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说,她会飞
2019年12月31日,旧年的最后一天,毛浅禾向任烟生请了一天假,和父母来到云河墓园看望两位哥哥。车行至墓园的正门,毛浅禾的父亲是最后一个从车里走出来的,年逾六旬的他两鬓提前花白,从前笔挺的背已有些弯,步伐也远不如几年前那般矫健,他固执的将香烛和鲜花捧在怀里,用腾出的一只手提着酒和几样水果、点心,慢慢的朝墓区走去。
大哥毛琛的墓碑在二哥毛琒的右侧,幼年时期兄弟俩便喜欢这样睡,毛琒总会将毛琛挤到床角,一个人霸占一张大床,横着睡,偶尔也会任性的将脚丫放在哥哥的脸上。儿时的毛琛就已经非常懂事,从不与弟弟争抢任何,在毛浅禾出生之前,所有好玩的东西和好吃的食物都会让给弟弟。夏日酷热,毛琒好动,经常会踢被子,毛琛觉察到后总是轻轻地将小被子盖在弟弟的肚子上,生怕他着凉感冒。
母亲将一根红绳系在毛琒的墓碑上,今年是二儿子的本命年。
毛浅禾的父亲打开一罐啤酒,为大儿子和二儿子各倒上一杯,“老大、老二,爸妈和妹妹来看你们了。明天就是新年了,这是我们过的第六个没有你们在身边的新年,从空难发生后,到今天,一共2110天,爸爸是数着天数过来的。年岁花相似,岁年人不同,一晃儿老二36岁,老大也40岁了,这六年来,我和妈妈总会想起你们牙牙学语的小模样,越去回忆,越后悔当初没有在你们还在的时候多陪一陪你们。2019年这一年家中一切都好,你们哥俩不用惦记,我和妈妈的身体还不错,日子平平淡淡,小禾也工作了,如愿成为一名刑警。毛琛啊,妹妹替你实现了愿望,你要在天上庇佑她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儿长眠,父常念。这是一声得不到回应的嘱托,毛浅禾的父亲仍然相信大儿子已经听到了他方才说的这些话,用手帕擦拭着毛琛墓碑上的照片,缓缓说道:“小禾在市局刑警二大队工作,李局长……哦对,就是你的李叔叔,你小时候还在他的裤子上拉过屎呢,他说二大队的任队长对小禾的评价很高,说她工作认真,人也坚强,很看好她,近期侦破的两起刑事案件都有小禾的功劳。我和你妈妈本来很反对她上一线,如今听到这些话也不得不妥协了,国泰,才能民安,爸爸在部队工作了这么多年,明白这个道理,就由着小禾去吧。”
毛浅禾的母亲将两束鲜花分别放在毛琛和毛琒的墓碑上,“老二,你行事冲动,到了那边,在做事之前要多和大哥商量,多听一听大哥的意见。爸爸和妈妈不能继续保护你们了,你们哥俩一定要团结,互相照顾,不要吵架,缺什么少什么就告诉妈妈。”
父亲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她的手臂,慈和笑着,“不用担心,老大和老二的年龄加起来都76岁了,再过几年两个人都成老家伙了,吵不起来了。”
母亲也笑说着,“是啊,毛琛再过五、六年也加入中年人的行列了,到时连小禾都30岁了,咱俩那时候也七十多了,头发都该白了吧?白头偕老,事先说好啊,谁都别偷着焗油。”
父亲牵起母亲的手,“十八所爱,八十所伴,白头偕老是这世间最浪漫的事情。”
秋风萧瑟,父亲从袋子里取出外套,为母亲披上,“毛琛、毛琒,你们和小禾一样,都是爸爸妈妈的骄傲。这一世,我们没有机会看到你们哥俩老去的样子,小禾也没有机会陪你们到老,虽然有遗憾,但是等到想开了就会明白,其实这样也好,在我们的记忆里你们一直是最年轻有活力的。”
毛浅禾为大哥毛琛点燃香烛,凝视着他的照片,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她用指尖拭去,很快,释怀的笑了,在心里说道:“哥,在你走后的第五年,我遇见了一个像你一样温暖的人,如今我也慢慢开始了新的生活,勇敢、坚强、无所畏惧。”
天朗气清,枝头上的麻雀轻唤一声,毛浅禾抬起头,一架飞机穿过云层,渐行渐远……
2020年1月1日,新年的第一天,清晨五时,一名高考复读生从教学楼的天台一跃而下。公安机关结合侦查员的笔录和技术人员的现场勘查判定案件系自杀,并向坠亡女生的家长出具了《不予立案通知书》。
坠亡女生就读于明德高中,是海潭市的重点中学。因为这“重点”二字,学生之间竞争激烈,不仅如此,在每年的教师评比中,科任教师也使出杀手锏,力争年级第一名。
第一名和第二名互看对方不顺眼,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却可以称兄道弟。
女生坠楼后不久,明德高中连续发生了几件恐怖事情。
1月3日晚,从一楼最里侧的储藏室里传出凄厉哭声,保安巡查时发现那里早已上锁。
1月4日晚,六楼自习室的吊灯突然坠落,在坠落的一秒钟前,灯下的男生刚刚离开座位。碰巧的是,此时他的数学试卷已经做完,最后一道题的答案是“44”,刚被他写下。
1月7日晚,空旷的操场上忽然出现了一堆正在燃烧的纸钱。监控录像却显示在纸钱开始燃烧的三分钟前无人在操场上点火。而这一天恰好是坠亡女生的头七。
各种各样的传言开始在学生间流传。学生们一致认为校园闹鬼,而因自杀而死的人是无法投胎为人的,坠入畜生道,只有找到一个新死亡魂才能挣脱桎梏,早登极乐世界。
下一个会是谁?
