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夜半等人
斯先生的目光沉了又沉:“殿下意欲何为?”
“诚王拜请之时,娉婷郡主正好也在,”没有把这个未知陷阱弄明白之前,盛子萧并不打算让他的谋士也如他这般心神不宁,遂像随手拎起二两小酒般拎了一丝轻笑悬挂嘴角,不露痕迹道:“她怜我大病初愈,既要回府安置平儿一众人,还要劳神修缮戚府,实在过于操劳,便向诚王承诺了此事。由青云陪陆思哲一同上公爵府拜访。与青云分别时,我已与他约定,若事情办得不顺利,他会在今夜戌时来穆王府与我一见。”
这段话逻辑合理,衔接自然,诉说者讲述时又如行云流水般畅通,以致斯先生都未瞧出任何破绽。
这位深信不疑的谋士将头微微仰起,仔细看了看夜色:“离约定时间尚还充裕,殿下若不介意,我愿陪殿下在院子里再走走。”
盛子萧以一句“求之不得”答应了斯先生的请求。
二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一炷香后,又回到了凉亭前的小径上。恰在此时,打更人的吆喝声由远及近,斯先生立刻有种使命送达的轻松感:“戌时已到,肖家公子未见现身,殿下可宽心了。”
“先生误会了。”盛子萧一双明晃晃的眼睛在渐微的灯晕下格外有神:“我在此等的既非打更人,亦非青云。”
斯先生愕然一愣,眸底尽是惘然,但聪明人的顿悟只在转瞬间,很快,就听他失声笑道:“是呀,娉婷郡主担保,肖家公子亲自陪同,此事又怎会办不成呢?”自嘲一笑后,轻松情绪陡然坠落,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的五官已变得肃穆:“江湖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真正能言出必行的又有几个?娉婷郡主身陷洪流,却能坚定心志,实乃豪杰。殿下,万莫辜负她这番不遗余力的付出才是。”
以斯先生的身份地位,能够毫不掩饰的表达自己对一介女流之辈的钦佩,这样的人又何尝不是真豪杰?
盛子萧的心狠狠颤了一下,这一颤是为斯先生。
至于娉婷郡主,那又岂是一句“万莫辜负”就可报答的?
回想晨祈殿内发生的一切,这位感慨由心的皇子缓缓吐出一口气:“先生有所不知,在郡主面前,我只有惭愧。”
“殿下是内疚晨祈殿上利用肖家公子替戚小将军解围?还是后怕牵连害了肖家公子?”
斯先生简洁明了的反问令盛子萧有了另外的深思。
“殿下推己及人是很好,但殿下是否想过,今日一事,在肖家公子心里或许根本不值一提。又或许他不是茫然无知,而是主动配合殿下为戚小将军解困呢?”
从肖青云出宫后问东问西,唯独对此事不置一词的表现来看,斯先生的推测只怕更接近肖大公子的态度。
故而,盛子萧一笑带过:“先生知道的可真够详细。”转而问出了自己刚刚深思的问题:“斯沫来过王府了?”
斯沫看着天真灿漫,不谙世事,其实是日蚀内顶尖的易容高手。
斯先生将她送到霓嫔身边,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将霓嫔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出宫。为保这个目的万无一失,斯先生曾明令禁止她出宫传递消息。除非万不得已。
而这恰恰就是盛子萧深思的原因。因为从今天进宫的情况来看,宫里并未发生什么万不得已的事。
斯先生沉默了一会,对于斯沫今日的任性,他亦是很生气的,但当那孩子说她出宫只是因为太过思念自己时,他又狠不下心去责骂她。
斯沫是斯先生从寺院抱养的弃婴。当时寺院内养着许多被父母遗弃的婴孩,斯先生那日无意进庙烧香,他只是被寺庙里怒放的桃花所吸引。斯沫就是他在桃花树下发现的,庙里住持说他与这女婴有缘,便让斯先生带了回来。
斯先生给女婴取名斯沫,斯是他的姓,沫是相濡以沫的沫。
六年前,刚满十三岁的斯沫被斯先生送入宫中,至此,他父女俩已有六年未见,难怪她会说她怕斯先生忘了她的样子。
斯先生苦笑一声:“虽然你母妃一直知道你得病的真相,但天底下又有哪一个母亲想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苦?你身体康健以后,还未曾去见过她,她有些迫不及待。”
父母挂念子女,子女又岂有不挂念父母的?
