒是出个章程啊!在我这装什么高手寂寞?”大汉不满的抱怨了一声。
林院长皱着眉头,一脸嫌弃的扫了一眼大汉:“我说你好歹也是大派门主,就这么沉不住气?”
说着说着似乎越是来气,转身踮脚举起左手,狠狠地一下一下点着巨汉的眉心:“有点出息行不行?你牛爱花是三岁小孩?就不知道用点脑子?在陆首席没发话之前,你就老老实实的待着!”
时移事易,当初各方势力割据混战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自行其是,逞匹夫之勇,不过是给大夏招祸罢了。
现如今,所有大夏子民,都必须遵从大夏的意志!
牛爱花被点的一步一退,面对跳着脚的瘦小凶悍老头,巨熊般的彪悍身形,似乎没有任何威慑力可言。
委委屈屈的捂着脑袋:“那总不能让这群南蛮土著见天儿的骚扰咱吧?不把它打疼了,往后还不得蹬鼻子上脸!”
“唉!”林院长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
两百多年前,野真蛮族趁中原内乱不休,窃取华夏大地两百载。致使神州沉沦、衣冠尽毁,生民十不存一。现如今,大夏定鼎重拾衣冠,亦是连年征战、家家戴孝,方有如今这份安宁,这天下再经不起折腾了。
老百姓好不容易有了这些年的安生日子,若是因他们这等大修行者,冲冠一怒、肆意妄为,毁了这份安宁,谁能担待的起?
再者,如今北境形势愈发严峻,大战一触即发。南蛮子不过纤芥之疾,只要能打疼了北狄,放眼天下,谁还敢在大夏面前放肆!
左手重重拍了拍牛爱花的肩膀,林院长抬头望向天边:“有些时候,能动手咱就别啰嗦,但有些情况,嘴皮子反而比动手更好用。至多不过数月,首席必定有召,届时便是你我鼎力之时。”
牛爱花微微侧头扫了林院长一眼,唇舌蠕动,欲言又止,终归还是老老实实的点头:“那老牛便先回去罢。”
旋即一个跨步凌空飞跃,转瞬间淹没在夜色中。
林院长独自伫立,负手望天一动不动。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突然头也不回的冒出一句:“出来吧!”
崖顶四周除了他,空无一人,似是在呓语。
沉寂了一会儿,山顶一侧的林木微不可查的摇晃了下,夜色下似有一团阴影显现。
林院长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一半柔和一半阴暗:“原话告诉你家主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关键时刻,别给老子添乱!滚吧!”
暗影稍稍晃动了下,旋即悄无声息间溶于林间阴影下,再无动静。
似乎那里从来没有东西出现过,只是月色笼罩下的一团阴影在消散。
山风依旧凛冽,只是凉意过盛。“古人云,高处不胜寒,所言非虚呐。”轻轻的一声叹息被风送出很远很远,思绪也仿佛被带走,飘到很久远的地方。
周遭再无一人,林院长定定的看着前方出神。当初的壮怀激烈,登临绝顶的雄心早就消融于这具苍老的身体之中,徒留满腹忧愁。
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知觉间已悄然握紧。
踢踏、踢踏,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似是夜深难以行路,脚步声时断时续,忽轻忽重。
“你这老头,大半夜的不回后山睡觉,爬这么高作甚?害得我一通好找!”
陡峭的山道上,爬上来一位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满嘴抱怨的对林院长说道。
男子约莫三十五六岁,浓眉大眼皮肤白净,套上一身月牙白的对襟斓衫,儒雅又得体。
林院长苦笑着摇摇头:“我好歹是你师父,哪有徒弟这么称呼师父的?”
在这一刻,刚刚那个嬉笑怒骂、凶悍无比的院长,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对自己的后辈无可奈何,只是满眼宠溺的看着他。
一听这话,男子登时就急了眼,手指直戳院长心口,“摸摸你的良心再说话!从我十二岁开始,你回来的次数,十个指头能数得着吧?反了你了,还敢倒打一耙了!”