海潭市第一附小与明德高中相隔不远,尤然也从小伙伴的口中听说了这几件在他看来奇奇怪怪,也有些恐怖的事情。任烟生去学校接他回家的时候,他有些害怕地问道:“任爸爸,什么是‘阴气重’?”
任烟生对他的问题倍感意外,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他,“阴,与阳相反,是比较虚弱的意思。如果形容人,那就是在说这个人的身体不大好,经常生病。如果形容某处地点,是在说那里阴暗潮湿,常年见不到阳光。”
尤然:“鬼魂会杀人吃人吗?”
任烟生:“鬼不会害人,只有装鬼的人才有害人之心。”
尤然:“任爸爸,如果遇到了鬼,我该怎么办?”
任烟生:“只要你没有做亏心事,鬼就不会伤害你的。然然,你见到的鬼也许就是某个人最想见却始终见不到的亲人,所以不要害怕,他只是想来人间看一看心里牵挂的家人。”
尤然还没有体会过失去的感觉,在任烟生的庇护下眼睛看到的都是美好,相信永恒,一直生活在童话世界中。他腻在任烟生的身边,“我想用你的手机给小禾姐姐打电话。”
任烟生一边笑他多思多虑,一边将手机递给他,不忘叮嘱道:“小禾姐姐正在休息,待会儿记得拣要点说。”
毛浅禾正在读东野圭吾的《恶意》,听完尤然的描述,耐心地为他解释着这几件在他看来十分恐怖的事情,“然然,任爸爸说得很正确,其实这几件‘闹鬼的事’一点都不可怕,我一说你就能明白。第一件,哭声是人声。一楼储藏室的隔壁就是卫生间,如果装鬼的人从卫生间的窗户翻越到储藏室的窗户外侧,再在外面将窗户拉开,一切就解释通了。第二件,两个字概括,巧合,数字‘4’不意味着死,只是谐音罢了。第三件,可燃物是提前放在操场上的,并用黑颜色的塑料袋包裹,夜晚难被发现。在纸钱的里面放上一件已经点燃但是燃烧很慢的物品,比如一块90%干燥的木块,同样用袋子包住,大约三分钟后火焰就会慢慢将纸钱点燃。”
尤然明显没有听明白,但还是十分坚定地对着手机点头,说道:“小禾姐姐,你真了不起,什么都知道,你这样解释,我很快就知道是怎样一回事啦。”
任烟生在一旁吃着他的奶酪棒,笑他矫揉造作。
尤然又道:“小禾姐姐,我们快放寒假了,到时候你可以来我们家陪我玩乐高玩具吗?”