盛子萧从这声苦笑与话里听出了斯沫出宫的真正意图,遂不再追究,而是柔声笑道:“其实今日,我与平儿本是有机会与母妃一见的。”
关于这一点,斯先生显然也是知情的:“你母妃让斯沫出宫来见我,不单是为了你的安危,更重要的,还是因为陛下那道让你明日与戚小将军陪她一起用午膳的圣旨。”
提到圣旨,一道凌厉的冷光在盛子萧眸中转瞬即逝,嘴角的冷笑似是那道冷光的延续,还未开口,便可见他对他即将要谈论的人有多厌憎与鄙视。
“明日是国宴,我与平儿不能缺席,父皇却特意恩准我与平儿明日陪母妃用午膳,论人性之虚伪,这天底下怕是无人能胜父皇。”
“是呀,你二人若因国宴没有去陪你母妃用膳,便是不孝;可你二人若不等国宴结束,提前离场去陪你母妃用膳,那就是不忠。怎么选都是错。”
“所以,我猜先生一定是让斯沫回去转告母妃,请她以身体抱恙为由,婉谢父皇这份好意。”
“陛下自始至终要的不就是你母妃的主动婉谢吗?怎么?你觉得这样做不妥?”
如果同样的遗憾在一天之内发生两次,说不伤心,那就是铁石心肠。
盛子萧做不到铁石心肠,只能将所有情绪转化成对那个人的憎与恨:“倒没有什么不妥,毕竟,父皇的心思还是很好猜的。”
“他的心思是不难猜,”斯先生冷哼一声,刚刚他有多钦佩娉婷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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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此刻他就有多鄙视这位君王:“一方面,不想被朝臣们说无情,所以特意下旨让你与戚小将军陪你母妃用膳。另一方面,害怕戚小将军替戚将军给你母妃带传口信,所以又变着法的极力阻止你们见面。耍阴谋,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呀。”
“他的阴谋既在心里,也在脸上,只会恶心人。我真正在意的是另外一个人。”
“谁?”
“黎皇后。”
“她?她有何不妥吗?”
盛子萧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今日黎皇后所为不像临时起意,倒像一早就预谋好的。”
“黎皇后和陛下?这怎么可能?”
“我也知道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但一切实在太过巧合。”盛子萧将自己的疑点和盘托出:“从父皇给魏公公的口谕中不难看出,这道口谕一开始就做好了两套预案。一是,我未及时赶到,魏公公带着平儿去见母妃。魏公公何等身份,他若亲自引路至听雨轩,母妃自然不好屏退了他与平儿私下说话,可当着父皇的这个耳目,母妃与平儿又岂能将真正的体己话说出来?如此一来,父皇的恩赏到了,舅父想要传给母妃的口信也因魏公公而说不出口,一举两得。这个结果应该是父皇最乐于见到的。但世事难料,万一我及时赶到了呢?”
盛子萧的讥讽冷笑让斯先生茅塞顿开:“如果你及时赶到,那就需要一个从中作梗,阻止这次相见的人。这个人既要有不突兀又能让众人信服的理由,还要有不畏陛下,敢于违抗圣上口谕的胆量。如今宫中,人人以陛下为尊,除了一个桀骜不驯的黎皇后,便是再无人可备用。”
“既然殿下当时已有怀疑,那为何不在宴席中借机问问曦月公主?”斯先生又急促的问道。
“她若想说,无需我开口问,她若不想说,我问了,她也未必会说。”
“事关皇后,她慎重些也是能理解的。”斯先生已然明白,今夜注定是探讨不出任何结果,故而又道:“夜已深,明日还有国宴,殿下还是早些歇息罢。”
盛子萧亦有此感,与斯先生互道一声晚安,便各自回房。
然没过多久,去而复返的盛子萧又一脸清醒的冲凉亭上方,小声说了句“下来吧。”
一个似是蛰伏许久的身影,从凉亭上“呼”的一声落下,脚刚着地,就忍不住抱怨:“这亭子修得也忒小了点,想藏得舒服些都不行。”
“我让你戌时避人耳目来此见我,是有话与你交代,而非是让你提前躲在这里偷听我和先生谈话。”盛子萧对这位梁上君子的抱怨也颇有怨言:“我不怪你偷听,你倒怪我家亭子让你偷听偷得不舒服,戚小将军,天底下没有这样不讲理的道理吧?”