稍稍喘口气:“从小饭我自己做,衣服自己洗,人家师父带徒弟那是手把手教,我呢?入门槛、破镜,全我自个儿来,要您这师父做啥用?这次倒好,一走就是三年,你林久章还有没有点做师父的样子?!”
就这副怒目金刚的架势,与刚刚林院长对待牛爱花的模样,真是像极了,也该是一脉相承的。
听了这一通长篇大论,林院长非但不着恼,反倒低眉顺眼的矮着身子,一脸讨好的扯了扯男子的衣角:“给点面子,给点面子!小点儿声...”
男子并不看他,亦不再言语,仰着头一脸不屑的甩手拂了拂衣角。林院长悻悻地松开手,双手略显局促的揉搓着。
偷摸着瞧了一眼抬头望天的中年男子,试探性的问出声:“老大,今儿个怎么跑出来了?不单单是为了我老头子吧?”
“咳咳,”男子轻咳一声,装模作样的把手背在身后,皱着眉头故作深沉状:“是这样,我帮你收了个徒孙。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是个好苗子!”
听到这里,林院长松了口气儿,收个徒而已,没甚大不了的。嗯?不对,按这小子的尿性,这种小事儿怎么会专门跑来跟他说。
扯着嘴角干巴巴的笑了笑:“老大呀,这是哪家的小子,能得你如此夸赞?”
“哦,其实你也知道的。陆鸣岐家的小子。”
“哦,那小子啊。嗯~?”院长猛地抬起头来。
“胡闹!”林院长突然怒目圆瞪,刚刚慈善、和蔼的形象,瞬间变得狰狞起来。
须发皆张,一副择人欲噬的模样。眼中寒光闪烁,仿佛撕开了伪装一般,直愣愣的盯着面前人,呼吸声粗重了许多,似是真怒极了。
这一刻,崖上呼号的冷风都似乎被一股无形的气势停滞住,以他足下为界,方圆三丈内草木尽皆伏倒开裂,似被万剑侵袭而过,只有面前的男子毫发无损。
“呵,”男子浑然不惧,反倒是冷着脸嗤笑一声,转身侧脸斜撇一眼,正眼都不瞧林院长:“我收我的徒,有何不可?我这徒弟与那些事何干?”
这架势,气势反倒比院长更甚:“现在在我这耍威风了?干脆你一巴掌拍死我算了,岂不是顺你心意了?我也就不用收徒了?如何?”
林院长被几句反问狠狠噎了个够,呆立良久。颤巍巍拍拍胸口,深深吐了口气,面上神色严肃,怒气勃发后的脸部线条仍然僵硬。
但随着这口气的抒发,无端端竟给人老了十来岁的错觉,不满的低声反驳:“要不是和陆家的纠葛,你师弟早成家了,也不至于现在还独身一人。就连境界都迟滞了这么多年!”
“那是大人的事,与小孩无关!”
“有没有关系你自己清楚!”
眼瞅着唇枪舌剑即将展开来。
“我...”男子刚要开口反驳,就被林院长不耐烦的挥手打断:“先说好,你收徒可以,但只能记名,不入宗阁!”
拢共就收了俩徒弟,还没一个省心的。自身都这把年纪了,眼瞅着也是飞升无望。也罢也罢,随他们去了。
林院长心下了然,他这大徒弟讲缘法,收徒这事儿必定不是他提起的。能劝得动他的人,必定是自己那不成器的小徒林远生了。
爱屋及乌也要有限度,过犹不及!这么多年来,老二终究还是没放下。
男子思索良久,不耐烦的点点头。师徒俩并肩而立,就那么安安静静的望天。不知何时,天上白玉盘已被乌云遮挡。
渐渐有风起,崖间老树簌簌作响,有雨丝稀稀落落的散在天地间。
“起风有雨,不过却是春雨。春雨好啊,风雨过后万物生发。”男子感叹一句,似是意有所指。
“屁...”,林院长低声咕哝一句。
“你说啥!?”后者浓厚的双眉瞬间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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