任烟生在手机上边上小声提醒着,“然然,小禾姐姐还要工作呢。”
尤然没有答话,等待毛浅禾的回答。
毛浅禾方才也听到了任烟生的提醒,柔声回应道:“然然,姐姐这个假期要打怪升级哦,每抓一个坏蛋就会升一级,等到满级了就可以带着战利品去看你了。这段时间你也要认真复习功课,如果期末考试考得好,姐姐就有奖励给你。”
尤然立即满口答应,“好哇好哇,我等你,这几天我会认真学习的。”
任烟生从尤然的手里接过手机,与毛浅禾又聊几句,等到她将电话挂断后才收起手机。
临近春节,街角的拜年歌曲催动着路人归家的脚步,恭喜发财,新年胜旧年。记忆中的年味儿像老北京糖葫芦,酸里透着甜,像热辣沁心的川味火锅,后味甘醇,只待新年红火。
1月14日凌晨4点,明德高中发生第二起学生坠亡案,死者是高二(6)班的李沐桐。
学生坠亡的位置已经被赶来的辖区派出所民警围上了警戒带。技术员王利的勘察工作也已结束。法医高飞正在核心区内对尸体进行初步检验。不远处,几名风水先生正在教学楼前与副校长交谈,几张符纸捏在手里。操场上才刚烧过三堆纸钱,火灭之后,一个家庭的希望也破灭了,灰烬,望不尽的灰暗。
年级组长陈老师用木棍将看热闹的学生赶回教室,“单词背完了吗?物理题做完了吗?你们杵在这里像一只只笨鸭子似的,傻了吧唧的,我执教二十多年,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还有不到半个月就期末考试,到时候那些没有考好的学生看我怎么收拾你。”
学生们躲着她,纷纷退回教室。
人群中,一名戴眼镜的高个子学生忽然高声喊道:“陈老师,今天是她的二七,她回来了,不然六班的李沐桐也不会毫无征兆的从七楼跳下去。”
年级组长走进人群,将这名学生揪出来,不留情面的用木棍在他的身上抽打几下,“你是哪个班级的?废话怎么这么多?如果再说一句和学习无关的话明天就不用来上学了,待在教室里也不务正业,下午让你家长来学校一趟。”
杀鸡儆猴。学生们见此情景,立即乖顺上楼,经过缓台时仍不忘透过窗玻璃向下看几眼。
报案人是一名年约五旬的校园保洁。她对负责笔录工作的毛浅禾和文佳说道:“警官,我说出来你们可能不大相信,这所学校啊,有点邪。自从那名复读生从楼顶跳下来以后,学校就不正常了,怪事一件接着一件,喏,你们瞧瞧,今儿早上又跳下来一个,这是鬼魂在找替死鬼呢。如果学校没有问题的话,校长为啥还要烧纸啊,还把风水先生请过来了。”
毛浅禾摇摇头,没去解释这些奇怪现象。只问道:“您是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
保洁员将扫帚抓在手里,依然心有余悸,“我平时负责打扫这片区域,在今天早上4点多看到了大致的坠亡过程。七楼的第三、四、五个窗户里面的空间是高二(6)班的教室,刚到4点的时候教室的灯亮起来,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吧,那个丫头就从七楼的窗口飞下来了,速度特别快,把下面的泥土地都砸出来一个大坑。”
毛浅禾仰头朝事发地点看去,无法在楼下看清楚窗口处的情形,暂时尚不能判断当时是否存在有人将死者推下楼的可能性。“只有您一个人看到了尸体吗?”她问。
保洁员点头,“我开工的时间早,不到5点就得工作,学生掉下来的那时候其他人还在睡觉呢。”
毛浅禾:“这条路平时走的人多吗?”
保洁员:“极少。住校的学生们上一趟楼就到达教室了,非住校生们不从这条路走,从学校的正门进入。呐,你也看到了,这里是泥土地,脏兮兮,雨后泥泞难走,学生们的运动鞋贵着呢,洗几次就不好看了。”
毛浅禾:“死亡的学生是住校生吗?”
保洁员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并说道:“只有班级排名前十的学生才有住校的机会,为了集中辅导、集中管理,是强制的。住校的学生每天4点半就要进教室上早自习,年级组长陈老师会在楼层内巡查。每个年级住校的学生大约有160人,四人寝,极少数寝室住五个人。之前自杀的那名复读生住的就是五人寝,不过现在已经锁上了,就连和它挨着的那几间寝室也被上了锁,没办法,学生和家长都忌讳这件事,谁也不愿意靠近。”
毛浅禾:“在那名复读生坠亡之前,您见过她吗?”
保洁员:“见过,那名学生一看就是好孩子,听说成绩很不错,一直是班级的前五名。”
毛浅禾和文佳从坠亡地点离开,准备在学生中开始走访调查工作。
文佳:“就如任队之前所说,鬼不会害人,只有装鬼的人才有害人之心。学校先有闹鬼的传言,再发生坠亡事件,不排除有人在背后操控这一切的可能性,我认为李沐桐是被人推下去的。”
毛浅禾朝几乎没有学生停留的操场看去,冷笑道:“年级组长为了避免学生们说实话,用杀鸡儆猴的办法把所有学生都逼回了教室和寝室,我们这次的调查工作不太容易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