咧嘴一笑,二人在亭中石桌前坐下。
盛子萧右手手肘枕于桌,左手掌心抚着膝,整个身体右斜面向戚平,二话不多说,直接开门见山:“有几句话,我必须私下问过了你,方能放心。”
“你是想问,父帅是否真让我给姑姑带回口信?”戚平联想到刚才偷听的内容,坦率道。
如果舅父不介意让自己知道口信的存在,戚平理当一开始就会告诉自己,但他没有,说明舅父并不想让他知道。
遂摇摇头:“舅父给母妃的口信,我岂有打探之理?”
戚平欲要解释,他立刻严肃道:“平儿,我问该问之事,你言无不尽即可,我问不该问之事,你当守口如瓶。如此,方为君子风度。你是日后代替舅父执掌整个戚家军的人,一言一行决不可藏小人心思。你明白吗?”
戚平刚毅的五官被羞愧涨得通红,他将头重重一点:“明白。”
盛子萧这才将眉头一舒,面和心善的宽慰道:“好啦,我知道你没有小人心思,你只是过分信任我罢了。”戚平刚点一下头,盛子萧又语出转折,温和的话锋瞬变犀利:“但是平儿,我并不希望,你把你所有的事都信任的告诉你身边每一个人。譬如,你武林高手的身份,除舅父之外还有谁知道?”
戚平怔了一下:“当年师父不畏艰辛,孤身一人远赴西疆,隐姓埋名的在军营内充当伙夫,这才打动父帅,同意师父继续传授我武功。这么谨慎小心的人,又岂会允许我在他人面前露出端倪?”
“如此说来,戚风他们也都还蒙在鼓里,对吧?”
“这次回洛城,父帅倒与我提过,让我找个合适的时机向他四人透露一二,也好方便日后行事。”
“那鄢都指挥使呢?”盛子萧暂且保留自己的看法,继续问道。
“我与他,不过是那日受你指派去康王府暗查灵犀宫时偶然遇上,顺便交了个手而已。谈不上交情。若不是让他看出我的招数与你同出一门,我又岂会在他面前承认我是你师弟?”
“我与鄢都指挥使不过是在八年前有过两次切磋,想不到,他竟还记得我的一招一式。”
想起八年前的那两次切磋,盛子萧既有惆怅又有遗憾。
对于自己的手下败将,戚平倒很不以为然:“记性好有什么用,武功厉不厉害,看的是身手。”
“他对你惺惺相惜,你怎对他一脸不待见?”
戚平哼了一声:“你见过为了逼你三年后再战,不惜拿你最重要人的安危威胁你的惺惺相惜吗?”
“他拿我威胁你?”盛子萧大为吃惊:“我有什么好被他拿来威胁的?”
“穆王私下勾结江湖人,对康王府暗中进行窥探,这算不算威胁?”
“难怪你一提他就满脸不高兴。”盛子萧委实没想到,刚正不阿的鄢若飞还有这么腹黑的一面:“所以,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在这三年内护我无虞?”
“他哪是那么好胁迫的?”提起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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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戚平可不认为自己占了便宜:“他忠于皇帝,只肯在不违背皇帝旨意的前提下,稍稍拉你一把。”
能够让皇帝的近卫亲军首领伸手拉一把,这可不是什么小人情?
盛子萧心中有数的适时而止:“好吧,不管你和鄢都指挥使的恩怨最后如何了断,我的建议是,我不希望你让他知道你戚小将军的身份,不止他,还有戚风他们。简而言之就是,洛城除了我和英盈,我不想再有第三个人知道你另外的那个身份。”
戚平想都不想的点点头。
盛子萧也踏实放下心来。转头见他左肩沾了不少灰,又抬手替他整了整,戚平安心享受着兄长的关爱,似是想到了什么,突道:“在宫门前,娉婷郡主说你大病初愈,不宜操劳。我记得你病了足有五年吧?”
“对,五年。怎么啦?”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一个病了五年的人,一朝痊愈是何等万幸之事,可今日在殿上,不但你的兄弟姐妹无一人关心,你父皇更是连一句稍有温情的话都没有……可见,你这些年过得还不如我。”
“皇家亲情本就淡薄,习惯就好。”盛子萧放下手,浅浅一笑。
“你既然明白,那为何还对曦月公主动心生情?”
盛子萧稍稍一愣,片刻方道:“两情相悦即为情,无关身份地位。等到有一日,你也钟情有着这样一个身份的女子,你便不会再片面的去看待一个人。”
戚平一脸拒绝,语气坚决:“我敢起誓,无论将来如何,我断然决然不会爱上有这样身份的女子。”
“你这样的性子,我也不希望你被皇城所困。只不过,将来之事,你我现在说了都做不得数。”
“你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一个还未涉足情爱的毛头小子。”
“哥!”
“好了,明日就是国宴,西丹外使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挑衅你的机会。”盛子萧温柔的拍拍戚平,又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道:“你一定要记住,不管他如何挑衅,都要以陛下的态度为准。陛下不露声色,你便要忍着,陛下若示意你上前教训对方一番,你便点到为止,切不可任意妄为。”
“我明白。”
兄弟二人说完这些话,夜色又深了一筹,再不睡,只怕真要一夜无眠。
盛子萧最后望了望那浑身不染杂质的背影,表情在暗夜的寂静中渐变阴郁。
如果没有斯先生的出现,咱们的穆王殿下还是有事要交给戚小将军去办的。比如,蒙头蒙面用江湖第一高手的身份去见见鄢都指挥使,又或者替穆王殿下去忠王府传个话。
可现下,因为斯先生那句“万莫辜负她这番不遗余力的付出才是”,他不得不临时更改了主意。
希望明日醒来,一切如旧。
对着空荡荡的长廊,盛子萧放下这样一句心愿。
沉沉一夜,有人鼾声如雷,有人辗转反侧,有人枯坐到明……直至破晓时分,无论心怀何等不能在人前诉说的秘辛,自这一刻起,这份秘辛以及与之相关的这份心情都将沉淀于心海最深处的那条海沟内……
戚平一早起来,穿的仍是昨日那身将军服。盛子萧以为不妥,命他重新回房换身更隆重些的礼服。虽心有嘀咕,可谁叫咱们小将军从小就视兄长之言为圣旨呢?腿又很诚实的带着主人打道回房。
戚风瞧着好笑:“能治少爷的,果然只有殿下。难怪临行前老爷会说‘洛城有穆王在,我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原来指的是这个意思。”
盛子萧眉梢一挑:“舅父还说了什么?”
“这……”戚风粗粗一想,摇摇头:“好像没再说其他了。”
“怎么就没其他了?”戚砚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眉开眼笑的提醒道:“老爷不还说‘不要想念西疆的风沙,趁此机会跟斯先生好好讨教一下如何做学问。’大哥,你不能因为你不喜欢做学问,就将这句重托私吞不说呀。”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戚风耳根处红红的,似有些难为情。
戚砚做了个鬼脸:“谁叫你故意瞒报军情?”白了戚风一眼。
戚风一咬牙,运足真气,掌风笔直朝着戚砚竖劈过去。好在戚砚反应及时,身手同样矫健,人往右一闪,便闪过了这一掌,行事不肯落下风,嘴上功夫更是了得。
“嗨,说不过就偷袭,这可不符合我们戚家军一向光明磊落的作风。”
“你还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戚风追上去,一记飞腿横扫,地面上的枯叶尽数被吹起丈把高。戚风练的是硬功,一拳一腿,力道皆非常人能扛。戚砚擅长轻功,会躲会跑,就是不能像这样一招一式的硬拼。
几个回合下来,戚砚明显有些吃不消。
斯先生正是在这个时候悄悄靠近盛子萧,小声在他耳边说道:“看来,戚将军一早就已预料陛下不会轻易让戚家少爷回西疆去。派这些家臣护卫,只怕也是这个意思。”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是明知不可而为之,是……”盛子萧激动到差点就将那两个字一吐为快,好在又让他一把克制住了,改口道:“是我害了平儿。”
斯先生陪着叹了口气。
二人就这般静静站了一会,院内的打斗仍未见消停的迹象,这一静一闹两个画面就这样互不干扰又毫无违和的在穆王府同时上演着。
将这种平衡打破的人,是行色匆匆的戚容。
“殿下,门口来了一位行为举止怪诞的公子哥。”
盛子萧轻轻一笑,光听“怪诞”二字便已知来者是何人,道:“他不是外人,让他进来吧。”
(未完待续)
(本章完)